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也不排除偶尔可能会有随机事件,符合人心中朴素的善恶有报的价值观。
——毕竟从概率上, 猴子瞎敲键盘, 也有一定概率打出世界名著。
但自然肯定没有“主持正义”的本愿。
只有人类才讲正义,才需要正义, 才会哪怕事不关己也一定想见正义被实现。
所以所谓“天降正义”,八成都是“人”搞出来的鬼。
现在的问题就在于, 灵魂互换是大自然的随机事件, 还是某种“意志”制造出来的“人”为事件?
苏禾当然不希望时小凡成为某种“意志”的受害者……虽然表现形式是受益, 似乎也没给他造成什么实质损失。但自身意识被违背, 灵魂被任意错置,不经商量无法反抗, 当然是受害。
但是,从后果上来看,随机事件也未必就比“人为”事件来的要好。
毕竟, 以人类现有经验来看,人祸反而比天灾讲道理。因为只要操作得当, 人祸是可以防范的。
……前提是, 这个“人”的强大, 别超出现有科学的理解能力。
听到郑莹颖说“天降正义”, 苏禾的心不免就悬起来。
——她更擅长应对“自然”, 而郑莹颖却无疑对“人间事”更敏锐些。
她总觉得, 郑莹颖恐怕已经有些初步判断了。
“汉东省那个案例呢?”如果只有陇东省一例, 郑莹颖应该不至于有“天降正义”的感慨。
郑莹颖就露出些意味复杂的,同时混杂了悲哀和痛快的笑容,“这个案例, 就不是那么容易讲得清楚了。”
处置人类的事,她确实比苏禾更敏锐并且更干脆。
——飞回国内,找到“自己”,确定她跟林嘉图互换了身体之后,郑莹颖先跟林嘉图商量好能换回去怎么办、不能换回去怎么办,然后就开始查找相关案例。就算她本心并不想换回去,但这显然不是她能控制的。
应对未知,首先想到的当然是搜集情报。
所以郑莹颖当天就联系了自己在各地的同事和线人——跟苏禾不同,她从事的是新闻职业。何况刚开始工作的最初两年,她曾因年少轻狂而被扔到西北分社的乡村辟谣组,基本天天都在跟装神弄鬼打交道。天然有此便利。
所以她一问,立刻就得到了不少来源可靠的“疑似事件”。
郑莹颖最先选中着手开始调查的,就是汉东省的这个案例。
苏禾来江城之前,她一直都在为这个案例调查走访。
并不单单因为汉东离江城最近。
——案例的其中一个当事人,是一名研究社会学的副教授,郑莹颖跟他有些渊源。
这位副教授的履历很精彩,赣南省农村出身,自幼家境贫寒,立志要考入名校。甚至为此复读过一年。在读博士时终于考进目标名校燕大。毕业后受聘去了汉东大学。因为关注弱者权益,频繁为此发声,而渐渐小有名气。
——当然,他很知识分子做派。写的文章过于书生气,不那么快餐,所以大众知名度不算太高。
主要是在社会活动这个小圈子里“有名气”。
郑莹颖读大学时,参加暑期社会实践曾经跟他打过交道,又算是他的校友小师妹,这位副教授对她便很亲切。她去采访那次论坛,又听了他的演讲。论坛结束之后,副教授相熟的一行人聚餐,遇见郑莹颖,便招呼她一起去。
郑莹颖不是苏禾,对这种场合她向来十分热衷。管对方是不是客套呢,她直接大大方方跟去了。
所以说,有些东西注定会在某些场合破灭。
那会儿郑莹颖刚从西北分社调回来,不再是那个对偏远农村一无所知、对社会残酷毫无认识,只凭天生一腔青年热血和社会正义感往前冲的都市优等生。
她敏锐的意识到,这位教授关于帮扶山区弱势群体的演讲里缺失了最重要的一环——山区女性。
虽然分管的是鄙视链最底端的版块,天天跟偏远农村的牛鬼蛇神打交道。但耳听的是封建迷信,眼见的却是社会现实。而所有见闻中,见得最多,也让她最无法释怀的就是留守女童。没错,不是留守儿童,而是留守女童——因为绝大部分男童都被爹妈带到城镇里上学去了。留守在村里的,基本就只有女童。
但郑莹颖没觉得这位关注弱势群体的教授是故意忽视——因为他是教授啊,他关注弱势群体啊,他怎么可能故意忽视弱势中的弱势?
所以郑莹颖就直言,“您的演讲很发人深省,但是不是没有提到女性权益啊?”
而后这位教授说出了他——在郑莹颖印象里的砸下大坑——的名言,“中国女人的地位还不够高吗?照我看,中国女人的地位不是太低了,而是太高了。你不要学那些女权分子,连生育这种基本的社会责任都不愿意承担,天天只知道喊权益权益。社会都被她们搞乱了。”
郑莹颖瞬间就被砸懵了。
教授随即又用开玩笑的语气说道,“今年考研,我一看名单——20个进面试的,居然有16个女的。女性权益还不够高?”
“分数都被你们拉高成什么样了?我有个男学生,又有能力又有理想,结果考了三年还没考上。考上的那些女生,一个个还不是都嫁人生孩子去了?还有当全职太太的!你说你当全职太太需要什么学历?你把名额留给想做科研的男生多好?”
同坐还有两三个教书人,纷纷心有戚戚,各自补充自己身边“女生凭借擅长考试的能力抢占了名额,使得有志于科研的男生落榜”的例子。甚至还讨论起现在的考研模式应该改一改,女生太占便宜了。
那会儿郑莹颖还有些面嫩,毕竟所有这些人都比她学历更高更体面。而她对学历和知识还有敬畏。
所以急切之下,她十分失格的解释着,“……我说的是乡村女性。留守、辍学的都是女童。很多女孩子初中没毕业就去打工,十五六岁就生孩子。包办婚姻现象也十分严重,甚至有女孩子被父母骗回家强行嫁人,根本就是买卖婚姻。”
“这种现象确实是有。但不是有夏雷计划吗?专门帮助失学女童。男童也有失学的,就没有专门的项目。而且,你们这些城里姑娘不懂农村的情况,农村十五六岁的男孩子辍学打工现象也很显著,但根本就没有人关心。”
“你如果真的关心社会问题,就不该只把眼睛盯在性别上,这会限制你的思考深度。”教授又说,“你认为女人就比男人弱势对不对?实际上,你,江城的独生女,燕大毕业,体制内的记者。跟赣南山区一个初中毕业就去江城打工的男人比,谁强势?谁弱势?”
“可是……”
“你是不是觉得,燕大是你自己考上的?”副教授笑容和善,“你高中老师是名牌大学毕业,他高中老师自己说不定高中都还没毕业。江城考生5万,燕大录取90个人。赣南省考生40多万,燕大才录取100人。这种教育资源上的压迫掠夺,难道不比男女差异更显著吗?”
“可……”
“我们总得先打破这种地域上的、阶层上的、大的不平等,才轮得到男女这种细枝末节的小差异吧。”
“……”郑莹颖有些恨自己读书少,说不过他。然而基本的道理,基本的逻辑漏洞,她还是懂的,“就不能同时进行吗?毕竟你所谓细枝末节的小差异,已经涉及辍学、强|制婚姻、未成年生育了。”
“……”教授似乎小小的顿了一下,“饭总要一口一口吃,问题总要一个一个的解决。”
“不是这么回事,教授。”郑莹颖就说,“男童基本上全都被父母带进城镇读书去了——你说的地域差异,已经通过人口流动找对了大致方向。他们跟城镇女孩的差异已经被缩小了,假以时日,这个差距迟早会被抹平。但是乡村女孩子们却被留在了原地!至少在‘留守’的问题上,现在已经只剩男女不平等这个小尾巴了。您不会想告诉我,让我们留下这个小尾巴,先前解决更难解决更旷日持久的阶层不平等,贫富不平等吧。”
“地域差异是个综合性的大问题,可不止留守这一个方面。”
“但是留守的就只剩女童了,能带走男童,为什么不能带走女童?”
“因为穷啊!就只能带走一个。要解决这个问题,根本思路是解决贫困。贫困解决了,留守女童的问题也就解决了。”
“……也就是说,饭不够吃,就先让男人吃饱。等饭够吃了,女人自然也就能吃饱了。”郑莹颖忽然就懂了这个男人的思路,她莫名就放松了,“照这个思路,贫困问题解决到最后,会不会也只剩女性贫困?然后这个小尾巴,也只能在解决更高一层次的大局之后,才能‘自然而然’的解决掉?”
“现在的年轻小姑娘思想怎么这么极端?”教授忽然就搁下筷子,“怎么就只剩下女性贫困了?你穷吗?你没书读吗?你被强行婚姻了吗?你能坐在这里跟我争论,却看不到妇女解放的成果。14亿人口,就那么几个极端案例,倒天天盯着敷衍文章。女权打多了,思路都钻到牛角尖里了。离开性别,就不会讨论问题了是吧?”
郑莹颖对那次争论,印象太过深刻。
所以事后,当夏雷计划被曝出拿专门拨给女童的基金帮扶男童,全网声讨时,这位副教授不冷不热的说“贫困男童也需要帮助”,郑莹颖丝毫没觉得他立场中立。但也懒得专门去反驳他,给他带话题。
而半年之前,他又在某次涉及买卖婚姻的话题在浪国热议时,不零不落的说“农村男性也有延续后代的权力”,因而引流了部分争议。尽管他辩称并非评价此事,单纯说了句不相干的“事实”,但郑莹颖就是知道,他在故意碰瓷。并且他就是故意选在有女人为此死掉的场合,碰这句话的瓷。
因为就算底层女性死掉也触发不了他的悲悯,当初解放她们已经是大恩大德了,还要怎样?农村男性才是他口中底层的“人”,是他悲悯心的全部对象。
而事后,他果然长篇大论,说“农村男性权益被漠视”“延续后代是人类天然的权力,然而在现行政治正确之下,提及他们拥有繁衍权力,都不被网络所容许”“女权的本质是平权,然而现在网上流传的‘女权’,却以敌视底层男性为共同的情感根基。”
过于“温和”“克制”的讲道理,而非刺激情绪,果然再度延续了他的一贯风格——热点冷流量。
没人勤快到愿意点进去看他长篇大论。
可恨的是,如果你点开他的帖子仔细阅读,会发现里面确实充满了对社会现实的理性思考和人文悲悯。他对“平等”理解的很开阔,很有高度。这个人是个很有思想的左|派知识分子。
然而郑莹颖始终都忘不了他的逻辑基础。
……始终都忘不了,他在讨论留守女童时,所展现出来的冷漠。
真不愧是跟她一样,玩笔杆子出身的文化人。郑莹颖想——明明是他从一开始就选择献祭女人,让男人先平等起来。是他没把女人当“人”——笔锋一转,倒成了女权背叛平权了。
明明是他们先背叛了马克思主义、教员思想。是他们异想天开的想实现不把女人当人的平权。
这种人使用马列毛理论,就像割掉唧唧入洞房一样可笑。
偏偏还锦衣华冠,做足了要入洞房的姿态。
也不知道想骗谁。
所以发现这个人在名单里时,郑莹颖立刻非常不善良的想要知道——他跟谁换了。
她私心希望他跟某个14岁辍学,15岁生孩子,人生因为男女不平等而充满苦难的山村女孩互换。
如果真的是这个人选——那么她就愿意相信,“灵魂互换”如果有幕后主使,“祂”的初衷应该跟对公平和正义的诉求有关。“祂”的理由是值得一听的。
他们燕大的毕业生,都倾向于相信“思想无罪”。这个“惩罚”显而易见有些过火了。
但,谁叫她性格极端呢。
她就是想看这些压迫,落到压迫者自己的头上去。
第61章 天降正义(三) 当压迫者成为受害者……
“汉东省的案例, 是警察告诉你的?”苏禾一目十行的浏览着这个副教授的资料,稍微感到不解。
从资料上看,这个人是个社会学教授。大学时苏禾被郑莹颖拖着, 旁听过不少社会学的课。跟很多人的直觉可能不尽相同——大学里最热衷于社会活动的, 反而最不太可能是社会学教授。因为他们研究的课题经常会涉及敏感领域,时不时的就来个解密年限。苏禾还记得, 她去旁听过的某门课的教授,博士毕业都十二年了, 博士论文还在保密期。
也因此, 他们往往都比较低调, 不太经常向公众输出观点, 也不太会跟经济学、法学领域某些信仰“新自由主义”的教授、学者一样,喜欢在热门话题里露脸, 或者干脆去当公知喊话。
这位副教授已经算是难得一见的,乐意在网上发表一些意见的人了。但整体气质上依旧比较偏克制,很有学者的格调。文章笔调里透着一股冷感, 极少煽动情绪。
——因为跟人换了身体,而去派出所报警?
不太像是他的作风。
“没错, 警察。”郑莹颖露出些似嘲讽、又似乎有些悲哀的神色, “——他约了一个专门资助农村女童的慈善基金的负责人谈事情, 似乎话不投机, 把人给打了。热心群众第一时间就报了警。”
苏禾:……
“……他对只帮扶女童的专项基金, 就痛恨到这种程度?”苏禾惊诧了——这位教授狂躁到能因对话谈不拢而打人?
“恰恰相反, ”郑莹颖拧开瓶盖, 喝了口咖啡掩饰自己的表情,“根据对方的说法,他打人是因为人家跟他解释苦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