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女拔起匕首,来不及补刀,掩面而逃。
御书房。
“陛下,春喜宫的楚婕妤遇刺了。”
楚婕妤?”
元康帝沉吟了片刻,方才想起楚婕妤是他去年最爱宠幸的美人儿,只是身体每况愈下,有心无力,便没再去过。别说楚婕妤,其他一应的宫妃也甚少召幸,只偶尔逗留皇后和玉贵妃宫中。
一个小小的婕妤谁会杀她?
“死了没?”元康帝皱眉。
王卯回道:“受了重伤,御医正在全力施救。”
元康帝点点头,下命严查凶手,却没怎么关心楚婕妤的死活。比起一个婕妤的生死,君王更在意的是,固若金汤的皇宫竟混进了杀手这件事,这次是楚婕妤遇害,下次会不会就是自己这个皇帝。
好在楚婕妤命大,匕首稍微偏离心脏寸许,捡回了一条命。但醒来却精神有些失常,不喝药不吃饭也不喝水,只说要面见皇上。
宫婢端着药碗,苦劝楚婕妤:“娘娘,你伤得这么重,不喝药怎么能行?”
楚婕妤惊叫:“拿走!快……快去将陛下……请来。”
宫婢面露迟疑。
她已经请过几回,可婕妤只是个失宠的美人儿,陛下国事繁忙,怎会来春喜宫?
却没想到下午,元康帝突然来了春喜宫。
“楚婕妤,听说你要见朕!” 王卯搬来一把椅子,扶着元康帝坐下。
楚婕妤一看见元康帝,就如溺水的人看到救命稻草一般,顾不得喝退宫人,急切道:“陛下,你要救……救妾身啊。”
元康帝淡淡地看了一眼楚婕妤,语气笃定:“你认识刺客?”
楚婕妤虚弱地摇头:“不……认识,但妾身想与陛下……”说着,便让屋里的宫人全都退下,见元康帝身侧的王卯没动,便道,“妾身所言事关重大,还请陛下让无关人等退下。
元康帝皱眉。
王卯道:“婕妤娘娘,陛下身为皇子时,老奴便跟着陛下,娘娘有何话不妨直说。”
见元康帝默认,楚婕妤便没了顾忌,道:“妾想用一个秘密,作为出宫的交换条件。”
留在宫里只有死路一条,那些人太可怕,一旦上了他们的死亡名单,便会如毒蛇一般缠上你,不死不休。杀不死,便毒杀,别想活着就是。
那些人已将她作为弃子,她必须要为自己博取一线生机。
元康帝转了转手上的扳指,笑了:“端看什么样的秘密,值得朕放你出宫。”
楚婕妤:“陛下已身中剧毒,妾身说的可对?”
一言落,元康帝眼中杀意起,而后又归于平静。
“你知道多少?”
“陛下,妾身知道害你的人……”楚婕妤将自己知道的事全盘托出,顿了顿,又道,“让妾身活着,作为诱饵,揪出背后的人。”
过了一盏茶,元康帝沉重地走出了春喜宫,环顾四周威严端庄的殿宇,想到楚婕妤交代的那些事,却只觉得不寒而栗、危机四伏。
原来,楚婕妤没进宫之前,就被人以一种罕见的秘药爻毒喂养,喂养了整整两年。这种毒对女子无害,但却会通过房事一点点传到男子身上,在体内积累到一定程度才会显现毒性。
难怪曾经有段时间,感觉只要宠幸过楚婕妤,第二日便会感到四肢无力,本以为是沉迷女色的原因,便疏远了楚婕妤,却没想到是中毒的表现。
等查出来时,已入五脏六腑,不可逆转。
楚婕妤口中以毒喂她,和杀她的人,都是同一伙。但她却从不知他们是谁,又是为谁而做事,与她联络的人,神出鬼没,有时是宫女,有时是太监,就连她自己也查不到是哪宫的人,他们从不以真面示人,来无影去无踪,连姓名都不曾留下过。
宫女太监数千人,生面孔何其多,根本无从查起,就算将全部的生面孔换掉,谁又能保证下一批进宫的依旧清白,而没有混入奸细。
也不知策划谋杀他的幕后凶手究竟是谁,是谋朝篡位的萧国人,还是意欲吞并萧国的敌人,又或是企图上位的几位皇子?
元康帝回到御书房,靠在椅背上,细思极恐,整片后背皆被汗水浸湿。
半天都缓不过神,胸口憋堵,一时气血上涌,猛地咳出一大口血。
元康帝看着掌心刺目的鲜血,发愣。
人当壮年,却已如老朽枯木。
王卯走过来,默默地擦干净元康帝手上的鲜血,又从暗匣里取出一颗褐色药丸递给元康帝:“陛下,该吃药了。”
*
没过几天,宫中便传出楚婕妤遇刺身亡的消息。
楚婕妤早已失了宠,一个婕妤的死并没引起多大的波澜,宫中死于阴暗手段的人太多,许是以前锋芒毕露惹下的仇家也说不定,倒是元康帝派人彻查凶手之事引起了小小的波动。
但查来查去,最终没查到任何结果,也就不了了之。
对于楚婕妤的死,沈琉璃亦没怎么放在心上,只是觉得傅之曜在净房的味儿白沾了。
何况,近来不需要被心疾逼着去虐待傅之曜,让沈琉璃这几天的日子过得颇为惬意。
因为,梦境中虐打傅之曜的场景,到太后寿宴过后,就基本结束了。
梦中,傅之曜被诬陷杀人受过刑法后,满身是血地回到侯府,褪去虚与委蛇的伪装,浑身都透着阴暗的气息,就像是暗无天日见不得光的老鼠一般,眼神也如毒蛇般阴戾毒辣。
只要她举起鞭子,他就不言不语,只用这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眼神阴森森地盯着她,宛若地狱的厉鬼。实话说,她被他吓到了,就再也没从他身上找过乐子,由着他在侯府自生自灭,。
这种状态持续到五个月后,他就消失了,逃回了陈国。
接下来,没几个月,便是她的地狱了。
趁着自己的地狱到来前,还是要垂死挣扎一番,万一有奇迹出现,傅之曜真能体会到她的‘身不由己’,对她保留一份恻隐之心呢。
虽说,如今不必增加傅之曜对她的仇恨值,可自己也无法太过明显地刷好感,依旧只能采取迂回对策,变着法子给他提高吃穿用度,让他不必受冷受饿,也找各种借口给他治旧伤祛伤疤。
其实,她更想做的是,为他的心灵送温暖。
生存条件能变好,身上的伤也能愈合,但心里的创伤却难以磨灭。
因着心疾的限制,她却无法最大程度的发挥语言的魅力,不能直白地表达自己的愧疚、悔恨,以及明明白白地对他示好。
她能说:我讨厌你,我恨你,我厌恶你。
却不能说:对不起,我错了,我想弥补,我想对你好。
除非,她能忍受心疾发作的痛苦。
不过相比之前,已是好太多。
比如现在,沈琉璃就打着伺候她用膳的旗号,让傅之曜与她同桌而食,此举虽仍然带着羞辱之意,可这个层面上的羞辱对比以前,可谓是极轻。
午膳是五菜一汤,爆炒杏鲍菇,龙眼甜烧白,酱爆肉丝,参枣鸡汤,和一盘凉拌黄瓜。
沈琉璃毫不客气地指挥着傅之曜,一会儿要吃这个,一会儿要吃那个,一会儿又要喝汤,支使得傅之曜团团转。
等沈琉璃酒足饭饱,不雅地打了个抱隔,傅之曜才开始吃她挑剩下的。
当然,沈琉璃那点饭量,也没吃多少,大半饭食都是傅之曜的。
傅之曜吃得极快,风卷残云,却不显粗鲁。许是美男子用膳,本就是一件赏心悦目的事。
沈琉璃支棱着脑袋瞧了半晌,眨眼道:“傅之曜,你饭量好像变大了,变得特能吃,简直比猪还能吃。”
傅之曜将嘴里的黄瓜吞了下去,从善如流:“这是大小姐赏的,我若是不吃完浪费掉,岂不辜负了大小姐的一番美意!”
对于吃食,傅之曜不在乎它是否美味,是否是沈琉璃吃剩的,只在意是否能填饱肚子,不挨饿。不过,放纵口腹之欲的直接后果便是,到点不吃,他就饿的不得了。
这胃竟不知不觉变得娇贵起来。
沈琉璃弯起唇角,嫩白的手指向桌中央的参枣鸡汤道:“那你昨天为何将这汤剩了些?今日必须喝完,敢浪费一滴,本小姐连同昨日的一并罚你!”
语罢,便转身出了门。
参枣鸡汤是补气血的,最适合傅之曜这种气血双亏的病秧子。
这些天,桌上都有这道汤。
傅之曜动作微顿,抬眸看了眼沈琉璃离去的背影,又看了看桌上的鸡汤,心神一动。
一瞬间,掠过好几个念头。
这汤是专门为他而备的?
沈琉璃在默默地对他好?
可能吗?
……
可能是这些天在府内的日子过得太舒适了,吃饱穿暖,还不被沈琉璃这个恶女人毒打,怕他忘记了曾经的痛苦和绝望,傅之曜晚上便做起了噩梦,梦到了儿时的惨痛经历。
其实,六岁之前,他也有过快乐的童年,无忧无虑的童年,被父母疼爱的童年。
可一切,止于六岁。
那一年冬天,他被人推下池塘,母后为了救他而淹死。父皇恨他害死了母后,骂他是祸害,是扫把星,为什么死的不是他?后来,陈国皇室传出他是孽种的谣言,说他并非皇帝亲生,父皇信了,废了他的太子之位,将他丢到冷宫自生自灭。
世人大多都是踩低捧高之辈,你高高在上,他们就来巴结你,你落魄了,就来踩你一脚,有多少看不惯母后得宠嫉妒他生来便是太子的人,便来踩了他多少脚。
他生来便被立为陈国太子,锦衣玉食,却接连遭受巨变,从受人追捧的太子到任人欺凌的皇子,不过一夕之间,大家都以为他经受不住这样的落差,会死在冷宫,可他偏偏活了。
就这样活了四年,忍气吞声地活了四年,也被父皇遗忘了四年,直到陈国与萧国大败,送太子去上京城为质子,父皇怎可能送刚上位的太子去萧为质,就将他这个前任太子推了出去,可想而知,元康帝有多愤怒,跟陈国皇帝一样将他随意丢弃在冷宫。
从陈国冷宫到萧国冷宫,过得不过是大同小异的生活,没甚区别,一样地卑微到尘埃里。
自母后死去后,他便失去了一切。
梦中一会儿是被人欺辱的画面,一会儿是那个漂亮美丽的女人温柔地唤他阿曜,她抱着他唱歌谣,她被他喂饭,她教他读书习字,她给他亲手缝制冬衣……
那些被他刻意遗忘在记忆角落的女人,他的母后竟出现在了梦中,这么多年他怕梦见她,怕想起她,甚至有些恨她。
恨她为什么要救自己?让自己死了,她再生一个便是,也好过活着让自己受尽屈辱,跌进不可救赎的深渊!
一会儿又梦到自己掉进冰冷窒息的水里,那个女人奋不顾身地跳进水里救他的画面。
“不要,不要……”不要救我,你会死,会死的。
傅之曜大汗淋漓,猛地睁开眼睛,眸色悲痛而茫然。
沈琉璃坐在榻边,撑着下巴,饶有兴趣地看着他:“不要什么?”
话音未落,就被傅之曜一把紧紧抱住,他的头蹭在她肩窝上,低沉的声音饱含痛苦和压抑:“娘,娘,不要救我,不要,你会死,会死的……”
原来是梦到娘了。
沈琉璃推他的动作一顿。
话说他娘,也就是陈国皇后是为了救他而死?
傅之曜浑身颤抖,抱着沈琉璃的手越收越紧,紧得仿佛当她是自己弥足珍贵的珍宝一样,嘴唇翕动:“娘,不要救我,不要……”
然,沈琉璃看不到的角度,傅之曜的眸色难掩苦痛,却是一片清明。
第35章 你来我往(一更)
犹带哭腔的声音, 不住战栗的身体,哀哀欲绝的梦呓,尽数汇成遮天蔽日的绝望悲戚将沈琉璃彻底淹没, 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她虽未亲见, 娘的死。
可她却在梦中,目睹了祖父为自己而死的画面。她也希望, 他不要救她,能够活着, 活着安度晚年。
对于至亲救自己而死的痛苦, 她感同身受。
沈琉璃眼眶泛红, 豆大的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掉落。
她抬手, 动作轻柔地抚摸傅之曜的头,低哄道:“好好好, 娘不救你,娘让你死,好不好?”看似满怀恶意的字眼, 语气却温柔的不可思议。
傅之曜嗤冷地扯起嘴角,下一刻, 瞳孔陡然缩成针尖, 满眼惊愕。
似有什么砸落在后颈的皮肤上, 冰冰凉凉的, 一滴接着一滴。
她在哭?
沈琉璃竟然在哭?为他而哭?
果然, 再狠毒的女人内心深处都保留一处柔软, 并非那么的坚不可摧。
一股幽幽香味丝丝缕缕入鼻, 很淡很香,不经意间撩动人的心弦。
傅之曜闭了闭眼,微微侧头, 像儿时在那个女人怀里撒娇一般,将自己的脸蹭在沈琉璃嫩白的脸颊,低低道:“娘,孩儿好想你,你终于愿意入孩儿的梦了吗?这么多年,你为什么不来看孩儿,可知孩儿过得有多苦,有多苦……”
沈琉璃:“……”怎么像小狗一样蹭她?
手指轻动,沈琉璃略作犹豫,便伸手环抱住了傅之曜的腰,干脆抱头痛哭:“儿哪,娘也苦啊,跟吃了黄连一样,苦得有口难言!”
傅之曜低呜:“娘……”
“诶!”沈琉璃吸着鼻子,抽噎道,“儿呀,可怜天下父母心,要体会娘的苦心,劳其筋骨,饿其匹夫也。”
傅之曜:“……”
月色的清辉透过窗棂倾泻在床幔上,昏暗的光影之间,映出两抹紧紧相拥的身影,缱绻美好。
第二天早上,傅之曜睁眼便看见沈琉璃近在咫尺的玉颜,略微怔了一瞬,便想起来昨晚发生的事。
自己被梦魇缠住,将沈琉璃当做那个女人诉哀思,然后……
只觉得抱着她的感觉有点美好,不知不觉就睡着了,一夜好眠,没有噩梦。
他以为沈琉璃会离开,没想到她也睡着了,就睡在他身边,宛若同床共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