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后来,神爱上了一个人。一个英俊温柔的男子,她为他抛弃了自己的神格,想要他长生,想要他陪伴。
而由于神抛弃了自己的神格,此地风调雨顺的情形骤然改变了。
那男人也因为得到了自己不应该得到的福泽久病即将离世。
村子里的人都认为是河神毁掉了此地的福脉,于是辜家的道士和村民一同,要杀死河神的郎君。
就是因为他,河神不再是神,不再庇佑他们。
那郎君深明大义,没等村民动手,便自刎了。河神疯了,她杀了辜家的道士,身为保护神,尝到了自己子民的鲜血。
她生了心魔。她不愿意再杀人,于是她将自己囚禁在河底,永世不得出。
而心魔挣脱了她的束缚,以最深的执念,寻找那个男人的生生世世。
依靠杀人获得力量,控制人欲望得到支配人身体的权利,上岸来寻找郎君。
“所以根本不是要献祭,而是他再次降生了?”虞望暮皱眉。
那男人生生世世都活不长久。
“不……”心魔哀声道,”是寻找他,也是要杀了辜家的人!”
“是辜家的道士,劝郎君深明大义,害死了郎君!他们该死!”
虞望暮收了手,又成为了先前那个精致漂亮的翩翩美少年。
他正准备撤掉对江如画五感的封闭,却忽然想起什么,面无表情地望着地上的辜采和裴子言。
辜采觉察到了他眼中的杀意,疯狂摇头。
虞望暮冷笑:“立誓。”
待她立了心魔大誓,他撤掉了对江如画五感的封印。
江如画浑身一松,看见了地上脸色惨白的辜采,和神色不定的虞望暮脚下的“河神”,从高坡上一路跑下来。
她眼睛亮晶晶的,带着点崇拜之意。
虞望暮很是受用,但没想到她很快转移视线,蹲下去把辜采和裴子言扶起来,长出一口气:“还好你们没事。”
辜采是生魂,他们得保护好,而裴子言就算是个鬼,也是个好鬼。大家都不能死。
虞望暮见辜采往江如画身后缩,突然就很庆幸自己没把这人杀了。
他看见江如画面上毫不掩饰的殷切,垂眸想到,不然不知道怎么和她交代。
第23章 赌龙赌场(18)
裴子言愣愣地望着水浪跪伏在虞望暮足前的“河神”。
“奇怪……”他怅惘地皱眉,“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
河神狼狈地低下头,眼中终于有了一丝清明,她面庞上的黑色纹路一点点消弭又重新爬上来,神色痛苦,唇瓣微动:“不要看我。”
江如画大震:“师兄,她好像在和心魔抗衡。”
她手足上都是重铁锁链,摩擦得血肉模糊,面貌早已经看不清了,但是她眼中却冒出一点泪星。
“你是在做什么?愚蠢!好不容易找到了他,你竟然想违抗我?”那个沙哑而愤怒的声音又从河神的口中冒出来。
而河神咬着牙关:“不……不能让你再害人。”
“他不喜欢我害人……”
多年前的月夜中,化形的水妖于河中冒头,对上船上青年的眉眼。
水流潺潺,怦然心动。
“你叫什么名字?”她伏在船头,巨大尾巴一摆一摆,开口饶有兴味道。
船上的其余僧人早已经被她青色的皮肤,漆黑的眼睛吓了一跳,而她的尾巴看上去只要一用力就可以击碎这一叶扁舟。而他却闲闲抬眼,柔和颔首,长发披散满背:“崔修莲。”
他要去往光明殿,修佛。
她不明白为何这么好看的人,要去剃了头当秃子。
此刻他身侧却有人小心翼翼,以为她没听见似的提醒他:“崔小公子,这可是你们村长所说的,那一只顽劣的,会击碎过往船只的水妖?”
崔修莲默了片刻,笑容浅浅:“也许吧。”
他叮嘱声音也很温柔:“小水妖,切莫再要误伤过往行客船只了。”
她皱皱鼻子,甩甩尾巴,浪花击打得船身猛然摇晃。
“不,我是和他们玩儿呢。”
小水妖满不在乎:“可是他们一点儿也不好玩,他们都怕我。”
她漆黑的,比旁人大上许多的眼瞳定定地看他:“唔……不过你倒是有趣,一点都不怕我。”
崔小公子修长的手腕上盘着个味道奇怪但却很香的东西。
她用牙齿把那串珠子叼走,系在尾巴上摆弄来摆弄去。
“崔小公子,这……”领头的僧人大惊失色。
崔小公子生来手腕上盘着串菩提,也正是如此,光明殿的僧人才亲自来接他。
天生佛子。
崔修莲垂下眼睫,温暖的手掌探向那冰凉的小脑袋。
小水妖懵懂而戒备地看着他,尖利的牙齿露了出来。
却听见他道:“缘分到了。”
小水妖听不懂,但是她觉得这人很有意思了,她也喜欢他温暖干燥的手掌,而且她一个人很孤独,于是她打翻了这艘船,抢走了这个人。
不过这次,她鬼使神差地留了点力气,没有伤人。看着自己“叼走”的漂亮“玩具”,她很满足。
小水妖喜欢玩球,他便陪着她玩球,她一兴奋就想见血,无数次咬伤了他的手,他却只是皱着眉微笑,摸摸她的脑袋。
岸上是他的家,可是她不许他回家。
他是她一个人的玩具。
崔修莲倒也没强求,他总是这样平平淡淡,默默微笑。
她喜欢他身上的莲香,总是像只小狗一样在他身上嗅。
他若是想逃,早就可以在她无数次对他依赖不设防备的时候杀了她,可是他没有。
水妖不明白,他口中的“缘”和“渡”。
但她就这样听了他念了十年的佛经。
他变了,十年过去,他告诉她,他已经三十岁了。小水妖骄傲道:“我已经一百三十岁了。”
看着她天真懵懂的大眼睛,他无奈地笑着,继续念佛经。
可是他越来越衰弱,虽然依旧是好看的——无论他怎么样,在她眼中,他都是最好看的人。
但他开始无休止的咳嗽,而且在水里见不了日光,他也变得越来越苍白。
小水妖不明白。在他再也不能灵活地接住她的球的时候,小水妖上了一次岸,遇到了一个人,小水妖向她倾诉了她的烦恼,那个人笑了,告诉她,玩具旧了,就要丢掉,不要再去玩它……就像她的球,旧了一个,破了一个,她就会扔到岸上去。
可小水妖忽然顿悟了,她想了想,觉得他可能需要休息,不过没关系,她可以找来一个别的人来和她玩球,他好好休息就可以了。
虽然他明明就只是一个旧的玩具,但是小水妖永远也不想扔了他。
小水妖说干就干,去岸上找人和她玩球,可是这一次她运气不太好,遇到了一个修士,他虽然也很好看,可是脾气实在是太坏了。
她好不容易把他叼回洞府,和那个人斗得头破血流,没有想到崔小公子并没有安慰她,反而神色严厉,让她不能伤人。
小水妖真的太委屈了,她只是想让他休息罢了,为什么他要这么凶呢?
她还受伤了呢。
而崔修莲道:“我陪伴你数十载,就是为了让你不要成为这样的妖。”
不知为何她从他眼中看到一丝奇异的忧伤,他说:“我不知道还能陪伴你多久……”
小水妖听见这句话心里堵得慌,她必须玩球让自己开心一下。
那个才抢回来的人倒是变听话了,陪她玩了一下午的球,可是她一点也不开心。
她才发现,她只想让小公子陪她玩啊。
她耷拉着尾巴,躺在蚌壳床上,今天晚上没有嗅着小公子的莲香入睡,好不习惯——可是他们好像吵架了,小水妖的直觉告诉她,她不能低头的。
可半夜的时候,她怎么也睡不着,总算忍不住爬起来了,她心想,就这一次,他要是答应再陪她玩球,她就原谅他。
可是小水妖游到了他房间门口,却发现没有人了。
她四处寻找,终于看见了,自己今天抢来的那个人类背着她最喜欢的玩具要逃走。
小水妖愤怒地游上前去,听见那个人对崔小公子说:“公子,您已经陪伴着水妖三十年了!我们再不能看着你舍身饲妖!实在是对不住了,只能用这种方法把您带走。”
小水妖不明白,自己这里这么好,为什么自己最爱的玩具要逃走呢。
除了困惑,就是愤怒,她想要杀了这个人,这个人要帮助他逃跑,她就知道,他一直都想离开她的!
小水妖用尽全力咬了那个人,用力得眼泪都掉下来了,可是到底也没对崔小公子下嘴,而崔小公子在眼前,她怎么也不能下狠心杀人,所以她只是伤了那个人,又把他赶走了。
崔小公子已经是崔老公子了。
崔老公子伸出手来,摸摸她的头,擦掉了她的眼泪。
她愤愤不平:“虚伪!”水里根本看不见眼泪的。
他却叹口气道:“水看不见,你看不见,我看得见。”
“莫要哭了。”
她知道自己哭起来并不好看。
她收了声,恶狠狠道:“你别想跑了!”
崔老公子还是那么温柔:“不走了。”
“我今日原本想着,走了也许更好,我寿数将尽……”他叹口气,“不过此刻见你如此,也许,留下更好一些。”
生命中的最后一刻,总是想和最重要的人一起度过的。
她还是不明白。直到日出又日落,他的一头乌黑的可以盖满脊背的长发变白,好看的面庞上遍布皱纹,他已经不能再和她玩了。
他太虚弱了。不知何时他的佛经再也不念了,他越发喜欢在一旁看着她分出无数个自己和自己玩球。
“慢一点啊。看不清了。”他总会这样说。
他好老,可是在她眼里,他还是个漂亮的老公子。
那一天,他拉着她的手,和她一同看日落。
这一次他靠在她肩头,闭上了眼睛。
静默了一会儿,小水妖忽然明白,他死了。
小水妖顺着水路把他背到了光明殿。
光明殿的人给他用莲花重新造了一副躯壳,告诉她,要想为他续命,她须得守护好一方河山。
她带着他回家了。
她要守护好岸上,他的家。一切都很好,他们又一起度过了五十年。
可是这里的天气在有一天忽然变糟。
虽然她已经变成了很厉害的大妖,可是也无法挽回越来越糟糕的天气。
岸上的人开始向她求助。
她却无计可施。
直到有一天,有风言风语,是因为她把当地的福泽都渡给了她的郎君,所以大家的收成才变差。
甚至有人说,要解决目前的严峻情况,唯有杀了那郎君。
她没有放在心上,她现在南北奔走想要解决问题,让自己的子民们可以继续安居乐业。
可是她怎么也没有想到,是自己的子民,拖延住了她,是自己的子民,杀掉了他。
她没有来得及救他。
他唇角带着血,还是那样温柔地看着她是:“我的存在本就是有违天道的。”
“光明殿的人骗了你。莲身扎根此处,只会让此地福泽枯萎,”他笑了笑,“你看,世人都这样喜欢撒谎。”
“他们不愿意看着我和你在这里,咳,虚度光阴。”
小水妖已经变成河神了,可是她还是不明白,她茫然无措地抓他的手。
“小水妖……若有来世。有来世……”
河神的身体太弱了。
她终究要支撑不住了,她抬起眼,满怀期冀地看着他。
此时心魔和她,已经融为了一体。
“你,可还记得我?”
我们约好来世,约好今生的。
一百年光阴。
裴子言愣愣地看着她,不知为何面庞上凉意不止,他手指一抹,才见满面泪水。
“我,我不记得。”他开口道。
河神默然,忽然笑了。
“也对。你不是他。”
若有来世,来世,小水妖,那也不再是我。
她低声道:“时间,真是个可怕的东西啊。”
寿命的长短,生死的不同。
只听轰隆隆响声,虞望暮望向天际,沉声道:“破了。”
江如画望向冰凌般破碎下落的晶体,恍惚间看见了那一抹黑气从河神身体里冒出来,又兀自消散。
只听见悠悠叹息。
时光啊时光,不可轻易结缘。来生啊来生,来生已不再是我。
第24章 赌龙赌场(完)
“芥子界。”虞望暮道。
江如画歪歪脑袋,问他:“师兄,什么是芥子界?”
“一种阵法,”虞望暮沉声道,“可将三千世界,化为尘埃一粒。”
“可困鬼神,囚幽灵。”少年皱皱眉头,“依靠困在其中的人的欲望或执念,作为力量的源泉。”
江如画惊道:“那不是,怎么也出不去?”按照这个说法,越想出去,这里的束缚力越强,恶性循环啊。
虞望暮却摇摇头道:“不,它需要有一个中心平衡。比如,这个世界的中心,就是河神。”
“河神破灭了,芥子界也破灭了。”
江如画怔怔道:“破灭了吗?”那个小水妖,死掉了么?
虞望暮拍拍她脑袋,墨玉棋子似的眼眸低垂:“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