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站在卫生间镜子前,一边说,一边打手语。周莲说学习手语就得多练,就跟英语背单词、多说多听一个道理。占喜给自己定好了计划,每天练习至少一小时,还可以对着教材自主预习,都有图文的嘛,先从简单的词句开始,慢慢的,她要试着看懂周老师的长句子。
“a,b,c,d……zh,ch,sh……”
把拼音指语练了很多遍后,占喜指着牙膏:“y-a,g-a-o。”从记忆里搜索出五个手势比完,又指洗手液:“x-i,sh-o-u,y-e。”嗯,是七个手势。
看着一件件日用品,用拼音指语来练习后,占喜有点累了。
中文先要换成拼音,拼音还要拆解开,再换成指语,虽然汉语指语对小鱼来说用得不多,占喜还是体会到了听障人群的辛苦。
就像小鱼,他知道她的小名怎么拼,却完全不会读,是硬记住的。
占喜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张嘴说话,只动嘴唇,却没发出声音。
她想,小鱼的世界就是这样的吗?在他眼里,她就是这样说话的?
现在她是自己说自己看,自然知道在说什么,要是对面换一个人,她是肯定看不懂唇语的,小鱼几乎都能看懂。她对他说话时,有时甚至会忘掉他听不见,感觉她说什么他都能明白,他只是不会说而已。
事实却是,他一点儿都听不见。
占喜用双手捂住耳朵,一种“嗡”的感觉就出现了。她跺跺脚,松开手再捂上,跺跺脚,再松开再捂上……不管捂得多严实,她还是听得见自己的跺脚声。
小鱼却一点儿也听不见。
怎么会这样的呀?
她的小鱼,已经在一个寂静无声的世界里,过了二十六年。
——
周三中午,方旭准时来骆静语家,把最后一批发饰带走。
骆静语刚熬完一个通宵,等方旭走后累到不想洗澡,直接滚到床上去睡觉。
这几天,占喜每天都来和他一起吃晚饭。周一是他做的饭,周二他赶最后的工期,占喜自告奋勇做饭,做得真挺难吃的,两个人咬咬牙才把菜吃完,占喜自己都很不好意思。
她说周三不来吃饭了,让骆静语好好睡一觉,休息一下,前一晚还体贴地把礼物也带走,让它不要打扰爸爸赶Deadline。
占喜每天上班下班,在公司里并未表现出异样。
她想得很周全,鉴于老妈有给文琴打电话的前科,那她谈恋爱的事就绝对不能让文琴知道。
袁思晨和钱云见过小鱼,占喜分别找她俩沟通,请求她们不要将小鱼的事告诉给别人,任何人都不行。
她没说自己和小鱼已经恋爱,只说是好朋友,不希望对方被闲言碎语侵扰,两个同事都答应了。
袁思晨和占喜聊了几句,问那个男生是不是聋哑人,占喜说是。袁思晨又问她是不是喜欢那个人,占喜模棱两可地说:“是有好感,还在接触中,没有确定。”
袁思晨就没有再问下去,心里只觉得占喜看着温柔内向,干的事儿还真石破天惊啊。
钱云想的又不一样了,私底下和袁思晨讨论,说不明白占喜怎么想的,好端端一个健康姑娘,怎么会和聋哑人扯上关系?明摆着不会有结果,林岩哪儿比不上人家了?
袁思晨还是劝她少管闲事,尽管她内心也认同钱云的话。
——
昏天黑地地睡了一天后,骆静语周四回了趟父母家,他已经快一个月没有回家,阎雅娟觉得儿子瘦了,心疼得要命,问他晚上想吃什么,结果骆静语说他只吃午饭,晚饭要回家去吃。
他在超市里待了一整天,陪爸妈聊天,帮他们干活,空下来的时候就坐在收银台后面,低头划拉着手机。
骆明松从他身后走进走出好几次,偷偷看儿子在玩什么,结果看到骆静语在看餐厅信息,一家家打开看详情,研究菜单,还看评价。
骆明松:“……”
阎雅娟找了个机会问老伴:【他在干吗?】
骆明松想了想,打手语:【我觉得他在安排约会。】
阎雅娟激动坏了:【他又有新的女朋友了?】
骆明松:【不一定啊,说不定还在追人家呢?上次那个没追上,这个还不知道什么情况。你别去问他,儿子懂事的,要是确定了肯定会和我们说的,还会带给我们看。】
阎雅娟笑得嘴都合不拢了,偷偷瞄了不远处的骆静语几眼,对骆明松打手语:【咱家还有几只酱鸭?】
骆明松一脸无语:【就两只了,这都三月了,酱鸭现在吃味道已经不好,不能再送人。】
阎雅娟叹气:【上次的酱鸭都浪费了,要不过阵子你去搞点明前茶来?让傻小子去送人?】
骆明松:【小姑娘谁要喝绿茶呀!人家都喜欢喝奶茶!】
阎雅娟一拍大腿:【是吗?那也行啊!】
下午,骆静语走的时候,阎雅娟给了他一个大袋子,里头装着十几罐杯装速溶奶茶,五颜六色的什么口味都有。
骆静语:“?”
阎雅娟:【进货进多了,你拿回家去喝吧,自己不爱喝,可以送给朋友。】
骆静语:“???”
他接过袋子,想着不知道欢欢喜不喜欢喝,先拿回去再说吧,这么想着,嘴角的笑意就露了出来。
阎雅娟和骆明松对视一眼,心里都在想,这波怕是有戏!
骆静语把周六的约会内容都安排好了,上午去自然博物馆参观,中午简单吃点儿,下午去商场看电影,也可以玩会儿电玩城或逛街买衣服,晚上吃大餐。
他可以看电影,只要有字幕就行,以前也和同学去看过,一部欧美特效大片,还是3D的,视觉效果是眼花缭乱,可惜对他们来说音响效果为零。
骆静语觉得没什么意思,字幕有时还很快,他都没读完呢,就过去了。
当然,这也是因为他阅读水平太差,陈亮就说挺好看的,经常和毛毛一起去看电影。
骆静语把约会计划告诉给占喜,占喜表示很期待,还去找了最近的电影介绍,和骆静语讨论看哪部片。
一切都安排好了,谁知周五下午,占喜接到了占杰的电话。
占杰的语气很低落:“欢欢,要你帮个忙了,明天威威去少年宫上课,我把他送过去后要去公司加班,你过来和我交接一下,下午下课再把他送回来,等我回家你再走。”
换成平时,占喜肯定是答应的,可是她都和小鱼定好去约会了呀,这可是他俩第一次约会!
她不高兴地问:“嫂子呢?她也加班吗?”
占杰在电话里沉默许久才开口:“我和秦菲最近出了点问题。”
“什么问题啊?”占喜问。
占杰深深地叹口气:“她和我提出离婚了。”
占喜大惊:“什么?!你又做了什么事惹嫂子生气啊?”
“什么我让她生气?!”占杰很不满,“明明是她莫名其妙!我都搞不懂她在闹什么脾气!前阵子一直睡书房,和她讲话爱搭不理。昨天突然说要出差,下周回来,我说威威怎么办,她甩给我一句‘他爸又没死’,我特么也是醉了!我都怀疑她是不是外面有男人了!”
占喜试探着问:“哥,你真不觉得自己哪儿有问题吗?”
占杰大吼:“我有什么问题?我对这个家,对她!对威威!问心无愧!她要离婚?离就离!谁怕谁啊!”
“……”占喜说,“行吧,哥你先别冲动,明天我去少年宫和你交接班。”
晚上,占喜把这件事说给骆静语听,并向他表示歉意。骆静语自然不会怪她,说没有关系,约会嘛,哪天都可以,周日下午也行。
占喜感谢他的理解,可一想到哥哥嫂子的事,心情还是很低落。
她也就是最开始惊讶了一下,仔细回忆,占杰和秦菲的婚姻其实有着很大的问题。她的哥哥人不坏,但就是……引用网上的话来说,他如此普通,却那么自信。
占喜都不懂占杰大爷一样的底气是哪里来的。
老哥年轻时长得挺帅,现在稍微胖了点,看着也还行。他有房有车有工作有老婆有儿子,是不是把自己当人生赢家了?
秦菲以前是很爱他,就算被老妈反对恋情闹过分手,占杰一求,她也回头了。他俩结婚的时候绝对是有爱情的,两人在婚礼上都哭了呢,让当时才十四、五岁的占喜感动到不行。
现在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占喜觉得自己可以写一篇两万字的文章来帮占杰分析,不过老哥大概并不需要,因为他至今没意识到自己哪里有问题。
这不是占喜能管得了的事,从内心讲,她甚至能够理解秦菲。如果哥嫂真离婚,占杰纯属活该,只是可怜了威威,小侄子还没满七岁呢。
所以,占喜想第二天晚上还是和哥哥聊一下吧,希望占杰能够自我反省,兴许还有救。
——
周六早上,占喜来到少年宫,占凯威已经在里头上课了。占杰急着走,也没时间和妹妹详聊,匆匆离开。
占喜就坐在教室外头露天的长椅上等待。
三月天,立春已过一个多月,连惊蛰都过了,天气逐渐回暖,羽绒服再也穿不住。占喜身上是一件草绿色加绒线衫,底下配牛仔裤和小白鞋,一扫冬日里的臃肿,穿得轻便又休闲。
她坐在室外晒太阳,周围是三三两两等待的家长。占喜看着原本光秃秃的树木都抽出了新芽,几株花树也结出了花骨朵,小朋友们在游艺设施旁嬉笑打闹,感觉到一派冬去春来、万物复苏的蓬勃景象。
春风拂面,一切都那么美好,占喜突然就不想为占杰和秦菲的婚姻烦恼。他们都是三十多岁的成年人了,应该为自己的人生、自己的选择负责。
她应该守护的是自己的感情。
想到骆静语,一种柔软的、甜蜜又安心的感觉就从心尖滋生出来,酥酥麻麻的。
他们在一起一周了,几乎天天见面,一起吃晚饭,聊天时依旧需要两人都很有耐心,占喜却一点也没觉得麻烦。
每天和小鱼分开时,她都很舍不得。
真的好喜欢他呀,这么温柔体贴的小鱼……啊!占杰真讨厌!本来这个时候,她已经在和小鱼约会了!
就在这时,有人在她右肩上拍了一下。
占喜往右转头,没有人,又有人拍她左肩,她再转过去时,那人就没再逗她了。
占喜愣愣地抬起头,看着站在长椅后的年轻男人。他也没穿羽绒服,身上是一件她没见过的深灰色带帽套头卫衣,胸口印着一组白色抽象图案,底下是黑色运动裤和黑色运动鞋,整个人看着好年轻!好时尚!而且,终于不是黑色外套了呀!
他头顶上的天空碧蓝如洗,空气也很清新,小孩子们依旧叽叽喳喳吵个不停。
骆静语摘掉口罩,那双漂亮的眼睛微微弯着,清澈又明亮,唇角的笑意是那么温柔。他伸手揉揉占喜的头发,又捏捏她的脸颊,见她还是没反应,他干脆弯下腰来,亲了一下她的额头。
“小鱼!”占喜这时候才活过来,跳起来惊喜地问,“你怎么来啦?”
他给她比了一组手语:双掌分别交换位置,各拍一下,象征“约定”;两手各伸出拇指和小指,小指指尖相对着由两旁向中间靠近,象征“见面”。
这是占喜前一晚刚学过的:【约会。】
骆静语微笑着指指自己,又摸摸占喜的脸颊,最后,双手在左胸比了个爱心。
第42章
两个人并肩坐在长椅上, 骆静语好奇地东张西望,尤其是孩子们玩耍的游艺设施区域,他似乎很感兴趣, 一直在朝那儿看。
占喜拉拉他的袖子,他转过头来, 占喜问:“小鱼, 你来过少年宫吗?”
骆静语摇摇头,伸长手臂往前一扫,又指指自己,最后食指比了一个“1”。
“第一次啊?”占喜挺惊讶的。
钱塘少年宫的课外兴趣班90年代就有了,小型游乐场也随之一起出现, 二十多年来更新换代了好几次。占喜小时候跟着爸妈和哥哥来钱塘游玩时,就来这儿玩过一次,没想到小鱼这个本地孩子, 却一次都没来过。
想想也是, 他又不来上兴趣班。
骆静语见占喜似乎有点迷茫,用手机打字给她看:【我小时候是很文气了, 不爱玩。】
占喜一看就笑了出来,问:“有多文气啊?”
骆静语抿着唇垂眸打字:【很乖, 像女孩。】
占喜笑得脑袋都搁在了他的肩膀上,骆静语也笑了, 两个人一起笑得簌簌发抖。
笑了一会儿后,占喜抬起头来, 下巴依旧搁在骆静语的肩膀上看他的侧脸。
他现在当然不像女孩子了,是一个高高大大的帅气年轻人, 鼻梁挺拔, 脸型也不是柔和的那一种, 下颌线条紧致清晰,虽然已是二十六岁“高龄”,整个人还透着一股子单纯的少年气,不怪占喜一开始以为他和她同龄,甚至岁数更小。
她的视线落到他的脖子上,那里有突起的喉结,侧面看非常明显。占喜也不知哪里来的胆子,伸手去摸他的喉结,骆静语吓了一跳,立刻转回头来看她,右手还捉住了她没来得及收回的左手。
占喜干脆就着他的手又摸摸他的喉结,这是男人的性征之一,占喜还从没摸过,骆静语忍不住吞咽了一下,占喜的手指就感受到了他喉结的滑动。
她眼神柔柔地问:“小鱼,你学过说话吗?”
占喜没觉得自己的问题有哪里不妥,小鱼是她男朋友,她只是想要了解他更多,比如他的童年和少年,她都很想知道。
骆静语却愣住了。
犹豫了一会儿后,他摇摇头,占喜没什么特别反应,又把脑袋搁在了他的肩膀上,就像所有热恋中的小情侣那样,抱着他的胳膊,和他依偎在一起就觉得格外满足。
骆静语心中则是思绪纷乱。
他对欢欢撒谎了,其实他是学过说话的,虽然只学了一个月。
骆静语因为出生在一个有耳聋遗传史的大家族,所以出生后第一时间就着重做听力测试,一点儿没耽搁,就被发现听力有问题。
全家人陷入到浓重的失望情绪里,接受现实后,父母没有消沉,积极地应对这一切。
于是,骆静语幼儿时期接受过好长一段时间的治疗,当然他自己什么都不记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