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鹤棠却充耳不闻,眼睛望着对面街上的某处出神。
钟静顺着他目光看过去。
一个包子铺。
铺子里的掌柜掀开了大大的蒸笼盖,从滚滚白雾之中夹出两只白白胖胖的大包子,装到一张牛皮纸上,笑容可掬地递给了外面,一个踮着脚尖伸长手去接的男童。
钟静不明就里地皱眉,这有什么稀奇的吗?
回头再看孟鹤棠,不早不迟,恰好瞥见了他砸吧了下嘴的动作。
第14章 狭路相逢
虽然下一瞬孟鹤棠就敛了目光继续向前走,钟静却觉得蹊跷,因为前些日子他亲耳听孟鹤棠说讨厌包子。
钟静看着走在前面的孟鹤棠,目光扫向他随着行走而微微扬起的衣裾、衣袂边缘,以及他脚下的鞋子,方才刚见到他时生的猜疑再次浮上心头。
“鹤棠。”
正要走到上官绾身边的孟鹤棠听见钟静的这声低唤,那张永远没睡醒的脸倏然闪过一丝锐利,回过头去的时候,眼角眉梢又只剩漫不经心了:“啊?”
钟静却没有说话,只环臂站在那里将他看着,那双丹凤吊梢眼里,全是揶揄笑意,瞧得孟鹤棠是浑身不自在,嫌恶道:“做什么?别拿瞧姑娘的眼神看我。”
钟静扫了眼几尺之外,正停在一个小摊位上与小贩说话的上官绾,确定她听不见后,下巴超她的方向抬了抬,问孟鹤棠:“你究竟看上她什么了?”
孟鹤棠闻言,嘴角勾了个痞痞的笑,正张嘴要说话,钟静又道。
“还是,你在忌惮她?”
这句话令孟鹤棠微微一滞,虽然脸上并没什么明显变化,但还是能看出此话比刚才那句要令他在意得多。
就在这时,上官绾朝他们这边喊了一声:“鹤棠,快来!”
“来了。”孟鹤棠朝上官绾应声,再回头时,脸上已恢复了痞笑:“忌惮,当然忌惮,我可不想让她伤心难过。”说完,便小跑地去到上官绾身边,不再理会钟静。
钟静远远看着孟鹤棠面对上官绾时,脸上的柔和耐心,眼里闪过疑虑。
难道真是他想多了?
而拜完爹娘的唐幼一并没有回书院,而是也来到了崇延城中,此时,刚好走到与孟鹤棠他们相隔了一条街的邮驿局。
“这位大哥,请问幽州在什么地方?”
邮驿局往来一向人少,此时厅堂里只一位小厮值守,立在高高的柜台后面埋头写着什么,忽然柜台下传来软糯而局促的声音,小厮还以为来了个六七岁的女童,狐疑地直身去瞧。
只见柜台下面站着位挎着竹篮子,衣裙打扮极素的小姑娘,模样虽不是幼童,倒也满脸稚嫩。
而且,他一眼就看出她是第一次进城,浑身上下透着紧绷感,寒冬的天气,脸颊却团着比胭脂还艳的红霞,小鼻头缀着层细细的汗珠,似从水中捞起的大眼里含着畏惧,却没有闪躲他的目光,显然在故作镇定。
“往北两百里就是了。”小厮答道,见她一脸茫然不太懂的样子,又换了个说法:“车马要一天,走路要五天。”
唐幼一当即明了不少:“能送信到那儿吗?”
“当然,”唐幼一眉目一喜,却又听到他说:“地址足够详细便可。”
这可糟了。
唐幼一神色黯淡了下去,向小厮致过谢后便垂着失落的脑袋离开了。
小厮没有在意,又把头埋回柜面的记录本上,忽然,身后的门帘从里掀了开,小厮听到那脚步声,整个人便紧张起来,手中的笔挥动得更快了:“还有一点了,大人再等小的半刻。”
出来的人却没理会他,径自从柜台后面走出,在门边的阴影处停住,静望那抹小身影愈走愈远,墨瞳亦渐渐沉冷了下去。
唐幼一步行回院的时候已近黄昏,书院的学子们正巧也陆陆续续回来,临近书院的那条乡路上,便全是身着缥色院服的学子,有前有后的唐幼一走在其中,很难不被注意。
唐幼一紧紧攥着挂在臂弯上的竹篮,低着头快步朝前走,不去看那些因她走来而退避道路两旁,一边暗暗打量,一边窃窃私语的学子。
从前呆在书院,是因为有爹有娘,还有疼她的少爷。如今爹娘没了,少爷也不再是从前的少爷,她不应还呆在这里受他们的欺辱。
虽然没有姑姑在幽州的具体家址,她也不想坐以待毙。老爷夫人虽苛待过他们家,如今他爹娘没了,总不会还来刁难吧?
唐幼一低着视线,认真盘算着和老爷提解除雇佣的事,想到即将解脱,整个人便起了莫名的劲儿,小短腿走得分外欢快,压根没留意到前方路中间走着三个人,于是“咚——”地一下,整个人迎头撞到了走在中间的那人背上。
那人手长脚长,身高颇为出众,身躯却是单薄文弱,缺乏精神气,走路姿势大摇大摆,散漫地像在逛花街,任谁看了这样的人,都会认为这是位只知享乐蹉跎,从不锻炼学武的纨绔公子爷。
以这样身板的人,要是被一个身体颇有肉,又走得很快的人撞了,就算不跌倒,绝对也要趔趄几步才能站稳。
可吊诡的是,被撞的那人不仅没有趔趄,更没有像弱柳一样跌倒,身体只是稍微震了两震,连那懒散的步伐都没被打乱。
反过来,身体圆胖有分量的唐幼一还以为自己撞的是一堵石壁,脑袋撞得狠狠一疼,眼冒金星,双脚又反应太笨,整个人便像皮球一样反弹着往后跌去,竹篮滑落倾倒,里面的东西登时撒了一地。
听见那哗啦啦东西摔地的声音,孟鹤棠心便提了起来,回身的空隙里,目光往周遭迅速扫了一遍,确定无人发觉他方才暴露的漏洞,才暗松口气地望向那位跌得四仰八叉的倒霉蛋。
然而一看那人,刚松下的心便像个屁股被烫着的猴子一样,高高飞窜到了嗓子眼上。
第15章 她想得到他
唐幼一这一跤跌的很重,仰在地上半天都起不来。手边倾倒的竹篮里,菜与香烛都洒了出来,黏糊糊地混在一起,看起来怪恶心的。雪白的包子也滚到了泥地上,变成了脏兮兮的煤球。
唐幼一顾不了那么多,青着脸忍疼忙去看被她撞到的人:“对不起!公子可伤着……”
可看清眼前的人是谁,脸登时又一白:“少……少爷?上官小姐?”
“是唐姑娘啊。”上官绾带着她一贯的明丽笑意,像看着落水的小狗一样看着她,脑海忽然闪现十几日前,她被林非献背着离开的画面,明丽的脸上即闪过一丝恨意。
那日有林非献护着你,今日,我看还有谁敢帮你。
“你早上不是说不进城吗,怎么又会出现在这儿?还那么巧地撞到鹤棠哥……”上官绾说着说着,忽然状若恍然大悟地捂嘴:“难不成……你一直跟着我们?”
唐幼一又荒唐又惊惧地看着她,动作笨拙地从地上爬起,越想赶紧撇清,话越是说不利索:“我、我没有!我是去看,去拜我爹娘了!我……”正想继续解释,发现围过来的人越来越多,他们那高高在上的刻薄目光犹如刀割一样肆意聚在她身上,就好像在等着看她出更多的丑。
唐幼一忽然明白,这些人根本不理会事情的真相,就算她把自己的心剖开向这些人证明,他们也不会对她有任何改观。
“可这条是进城的路,你父母的坟不是在另一边吗?”上官绾继续咄咄逼人,然而唐幼一忽然闭上了嘴,不再说话,也不再理会他们,而是蹲到地上,去捡那些没有摔坏弄脏,还能再用用的香烛用具。
见她居然不搭理自己,上官绾脸微微僵住,这时,脚旁一只浑圆肮脏的包子引起了她的注意:“怎么会有包子?诶?还有菜?”她模样天真无邪地歪了歪脑袋,转向身旁一直沉默的孟鹤棠:“鹤棠哥,现在拜祭死人都改用包子饭菜了吗?”
唐幼一捡东西的手倏然一顿,颤抖着握成了拳,发白的嘴唇抿成了一条直线。
然而孟鹤棠却反常地没有附和她,而是略显责怪地瞪了上官绾一眼:“别瞎说,人家不能带在路上吃吗?”说完便拉起她的手腕往外走:“走吧走吧,天都黑了。”
上官绾却还没过瘾,抽回自己的手:“等等,我把包子送回给唐姑娘。”说着抬脚将脚边的包子一踢,包子便咕噜噜地滚过去,撞在唐幼一脚边:“唐姑娘快拿着,待会儿热热还能吃。”
四周发出了恶毒的闷笑声。
仿佛是受到了鼓励,上官绾又走向另一只滚出去更远的包子:“这儿有个大的,有点裂了,不过里面的馅儿还挺多的,这么扔了太可惜了。来,唐姑娘,接着!”然后高高勾脚,朝唐幼一的方向猛地一踢,那微微裂开的包子即如离弦的箭,飞射了过去。
她踢的如此用力,是谁都可以想象到,下一幕这包子会像个炸弹一样,狠狠砸在唐幼一身上,并在她身上开出一朵烂烂的,脏脏的花朵。
钟静看到这里,再也做不到熟视无睹,朝一直垂着脑袋猫在地上的唐幼一喊:“蠢货,快躲开!”
唐幼一却不知为何纹丝不动。
眼看包子就要打在唐幼一的身上,就在这个时候,一个黑影带着一道闪光从上空闪到了唐幼一身前,与此同时,“啪——”地一响,没来得及看清怎么回事,射过去的包子在黑影落地前徒然就拐了个弯,侧飞了出去,消失在路边草丛之中。
忽如其来的转折惊呆了众人,定睛去瞧这位肩披披风,手持长剑的人,发现居然是下午在刑场上见过的林非献。
“林非献!”上官绾双目晶亮,脸上是不加掩饰的惊喜:“你怎么来了?”
林非献收剑入鞘,视线冷冷扫过上官绾以及钟静,越过围拢过来的稀疏人环,最后落在最外围,一个始终安静的人身上。
林非献刚与其对上视线,那人蓦地毫无形象地打了个哈欠,泛泪的眼睛懒懒将视线放空了出去,好似根本没有在意里边发生的事一样。
林非献眉头微皱。方才明明有人出手,不是他吗?
不过,这的确不太可能,他太年轻,站的位置太远太刁钻,不可能做出这么快又准的老辣招式。
若不是他,又会是谁?
林非献朝四周的人再次扫了一圈,才旋过身在唐幼一身边蹲下:“唐姑娘。”
林非献以为会看到一张哭花了的脸,没想到唐幼一非但没有哭,还神情平和地正用水囊冲去竹篮里的脏物,听他这么一唤,便微微侧过身来对他淡淡致谢:“谢谢林大人。”
林非献注视她的眼睛,确定里面没有任何哭过的痕迹,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皱。
这不合理。
上官绾不甘被忽略,走过去拍了拍蹲在地上的林非献:“喂,林大人,我在和你说话。”
林非献原本想着唐幼一被欺负得这么狠,势必哭得可怜兮兮,这样他就可以顺理成章替她伸张正义,教训一下欺负她的人。
不想唐幼一居然毫无反应,这便令他处境尴尬了。
他这是帮她出这口恶气呢,还是不帮?而这位刁蛮的高官千金,他是该搭理呢,还是不搭理?
林非献紧了紧下巴,一番挣扎之后终于站起身,转向了身后的上官绾,视线微垂地拱了拱手:“上官小姐有何指教?”
这还是上官绾第一次这么近地正面瞧他。这么近地看,才发现他长得真的太和她胃口了。
她见过无数俊美出众的人,不管男女。相比之下,孟鹤棠的相貌实际比林非献好看许多,孟鹤棠属于多面型,可柔可刚,总能带给她惊喜。而林非献根本和俊美搭不上边,只能说长得周正英气,或许是常年练武的缘故,五官与神情透着浓浓的阳刚男子气。
她并不是因为相貌才注意上他,她喜欢的是他沉稳睿智之中,微微带着拒人千里的那种气质,又神秘又迷人。
上官绾当然知道林非献对自己没有好感,亦知自己的性格刁蛮任性,非一般人忍受不了,但是,那些人忍受不了却不敢表现一丝的怠慢,只要她露出半点不高兴,他们就恨不得跪下来自掌嘴巴。
只有他敢这么轻慢自己,且越轻慢越惹她心痒好奇,想得到他。
但是,她不想用自己的身份来收服他,而是想真正地征服他,让他心里只有她一个人。
她不想要第二个宠物了。
所以看着他含着隐忍的冷漠脸,上官绾更是热血沸腾,注视他的目光愈发痴迷了。
林非献见她迟迟不说话,不耐地抬目看她,蓦地与她痴迷潋滟的美目撞上,神色顿时滞了滞,接着又不动声色地垂回视线,冷冷说了句:“既然上官小姐无事,卑职告退。”说完,也不等她回应,回身便走,大步赶上已自行走远的唐幼一。
上官绾望着林非献遒劲挺拔的背影,眼底的痴迷难以收回,春心久久荡漾:世上怎会有这样迷人的男子啊,好在还不迟,她还有许多机会得到他。
就在这时,一张写满了倦意和疑惑的苍白俊脸,生生闯入她的视线:“绾儿?你怎么了?是不是想教训教训他?”
上官绾瞪住孟鹤棠那张毫无精神气的脸,又扫了扫他佝偻单薄的胸背,顿时有些倒胃口,没好气丢下一句:“看你这丧气脸,赶紧回去收拾收拾吧。”
“什么?绾儿你在说什么……诶?绾儿?”
孟鹤棠错愕地喊了几声大步而去的上官绾,见她像个小鸟似的追上林非献,孟鹤棠才隐隐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一脸伤感地朝四周同情地看着他的学子们苦笑。
“本少爷是被抛弃了吗?本少爷这么死心塌地待她,居然比不上那莽夫?唉……”
“谁叫你日日饮酒作乐,自然比不上人家的男子气了!”“鹤棠啊,不是我说你,那林非献除了没家底,样样可比你强,赶紧去上官府求亲吧,不然就麻烦了!”
大家都在替他痛心疾首,孟鹤棠亦是一副伤心无奈的模样,只有钟静没有任何发表。
直到他们都散去,四下无人了,孟鹤棠仍摆着丧家犬的模样叫钟静跟上时,钟静才终于憋不住地抖肩笑了出来。
“孟鹤棠!你真是太屈才了哈哈哈哈!要不是我阅影无数,还真看不出你是奥斯卡影帝哈哈哈哈!”
孟鹤棠一脸警惕地盯住他:“什么熬死卡阴地?你在放什么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