只见院门大开,穿着一袭白色道袍的少年从外披星戴月归来,清隽的面上冷冷淡淡,眼眸望向这处。他眉也不抬,打了个响指那火便灭了。
俞秋生:“……”
她心肝儿一颤,差点没有栽到锅里,而九万妄图用身体挡住这口锅,一看就是做贼心虚。
“怎么把她放了?”纪素仪走过来,捡起地上的发带,好笑道,“你一放她就会跑,这么几次不长记性?”
俞秋生一人做事一人当,从它底下冒头,咳了咳认真道:“是我让它放我下来活动活动的,九万是条鱼,怎么能恐吓它呢?”
九万?他余光里银色大鲲呜了声。
“你说的是,它不懂。”纪素仪扭头静静看她,“那你呢?”
俞秋生缩了缩脖子:“对不起。”
大丈夫能屈能伸!
风吹光影微晃,夜里透着一丝静谧,夏虫声渐微弱,一轮明月照的人影斜长。
他垂眸,那锅里热气腾腾,香飘四溢。纪素仪便将她拨到一边,盘腿坐在青石砖上,当着俞秋生的面取筷子吃鱼,姿势优雅,中途并不忘喂九万几口。
她被晾在一旁,使个劲儿闹出声响,但那少年眼皮子恶不抬,最后在俞秋生恶狠狠地注视之下,将锅推给赢乐的那条金钱蟒,由它清理剩下的汤汁碎肉。
他拍了拍手,掸着衣袍,转身就要回屋了。
俞秋生自己做的鱼汤他是一点儿不给!
她看了个寂寞,却敢怒不敢言,跺了跺脚后一肚子气无处发泄,一个人又独自消化不得,如何想如何的生气,以至于最终一拳砸在地上。
俞秋生:“……”
真他妈痛。
纪素仪闻得声音,轻轻侧身看去,那样小的树灵他能一手捏死一个。晚间她青绿的裙摆上月光细碎,袖口的红色芙蕖被捏的皱巴巴,背对着他这儿,只能看到一个微微颤抖的背影,头发短的才到下巴那儿,晰白纤细的脖颈上空无一物,早先挂着的平安扣碎掉了。
他若有所思,淡淡收回目光。
今日傍晚出去,纪素仪将赢乐洞府里的小毒兽全都放生了,捡出来的傀儡坏的坏、傻的傻。鉴于院里已经有两个小傻子,他便将那些傻乎乎的小傀儡留在湖心小岛上看门去了。
点上一盏灯,夜才刚刚开始,纪素仪继续对着阵法纹路寻求一处可供改动之处,而不知不觉中已然月上柳梢 。
俞秋生抱着膝盖坐在隆起的树根上,她顶着两个肿眼泡,忽觉得自己是来受罪的。
现实里受罪,梦里受罪,要是不怕死,她就以死解脱。
她付出了劳动,可没有她的份!纪素仪这个天杀的狗东西,俞秋生吸了吸鼻子,扭头偷偷看了看他在干什么。
一扇小窗幽静,他正提笔写写画画,面容沉静,斜飞入鬓的长眉时而紧蹙时而舒展,端的是清隽好看,可是……
她越瞧越难受,把自己抱了抱,对九万说:“我要是死了你会难受么?”
鲲还年纪小,对死竟看的很开,大抵是每天都要杀生,所以蹭了蹭俞秋生,啊呜一声把她含在了嘴里,一股鱼汤味儿包裹着俞秋生。
黑暗里,静悄悄的,它这般过了很久才把她放出来,一双小眼睛炯炯有神看着她。
从它耿直单纯的眼神里,俞秋生仿佛读出了它想表达的意思。
死不过就是被咬一口,陷入黑暗之中,带你体验一下。
俞秋生:“……”
它哪里会有多少难受?一只鲲要活上千年,经历的人多了,记不记得都还是个问题。
她叹了口气,金钱蟒盘在树上睡觉了,尾巴像是钟摆,风一吹就慢慢晃动,俞秋生盯着看,一个时辰后精神抖擞。
她睡不着,纪素仪不知使了什么法子,除了外界物理作用使她两眼一黑暂时昏迷的话,如今似是梦醒不来。
俞秋生院里转悠一圈,冒着风险爬过门槛,进了屋子里。
这地板上铺了软绵的毡毯,檀木架子跟玉石底的大屏风隔开内外室,白色帷幔在落地橱两侧垂下,灯火潦草中纪素仪还在专注自己的事情。
她屏住呼吸,慢慢往前,预备着试探试探底线。
纪素仪脱了外衫,支着手端详纸上的东西,另一只手磨墨,墨香淡淡,俞秋生从桌子一角飞上去的时候他下意识反手就是一巴掌,像是要驱散蚊虫。
墨汁溅到白纸上,点点滴滴像是一朵朵绽开的梅花。
俞秋生躲闪及时,桌案到他胸前差不多的高度,神情淡漠的少年坐在官帽椅子上,视线落在她身上,问道:“有事就说。”
“有什么法子,能够让人美美地睡上一觉?”俞秋生睁着大眼,深吸一口气。
纪素仪想了想,而后轻缓道:“死人才会美美地睡一觉,做树灵的时候若是想上进壮大自己,该时时刻刻修炼,你这样子,像是一滩烂泥。”
他眼里有讥讽的笑意,手轻轻一抓,俞秋生被被他桎梏住,像是猫要逗老鼠了,他说:“你整日不求上进,只爱吃喝玩乐。这修仙途里,劫难颇多,下一秒兴许就会让你身首异处,与世长辞。”
“你睡得着么?”
俞秋生原想先好好起个头,可见他这样,冷笑:“你这是关心我?天大的笑话!”
“我死哪就埋哪,用的着你来管,假慈悲。”
可他的指尖擦过脖颈那一处细嫩的肌肤,俞秋生起了一阵鸡皮疙瘩,后又怒目而视:“说话就说话,乱动什么手脚。”
“我管不住你的生死,你说假话罢。”纪素仪勾唇微微笑道,“我能现在让你死,可是你一死我便没有多少乐趣。我于是思前想后,决定让你多活几日。等哪一日我厌倦了,再将你埋起来。”
俞秋生用看神经病的眼神看他,嘴里嘟囔道:“不可理喻!”
这不可理喻之人从袖子里抖了个铃铛出来,花纹镂空,像是三师兄挂在小傀儡脖子上的,如今纪素仪如法炮制,穿了根身子挂在她脖子上。
俞秋生扯不开他的结,铃铛缩小之后声音不减,她一动便有清脆声响。
“你把我当狗??”
作者有话要说: 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李白感谢在2020-08-13 23:13:17 ̄2020-08-14 22:33:0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发霉土豆 22瓶;零 8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3章
纪素仪不语, 把她捏了捏丢到了屋外面,好整以暇道:“你既如此以为,夜里便注意着些。”
看门。
俞秋生看着少年讨人厌的模样, 忍无可忍,大骂了一声:“人模狗样的, 心思坏透了, 你怎么不被雷劈!”
咚的一声, 伴随着铃铛清脆声响。
她以倒栽葱的滑稽姿势猛地插到云桂树下的土壤中, 清醒了好长时间的俞秋生此时眼前一黑, 只觉脑袋上跳出一圈星星,把她催眠到了另一处。
天旋地转中胃里都在翻江倒海,可惜吐不出东西来,难受至极。
她眼皮沉重,过了好久堪堪缓过一点来, 扶着脑袋整个人脚步打飘,勉力将眼睛睁开一条缝, 但见白色的幔帐随风飘舞, 朝霞烂漫,风里飘着桂子香。
俞秋生怔了怔, 恍然大悟,她的梦醒了, 如今是现实。
她弯着腰,一旦直起身子便重心不稳,忽左忽右倒去。最后手抓着一处帘子,俞秋生朝外大吼:“有没有人?我好渴!好热!好晕!我要看大夫!还要买医疗保险!”
说完这一连串话,她呼呼喘几口气,人虚的厉害, 不知梦里这么长时间过去后现实里的时间走到了哪里。
楼中寂寂无人,许久许久,俞秋生躺在地板上快绝望之时,有桂枝悬在面上,朝露沿着叶脉坠落,冰凉冰凉的水珠使得她思绪陡然清醒一瞬。
顺着那墨绿叶片、金黄小花看去,一只修长好看的手捏着枝干抖了抖,掌门仙尊素衣轻袍,半跪于地,面无表情地盯着她这不修边幅之人,淡声询问:“好些了?腰不疼了?”
俞秋生干燥的唇被露珠湿润过,微微一张说不出话。电光火石之间腰上的疼从细微之疼而后被无限放大,迫使她想起来了,入梦前她从明月楼的台阶上摔了下去。
“疼!”她一呼,手也揉了过去,衣袖擦上来,小臂上头的青乌转为红肿,仍未消下去,想来也没过几天。
纪素仪继续将花叶上的晨露抖落下去,缓缓道:“已过了四天了,这儿是东洲,一处顾氏废弃的药庐。”
手里的金桂失去了水珠后慢慢枯萎,被他随手弃在一旁。
俞秋生装作虚弱至极的样子,结结巴巴问:“那、师父带我过来的么?多谢师父不离不弃。”
她装可怜的样子令人不忍苛责,但一双杏眸里也看不出多少谢意,反倒是有恨在其中,纪素仪于是捏着她的面颊,问:“你不高兴?恨我?”
俞秋生:“……”
她眨了眨眼睛,无比诚恳:“师父不嫌弃我是累赘,我是恨自己不争气呀。”
不争气,打不动面前这个狗逼。
“假话。”
纪素仪没有当回事,只同她简略地说了昏迷后自己带着她做了些什么。
从凡土到东洲要穿过一道屏障,自俞秋生晕倒后纪素仪便独自上路,顾氏小公子都被甩了。他向来敏感,觉得顾小公子难以令人信任,那个青年狭长的眼眸里总是透着莫名算计的光,打着某种主意。
他纪素仪活了这么些年,如何没有察觉呢?
破晓后的朝霞在一点一点散去,长风从峡口灌入,山上草木深深,竹楼里白衣少女赖着不起,左哼哼右哼哼,如同遭了重创,伤及肺腑,连活下去都是困难。
俞秋生装的漏洞百出,这瘾却上来了。
“咳咳咳,师父厉害。”俞秋生说这话时想问他讨点药,就道,“您一说,我就痛的不能自已,若是有止痛药那就再好不过。”
可他拍过俞秋生的手,斩钉截铁说:“没有药,如今耽误一日,该上路了。”
像是要准时押送犯人去刑场一般,冷酷又无情。
她审视了纪素仪正正经经的模样,才从梦里醒来不久,下意识地当他还是个小年轻,俞秋生咽了咽口水润嗓子,百般不情愿爬起来,瞧着浑浑噩噩的像个二流子混混。
“您说得对,我该上路了。”
她闭了闭眼,而后用积攒着的力气走上几步,回头道,“我要是死在了哪儿,还要劳烦您就地掩埋。”
纪素仪不予理会,当她自个儿生闷气,见惯了,掐了个诀将屋里恢复原状。
俞秋生还没有恢复,心里犯恶心,晃晃脑袋后眼前是场景都在转,到底是扶着楼梯把手磨磨蹭蹭慢走下去。
山风轻柔,她腰上的宫绦穗子早早地就丢了,兴许是背着她穿过一片旷野之时落下去。纪素仪负手走在后面,一言不发。
他的话本来也不多,收过几个徒弟,可没人像她这样放肆。至于从前那个冠着相同姓名的女徒弟也不是这般,现在时日一久,纪素仪发现自己的记性在记人这方面又不太好了。
他眯着眼,凝视前方的纤瘦背影,心跳漏了一拍,随后怅然若失。
“你若走不动了为师抱着你。”
纪素仪嫌她太慢,看够了俞秋生疼的样子,终究出手帮了她一把。
她先时不敢相信,抱着一丝丝希望斗胆张开双臂等纪素仪背,谁知他上前对着她脑门一拍,俞秋生瞬间变成了一只兔子,落入他怀中。
原来如此。
她心中五味陈杂,爪子搭在他小臂上,很是失落。
“您太好了。”俞秋生兴致寡淡,照例吹了点彩虹屁给他听,一人一兔一路上也没碰到其他修士。
大概是东洲的修士中丹师医修偏多,而丹师医修都喜爱在屋子里钻研,不同于剑修那般爱遛弯,一路去往附近的城镇途中,两人最后皆无话。
她咬着兔牙,被纪素仪托着肚子,藏在毛下的伤口又痒又疼,但凡她一动,屁。股就要给扇一下,一动不动才合他心意。
俞秋生觉得是受罪,哪儿都一样,慢慢长途中把百里珩跟木沉香几人想了好多遍,眼眶边的兔毛微微湿润。
而纪素仪只顾着赶路,纵是御剑,也要一天工夫才到一个不大的小城镇。
落脚的这座城镇叫无涯,不属于顾氏管辖,纪素仪入城找到旧时游历至此置办的屋宅。镇子上药店颇多,那一栋小红楼就在一家药店附近,俞秋生精神恹恹,待从药店门口经过瞅准时机纵身一跃。
她说:“我要去买止疼止痒药。”
纪素仪漠然看着药店上挂着的匾额书的字迹,思量一番便候在门外。
药店里并无人,俞秋生还以为是无人售药,药架子前述说了自己的需要,等了会儿,只听噌的一声,倒挂在房梁上的大蛇沿着房柱爬下来,口吐人言:“你要清凉油么?三个灵石,童叟无欺,止痛止痒。”
它的眼珠子是纯黑色。
金黄的尾巴尖尖从药柜子里翻了翻,绿色瓶中液体晃了晃,最后摆到她面前。
俞秋生上回跟着木沉香卖草药,这回兜里留了几个钱,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后终于心满意足,道了声谢高高兴兴出门去。
纪素仪在屋檐下的阴影里等候,扫了眼,一句话不说,朝她招了招手。
俞秋生一蹦一跳的,等站在小楼前才惊呼了声,他那院里种满了金桂。金桂这一种树大概就是修仙界桂花的改良升级版,丹师最喜欢的是它清晨的露水,从体内凝出的气息被露珠裹挟着,洒在人身上可以令人头脑清醒,五感灵敏,专治晕眩眼盲。
不怪先时纪素仪给她来一点,这种树算是比较珍贵的一种,谁知道他种了一个大院子,可见是不缺钱的。
俞秋生闭上嘴跟他进去了,尘封已久的方格门啪的一声,没等手碰上去自己就倒塌掉。当中灰尘被震起,铜镜生锈,地上杂草从砖缝挤出来,树木葳蕤,遮挡阳光,秋日里泛着一股凉寒。
“这是有几百年没来了罢?”
纪素仪嗯了声,清洁术瞬间铺展开,里里外外便干净了,院里的桂子香气浓郁,闻着沁人心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