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局之后,余影道:“你的水准已与为师不相上下,为师无甚可教你的了。但为师当年自视甚高,却不小心栽倒了一个平庸之辈手上,望你莫要走了为师的老路。”
既是说棋,亦是说其他诸多事。
“徒儿谨记!”
看一眼星罗棋盘上的棋子,傅之曜起身便离开了。
很久之前,他便知道,自己既是下棋之人,亦是棋盘上的棋子。
直到傅之曜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之中,花解语无声叹息一声,坐到余影对面,抬眸看着男人被黑罩覆盖的左眼道:“余影,阿曜是姐姐的孩子,我要摆明自己的立场,我不许你将他当成你复仇的工具,一个冷血无情只知仇恨的人!”
余影看着花解语,说:“我从未干涉过这孩子的任何意志,亦从未给他灌输过复仇的念头,哪怕他现在说,他要与陈帝重修父子情,我亦不会阻拦。”
花解语一滞。
……
一场蛐蛐斗下来,沈琉璃对偃冬青的身份摸得七七八八,小姑娘是花解语与偃月族族长偃晟之女。偃月族是陈国最彪悍的少数民族,族人骁勇善战,曾被陈国皇室派兵镇压,强行将其驱逐到西边贫瘠之地,被迫远离世代居徙的家园,一方水土肥沃之地,只是因为离都城相距不过两座城池,卧榻之侧虎狼环伺,岂能安枕无忧?
不管偃月族是否有叛乱之心,但他们却有发动叛乱的能力,是以被皇族傅氏所忌惮。
偃冬青说,她娘亲花解语当年出谷游历、悬壶济世时,偶然与偃晟邂逅于冬青花树下,两人一见钟情,便自然而然地在一起了。
听起来很美好,但细想之下,怎么看都觉得是一场有预谋的相遇。
花解语与偃晟常年聚少离多,偃晟要打理族中事务,花解语放不下桃花谷,两人只会在闲暇时少聚一段时日,然后各忙各的。而偃冬青就比较随意了,她想在哪边呆便呆在哪边,不过她喜欢住在偃月族,哪边玩耍的多,桃花谷这边美是比偃月族住的地方美,可太过无趣。
风景多欣赏几次,便也就倦怠了。
小姑娘将爹娘的情史扒了个干净,可对于其他重要事,以及与傅之曜相关的事知之甚少,知道得还没她了解得多。
偃冬青在耳边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沈琉璃眉头微蹙,敛眸深思。
梦境中,她被傅之曜掳到陈国时,他已是陈国的皇帝,至于如何登上皇位的,她却不知。
只知他登位之路异常血腥,傅氏几乎被他赶尽杀绝,父兄皆死于他之手。如今看来,可能偃月族也是出了大力,否则怎会凭空传出立偃冬青为后的谣言。
想到这里,沈琉璃忽然转头看向偃冬青:“冬青,你见过傅之曜没,你感觉你表哥这个人如何?”
偃冬青圆汪汪的大眼睛一亮:“好看,太好看了!我们族中最英俊的男子都及不上曜表哥的万分之一,以前听娘亲说曜表哥是世间难得一见的美男子,我还嗤之以鼻,以为娘亲故意诓骗于我呢。哪知今日得见,果然是惊为天人,怕是天上的神仙长得也不过如此吧。”
沈琉璃愣愣地盯着偃冬青发亮的眼睛,闷闷地扁扁嘴:“你想嫁给你表哥这样的男子吗?”
偃冬青微微皱了皱鼻子,捏着牛筋草逗弄着罐中的蛐蛐,沉默了一会儿,才道:“爹爹倒是希望我能同曜表哥缔结秦晋之好,可娘亲不愿意,说表哥太阴了,像我这种好姑娘是应付不了表哥的,让我不要考虑爹爹的想法,日后找个能陪我吃喝玩乐的郎君即可。”
其实,花解语的原话是,像偃冬青这种没脑子的笨姑娘绝计应付不了傅之曜这种又阴又精的男人。
当然,偃冬青是不可能承认自己是笨姑娘。
沈琉璃眸光晦涩,暗自腹诽,好姑娘应付不了,难道坏姑娘就应付得了傅之曜这种心机深沉、喜怒无常之人?
她挠了一下面皮,问:“那你是如何想的?”
偃冬青道:“今天一早来谷中我便见了曜表哥,也同他说了会儿话,总是我在说,他就只偶尔嗯两声。本来我初次见到他还挺欣喜的,可与他交谈的那种感觉就像是我正在兴头上,却猛地被人泼了盆冷水,将我满腔的热情都浇灭了。”
“我就感觉曜表哥此人不可亲近,他对我也有很深的疏淡感。诚然他确实是我见过最俊最美的男子,但我觉得娘亲说得非常正确,表哥这人确实太阴,就算他对你一笑,也是敷衍居多,未见得有多真诚。”
偃冬青话锋一转,“再说,他不是已经娶了你吗?爹爹从未纳过妾,却要我去给别人做妾,我才不愿意呢。”
你爹才不会让你给傅之曜做妾室,他们要是真有此打算,估计会先让傅之曜休了自己这个有名无实的妻子。
沈琉璃弯了弯眉,眸底划过一抹狡黠之意:“冬青,你娘方是真心替你考虑的,这个世上最难得的便是一生一世一双人,有个陪你吃喝玩乐,陪你笑闹的人才是最难得!”
“表哥不能陪你吃喝玩乐?”话音刚落,偃冬青便是一愣,发觉自己竟不自觉偏向了沈琉璃,随即冷哼道,“谁叫你这个恶女人整日虐打表哥?真是想不通,单凭表哥那张脸,你怎么就下得去手?”
沈琉璃黑了黑脸,哀叹道:“你只知其一,却不知其二。”
“哦?”偃冬青拖长了音调,毫不客气地嘲讽道,“听你的口气,你打人似乎还另有隐情了?”
“你看看我如今的模样,一步三喘息,跑快了就吊不上气,像是有劲儿打他吗?”
沈琉璃眸光黯然,长长地叹了口气,“你们只知我虐待他,却不知他是如何待我的,我都不想说了,说多了都是泪!”
“你尽可说说,我是如何待你的?”一道阴影自头顶笼罩而下,阴沉至极的声音随之响起。
沈琉璃身子一僵,立时打了个寒战。
背后编排人坏话却被当事人听到,这种感觉令她想找个地洞钻进去,睚眦必报鬼傅之曜定会找她麻烦。
完了,呜呼哀哉也。
她不敢看傅之曜的神情,绷着莹白的小脸,暗暗地往偃冬青身旁缩了缩。
偃冬青惊诧地望着傅之曜,显然是被他脸上阴鹫可怖的神情震到了。
早上见过傅之曜虽觉得他疏离不可亲近,但却没像现在这般可怕,那双漂亮的眸子酝酿着诡谲的暗光,周身散发着恍若来自地狱的暴虐之气,哪里还有之前的高冷卓然气质。
傅之曜竟比爹爹杀坏人时,还要恐怖。
“曜……曜……曜表哥。”不只沈琉璃怂得想原地消失,偃冬青也吓得变成了结巴。
扭头看了一眼缩着脑袋往自己身边挨的沈琉璃,偃冬青困惑了,这倒底是谁欺负谁啊?
偃冬青亦同张氏和楚平一样,怀疑自己听到的传闻未必属实。
傅之曜冷睨了一眼垂着脑袋的沈琉璃,胸中怒火更甚,一把攥住她的皓腕,动作粗蛮地将她拖拽起,沈琉璃小脸泛白,双腿直打颤,身子软绵绵地就要往地上滑去,却被男人拦腰抱了起来。
她举足无措地揪着他的衣服,手指骨节捏得微微泛白。
如果再给她一次机会,说人坏话之前,她定要提前观察一下周遭的情况。
绝不能被人逮个正着。
“冬青,夜已深,回去休息!”
淡淡地丢下一句,大步流星地往竹楼方向走去。
偃冬青愣了片刻,下意识便要追上去,却被找寻过来的花妩拉住了。
“冬青,你跑哪儿去了,怎么弄得满身是泥,走,快去洗洗!”
“花妩姐姐,表哥好像非常生气,他将沈琉璃……”
“你管沈琉璃做什么,师父正到处找你,要是被她发现你浑身是泥,非得给你好一顿说。”
偃冬青没再坚持,乖乖地跟着花妩回去了。
……
自回了陈,傅之曜的脾气秉性渐涨,不似以往在上京那般隐忍克制。或许其他人面前,他还会耐上性子装装,在沈琉璃这里,他却是完全卸了面具,将自己的喜怒哀乐展露无疑。
一个阴晴不定、性情难以捉摸的傅之曜。
沈琉璃心里七上八下,依照傅之曜的脾性,自己惹恼了他,肯定会找补回来的。可一路上,傅之曜只是抱着她,冷着脸不曾言语,眼见着竹楼就在眼前,傅之曜却忽然转了方向,朝竹楼后方一处密林走去。
去密林干什么?
是想给她个痛快,杀人埋尸?
脑补得太可怕,沈琉璃抖得越发厉害了:“傅之曜,你……你想干什么?”
方才在偃冬青跟前怕他怕得要死,她承认是有演戏的成分存在,可现在,是打心底的害怕。
自己风华正茂,容颜正盛,难道依旧要如梦境一般消香玉损吗?
别怕,梦里是被烧死的。
想来,他总不可能在桃花谷放火烧她吧?
傅之曜没理她,抱着她的手却寸寸收紧,力道之大,掐的她腰肢生疼。
沈琉璃闷哼一声,下一刻,身子就被傅之曜给抛了出去。
噗通。
整个身子没入水中,沈琉璃这才发现竟是一处天然的温泉,水温是热的,倒是不觉得怎么冷。只是手脚虚浮无力,她挣扎着几次想要游上岸,却怎么都爬不起来。
“咳咳咳。”几次浮沉,又狠呛了几口水。
衣衫被打湿,乌黑长发亦凌乱地贴在脸上,模样甚是狼狈。
傅之曜站在温泉边,冷冷睨向她,一字一顿道:“让你泡温泉,可算是待你好?”
第63章 强扭的瓜,解渴(二更)……
好与不好,自己没点数吗?
不过,她这话也只是在心头说说, 面上却是不显分毫, 从善如流地顺着他的话道:“自是极好,只是水有些深, 我怕自己会溺亡!”
细嫩的手指攀在池边,纤细的双腿不停地狗刨式划游, 水雾缭绕, 沈琉璃被衣衫紧紧包裹的身子在水下若隐若现。
傅之曜眉眼微暗:“水不深, 站着, 淹不死你。”
闻言沈琉璃手一滑,双脚直直地踩向水底, 水深蔓过削弱的细肩,只将脸露出于水面。
“合衣沐浴,洗得干净?”傅之曜慵懒地笑了起来, 那缥缈不定的笑声中,似带着不知名的东西, “半柱香的时间, 如果自己洗不干净, 哥哥不介意帮你洗!”
言罢, 留下一盏灯, 转身离去了。
方才与偃冬青趴地上斗蛐蛐, 身上的确弄得脏乱不堪, 脸上和头发上亦是沾了不少草土。见傅之曜渐渐走远,沈琉璃咬了咬牙,将外衫脱了扔到池边, 胡乱在身上搓洗了两下,便开始仔细清洗头发上的泥土。
满头青丝铺散在水面,微风拂过,波光粼粼,乌黑秀发亦随水波轻荡成缱绻冶丽的弧度。
沈琉璃垂着头,纤长的脖颈曲线动人,肌肤莹白如玉。
傅之曜去而复返,见此美景,漆黑的眸子愈发暗沉。但他只是放下衣物,转身便去旁边的汤池沐浴了。
沈琉璃专注地打理头发,又背对着傅之曜的方向,压根就没留意到他来过,等她将将洗好头,准备拿起湿衣服将就套上时,这才发现温池边放着一套干净的衣裙。
这是傅之曜拿来的?
沈琉璃环视了一圈,发现不远处水汽氤氲,似是另一处温泉汤池,隐约有水声和窸窣的穿衣声传来,不用想,定是傅之曜无疑了。
视线落在衣物之上,若是干衣服便没法在水里直接穿了,沈琉璃心念一动,双手撑在池边,打算上岸再穿,结果尝试了几次愣是没起来。
“洗好了?”
突如起来的嗓音幽沉无比,犹如隔着一层寒冰的火,教人摸不清看不透,亦教人头皮发麻。
沈琉璃甫一抬头,就被傅之曜抓住双肩,强行从水中拎了起来。她一把抓起衣服胡乱围在身上,羞愤地瞪着他,傅之曜眉梢肆意一挑:“你身上,我何处没看过?”
“你!”
沈琉璃堪堪站稳,忙背转过身子,手脚慌乱地将衣服穿好,中间几次系错系带。
傅之曜也不催她,就那么眯着狭长的凤眸,饶有兴致地欣赏着她的惶张与无措。
少女墨发齐腰,披散在背后,勾勒出少女隐约可现的曲线。傅之曜心神一荡,伸手拂过她的秀发,竟如绸缎般软滑,触感绝佳,只是头发未干,湿哒哒地滴着水,转瞬便将背后的衣衫浸湿了一大片。
傅之曜眉心微凝,拿起毛巾欲擦拭少女的湿发,可刚触碰到发梢,动作猛地一顿,俊美的脸庞霎时沉了下来,劈头盖脸将毛巾甩在沈琉璃头上。
“头发擦干,湿淋淋的瞧着膈应。”
沈琉璃黑了黑脸,默不作声地将头发擦至半干,傅之曜似乎是嫌弃她动作太慢,也不等她完全擦干,牵起她的手就往回走。
她察觉到他的异样,心底陡然腾起一股强烈的不安。
隐约知道他想做什么,她浑身上下都写满了抵触,她想逃,想将手从他掌中抽回来,可却被他攥得更紧。
一路踉跄,她几乎被他拖拽着回了竹屋。
傅之曜反手便落了门栓。
沈琉璃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而傅之曜的脸色幽深如墨,那双又冷又沉的黑瞳直勾勾地盯着她:“我明日便要回东陵。”
“哦。”沈琉璃小声应道。
他看着她,又沉沉补了一句:“不打算带你。”
沈琉璃唇角微微上扬,猛然意识到自己的表情失控,又硬生生将上挑的唇角压了下来,声音也闷闷的:“哦。”
情绪仿佛甚是低落,可心里却是乐开了花。
比起毒瘴机关环绕的桃花谷,东陵才是她避之不及的地方,留在桃花谷,总会找到机会出谷,可留在傅之曜身边,压根就没有逃离的机会。
傅之曜薄唇微抿,声音愈发低沉:“看来你求之不得。”
“没,我没……”
话音未落,沈琉璃的身子便被傅之曜打横抱起,而后被毫不留情地丢到了床榻上。
她几乎能听到骨头与床板摩擦而出的声响,她惊愕抬眸,那张惊艳绝伦的脸已近在咫尺。
沈琉璃顿时慌了:“傅之曜,如果你是因为我在偃冬青跟前说错了话,我……我认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