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静语看完他的唇语,再看向身边的纪鸿哲,纪鸿哲打了一遍手语,骆静语把对方的意思完全理解透,打手语道:【具体是什么事项呢?】
纪鸿哲对董承说:“小……骆老师问,具体是关于什么?”
董承用日语告诉给池江先生,池江先生叽里呱啦说了一通,董承开口:“明年元宵后,池江先生的妻子会过五十岁生日。池江夫人最近几年身体不太好,池江先生不放心她留在日本,便让她一同生活在钱塘。他的妻子……”
纪鸿哲喊“停”:“董先生,对不起啊,我不是专业翻译,咱们一句一句来,你说太多我记不住。”
董承笑起来:“好的好的,按你的节奏来。”
于是,四个人就用这样的方式沟通起来,日语→中文→手语,手语→中文→日语,来来往往的,场面竟很和谐。
纪鸿哲感觉自己从没如此绞尽脑汁地打手语,骆静语在他的翻译下,倒是把事情都理顺了。
池江先生想要在妻子五十岁时为她举办一场生日宴,宴会上要给她一个惊喜,惊喜就是——用烫花做一棵樱花树。
不是没想过定制仿真树,但仿真树太假了,看着就很廉价。烫花就不一样了,精美又逼真,最关键是,这棵树在生日宴上用完后,池江先生还想将它安置到自己家里,让家里有一棵永远不会凋零的樱花树。
骆静语心下了然,果然,那位要做樱花树的客户就是池江先生,是占喜帮他联系到的。
他确定自己可以做出这棵树,池江先生很满意,又提出要求,他为妻子定做了一套和服,还想搭配同色系的樱花发梳,发梳需要骆静语设计,用烫花做,但不是骆静语做,而是池江先生亲手来做。
发梳上还会搭配钻石,设计费、材料费、教学费都会另算,问骆静语能不能胜任。
设计饰品是骆静语的强项,他唯一的困难就是耳不能听,嘴不能说,但池江先生是个日本人啊!就算骆静语是个健听人,他俩照样不能沟通,所以这反而不成问题。
他表示接受,可以安排在他的工作室进行教学,时间上需要一整天。
董承说稍后会把和服的设计图给到骆静语,聊到这里,生意基本谈成,骆静语却还不知道那棵樱花树的成交价,十八万吗?方旭没和他说过。
这时,池江先生又对董承说了一番话,董承想了想,一句一句说给对面两个年轻男人听,由纪鸿哲翻译成手语。
“骆老师,不瞒您说,这棵樱花树,我们不止找了您,还联系过国内另外几位做烫花的老师。”
“有几位婉拒了我们,说自己非全职,这个订单做不来。有几位呢,在比较远的城市,我们考虑以后也放弃了,最想找的就是钱塘本地的老师。”
“也是机缘巧合,孙总把您的作品送给池江先生,池江先生拿回家后,池江夫人非常喜欢,说这位老师技术已经很专业,绝对不是初学者,应该从业至少五年以上。”
“我们联系到您的店铺,方先生——应该是您的同事吧,给我们报价二十二万,并且不接受还价。说实话,这是所有烫花老师的报价中,最高的一个价格。”
“我们还联系过上海的徐卿言老师,徐老师报价二十万,不过她明确地说,整棵树会由她的学生来主做,因为染井吉野樱并不是很难的花型,她的学生都能胜任,她会全程指导。”
“池江先生在您和她之间权衡过,嗯……您应该明白,对池江先生来说,这不是价格的问题,最在意的就是作品的质量,因为这棵树对他和他的妻子,意义非凡。”
“所以我们最后还是选择了您,这次与您见面前,我和徐老师联系了一下,她很开明,并不介意,知道我们找的是骆老师您后,告诉我们说,您是她的学生,她一直都很欣赏您,说按照您的水平,绝对可以把作品做得很好。”
“只是……池江先生到底是位商人,他知道以后就很纳闷,问为什么徐老师报价二十万,她的学生竟然能报价二十二万?我们当然不是质疑您的能力,就是觉得……这么说吧,中国有句俗话,一分价钱一分货。”
“骆老师,池江先生很期待,您报出这个价格,是不是比起徐老师,您有哪方面的过人之处?”
在翻译的过程中,看过董承的唇语,再看一遍纪鸿哲的手语,骆静语已是如坐针毡。
他脸皮薄,此生从未如此尴尬,脸颊上的血色控制不住地漫溢出来,恨不得立刻离开包厢,当场消失。
之前明明聊得如此融洽,他已不再因为耳聋而感到难堪,甚至有了小小的自信,这时候却羞耻得根本不敢正视池江先生的眼睛。
纪鸿哲翻译着手语,也感觉到了不对劲,在最后加了一句:【小鱼,你是不是被人坑了?】
第24章
在任何行业, 都有大拿和小透明之分。
艺术创作领域更是如此,一个艺术家,不管他是唱歌的, 演戏的, 还是做陶的, 画画的, 他有过成名作,有过奖项傍身, 经受过大众的审阅和认可,他的名字便会成为其作品的附加价值。
骆静语在业内就是个小透明, 没有接过商业大单, 没有以独立作品参加过展览,没有得过奖项, 作品也没有参加过拍卖,不管从哪一方面来看, 他都没有资格和徐卿言做对比。
徐卿言每年会去日本九州进修两个月, 学习更高一级的烫花技术,得到日方授权后, 她整理好教学资料,回到上海给国内的学员上课。
学员们除了学习,还要按照所学级别交作业,这些作业会被徐卿言发到九州教室, 合格后会颁给学员相应级别的证书。
骆静语每年都会去上海,在徐卿言的工作室学习一个半月。
学费很昂贵, 级别越高越贵, 但他全职做这行, 这笔钱绝对不能省。
骆静语也想过去日本进修, 但他听不见,都不能和别的学员拼翻译,困难太多了,最后只能放弃。
所以,他的报价比徐卿言高,传出去绝对会成为一个笑柄。
纪鸿哲对董承说:“董先生,这是个误会吧?”
董承问:“怎么说?”
纪鸿哲瞄一眼骆静语:“我和他认识二十多年了,他没这么狂,根本不是这样的人。”
董承看着满面通红的骆静语,笑起来:“我也这么觉得。”
这时,骆静语终于有反应了,对纪鸿哲打起手语,纪鸿哲没有第一时间翻译,而是和他沟通了几句,最后比划道:【你确定?】
骆静语点了下头,右手握拳,食指伸出,由上往下划了一下,那表示:【确定。】
纪鸿哲转向董承:“董先生,骆老师向你说声对不起,这一次的报价因为没有经验,他把预算做高了。后来他重新做过预算,但没来得及告诉方先生。嗯……骆老师说正确的报价应该是十八万,并且出于歉意,那套樱花发梳的设计费和教学费,都可以免掉,十八万就是个打包总价。”
骆静语是想报十五万或十六万的,但和二十二万差得更远了,越发会显得他和方旭是在漫天要价,于是只能硬着头皮报出十八万。
董承听完后,翻译给池江先生,骆静语脸上的绯色还未褪下,坐得毕恭毕敬,只觉得背后都出了一层汗。
片刻后,董承听完池江先生的反馈,说:“骆老师误会了,我们这趟约您见面,不是为了讨价还价。艺术本就是无价的,池江先生接受二十二万这个价格,就不会再改变。只希望骆老师可以用心制作,那么对池江先生来说,就是值得的。”
会面结束了,董承买过单,陪着池江先生先行离开。
包厢里剩下骆静语和纪鸿哲二人。纪鸿哲喝着茶,吃着点心,用手语问骆静语:【小鱼,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骆静语很无力,打手语回答:【我的合伙人姓方,他把价格报高了,没有告诉我。】
纪鸿哲皱眉:【那你刚才怎么不解释一下呢?】
骆静语盯着他,手语打得用力起来,像是带上了情绪:【我把责任推给方,不会显得我更专业,只会让他们觉得我和方之间彼此不信任,碰到问题就推卸责任。目前,我和方对外要一致,这样才能让客户信任我们!至于我和方之间要怎么沟通,那要关起门来再说。】
纪鸿哲明白了,咽下最后一块红豆糕,拍拍手上的食物屑,开口问:“那今天就算完事了吧?没事的话,我先走了。”
骆静语比划:【今天谢谢你,晚上我请你吃饭吧?】
“不吃了,有约会。”纪鸿哲坏坏地笑,“今天圣诞节啊!谁要和你这单身狗去吃饭?”
骆静语:“……”
说到圣诞节,他又想起给占喜买礼物的事,起身穿好外套、围上围巾问纪鸿哲:【你晚上是和女朋友约会吗?】
纪鸿哲回答:“是啊,怎么了?”
骆静语抿着唇,很有点不自然地问:【你给女朋友买圣诞礼物了吗?】
“买毛线!”纪鸿哲大笑,“就吃个饭,最多看场电影吧,买什么礼物啊!”
骆静语还在困惑为什么要买“毛线”,看完纪鸿哲整句话,才明白过来。
两人一同出门下楼,离开茶楼后,纪鸿哲问:“你现在住哪儿呢?”
骆静语:【青雀门。】
“那可够远的啊,不顺路,我就不送你了。”纪鸿哲拍拍骆静语的胳膊,“回头和你那个合伙人好好聊聊,瞎几把报价,丢不丢人!”
——当然丢人。
骆静语和纪鸿哲道别后,独自一人在街上走。走着走着才发现,他忘记把口罩带出门了。
粗呢风衣也没有兜帽,骆静语很不习惯在大街上露着全脸,伸手把围巾拉高了一些,堪堪挡住嘴和下巴。
手指摸着柔软的围巾,是欢欢送给他的圣诞礼物。想起她,他便给她发微信。
【好大一头鱼】:欢欢,我完了。
【鸡蛋布丁】:[惊讶]怎么啦?发生什么事啦?谈得不好吗??
【好大一头鱼】:谈好了。
【鸡蛋布丁】:那你怎么说你完了???[疑问]
【好大一头鱼】:谈完了。
【鸡蛋布丁】:[囧]
把手机放回兜里,骆静语抬头向四周看,这里是市中心,很热闹,附近就有大商场和大超市,什么都有的卖。
给欢欢买什么圣诞礼物呢?
衣服?包包?香水?化妆品?首饰?
这些东西都像是男朋友送给女朋友的礼物,挺……暧昧的。
骆静语不敢让占喜发现他的心意,念头就往其他方向转。
欢欢搬家半个多月了,她的家里还缺什么吗?最好是常用的东西,日用品,类似搬家礼物。骆静语边走边想,看到前方有家大超市,便走了进去。
——
占喜这时候正在头疼,因为迟贵兰又不顾她正在上班,给她打电话大说特说了一通。
“省考报名啊!报名!你给我去报名!”迟贵兰急得不行,“怎么这种事都要妈妈来提醒你啊?欢欢你赶紧报名,要是敢不报,元旦你就不用回来了!”
占喜:“……”
迟贵兰还在说:“明年二月底考试,有些单位还是不错的,下个月你去报个班,妈妈给你出钱!”
“不用了吧?”占喜扶额,很小声地说,“我会去报名的,报班就不要了,年底我们单位很忙的。”
“不行!省考要重视!你上回就是不重视才考不好!”迟贵兰大声嚷嚷,“每年就这么几次机会,你以为你还很小啊?一次次就这么糊弄过去了?你要把它当高考看待!这是改变你命运的考试!”
占喜想,这怎么就改变命运了呢?考不上公务员,进不了事业编,她这个人就废了?人生就完蛋了?
不过这时候不能和迟贵兰硬杠,老妈正打着鸡血,占喜只能嗯嗯啊啊地答应下来,挂掉电话。
袁思晨见她一脑袋趴到桌上,笑着问:“小占,昨天去哪儿约会啦?”
占喜歪头看她:“没约会啊。”
“骗谁呢?昨天不是有个帅哥在楼下等你下班吗?”袁思晨说,“我都看见了,林岩也看见了吧?”
“就是一个朋友。”占喜不想多说,“一起吃顿饭罢了。”
袁思晨过来人般地感叹:“唉……谁还不是从朋友开始的呢?”
占喜又一脑袋栽到桌上去了。
眼睛藏在臂弯里,她自然而然地想到骆静语。
小鱼说来公司楼下等她时,她一点儿也没觉得不妥。没想过如果同事见到他,会作何感想;没想过如果有人问起,她该怎么介绍他;甚至没想过,如果他们发现骆静语是个聋哑人,会怎么看她。
可是,小鱼就是小鱼啊,耳朵听不见又不是他的错。
下班后,占喜买了点菜,走进小区大门。
沿着主路往前走,视线无意识地往右边一瞄,她停下脚步,看到有个人坐在不远处的那张长椅上,正笑眯眯地看着她,身边还搁着一个方方正正的彩色纸箱。
是骆静语!
占喜高高兴兴地向他跑过去,到他面前才叫起来:“小鱼!你怎么在这儿啊?”
骆静语右手手背贴在下巴底下,又指指占喜。
占喜瞪大眼睛问:“你在……‘等’我?”
骆静语点点头。
占喜看向他身边的纸箱,外包装上印着一个锅子,问:“你买了个锅啊?”
骆静语起身,抱起纸箱很郑重地递给占喜。
占喜莫名其妙:“干吗?”
她接过箱子抱在怀里,好重啊!骆静语拿出手机打字给她看:【圣诞礼物,送给你。】
占喜呆滞了:“……”
这是一口高压锅,还是一口很高档的高压锅。
占喜的确没有高压锅,可无论如何都想不到,会有人送一口高压锅做圣诞礼物,这是怎样清奇的脑回路啊?
骆静语还很得意,打字给她看:【可以蒸老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