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正在系安全带的司机有点迷惑,以为自己刚刚没说清楚,或者是林漫语之前没听到,于是又笑着重复了遍,“是的,太太,我这就送你回家,先生嘱咐过我了,是你和先生的家,不是夏老先生那。”
加上后一句,是想让两人的沟通更清晰。
“不,我要回家。”林漫语声音沉了沉,补充道:“林家。”
从她跟夏泽结婚后,她待在A市的时间不多,回林家的时间更是屈指可数,也就每年春节的时候,会和夏泽去住上个一两天,平常也就节假日或者是父母生日的时候,能凑到时间,就一起吃个饭。
但她其实,也并不太想回去。
林漫语没有跟人说过,从小长大的地方,对她而言,并不是个温馨的港湾,相反是她一直想要逃离的,压抑的住所。
回想起夏泽那句“离婚的事情,考虑好了,联系我”,林漫语就觉得十分的讽刺,夏泽如果真的要和她离婚,并不是她考虑好了,就可以做到的事情。
需要的,是她的父母可以考虑好。
在飞机上的时候,林漫语强迫自己的直面这件事,不去逃避的思考了很久。
婚姻是什么?
婚姻对她而言又意味着什么?
她真的需要这段婚姻吗?
或许夏泽说的对,婚姻对她而言只是一种束缚,是她当初为了逃避一个牢笼,主动迈进的另一个牢笼。
她作茧自缚。
她想,或许是时候去面对这件事了。
司机愣了下,确认了一遍,“林家?”
“嗯,林家。”林漫语侧头看向窗外,已经是不打算继续交流的意思了。
司机不再多问,在夏泽的嘱咐和林漫语的直接要求中,选择了后者。
夏泽那么重视和疼爱林漫语,肯定是以林漫语的想法为重。
一路无言,车子一路驶入A市边郊,路途上,林漫语一直在回忆。
因为林爸爸喜静,住宅偏远。
林漫语的父亲是个有名的书法家,常年闭关创作,而她的母亲是个大家闺秀,嫁给了父亲后,全心全意的照顾家庭孩子。
自小,父母对她的要求就很严格,父亲一度想把她培养成和他一样是书法家,可林漫语在绘画上表现出了惊人的天赋和才能,反而对书法没什么兴趣。
从她有记忆起,就被父亲强压着练字,一行又一行,一页有一页,无论是酷暑还是严冬,她没有和小伙伴们一起玩耍的记忆,记忆里都只有浓稠的墨水的气味。
她那个时候,常常望着窗外发呆,衣服上,脸上都是墨渍。
一旦被母亲看到,她会接受一顿狠狠的责骂,来来去去的那些词汇里,林漫语对那句“你爸爸是国内最有名的书法家,你不要丢他的脸”印象最深。
每隔半个月,父亲会来检验她的字。
她记得很清楚,父亲检查她书写功课的日子,都是她最痛苦害怕的时候,她瑟缩的站在最远的角落里,不敢抬头看。
可是不经意的抬头间,总能看到父亲不住的摇头,满眼失望的叹息。
父亲没有说过太多严厉的字眼,可得不到父亲的认可,母亲会眸光似箭的朝她看过来。
然后她会被拎回房间,母亲会拿出一把戒尺,一下又一下狠狠的打在她的掌心。
真的很疼啊。
她的肩膀都会因为疼痛而缩起来,五官皱在一起。
可是母亲的力气那么大,牢牢的抓住她的手,一下也不许她退缩。
母亲会一边打一边呵斥:“你爸爸那么厉害,你为什么做不到?你的基因很好的,一定是你不努力,你为什么不努力,你会被替代的。”
最开始母亲只是很严厉的打她,指责她没有付出努力,浪费自己的天赋,可是随着她越长越大,到了七八岁的时候,母亲在责骂打她掌心过后,通常会哭出声音来。
她听到最多的是母亲说着无助的说着“这可怎么办,这可怎么办啊”。
那个时候的林漫语根本就不懂,她不知道母亲想说的,到底是自己不知道怎么办了,还是说林漫语。
林漫语从来不问,最开始是不敢问,后来是麻木过后的懒得问。
母亲是讨厌自己的吧。
她无法变成让父母觉得满意骄傲的孩子,他们是讨厌自己的。
有一段时间,她因此也讨厌自己,是绘画让她找回了一些自我,在只有她自己的情绪的色彩里,她把心里的念头思绪全部表达出来。
坚持画画,是林漫语在这样的家庭环境里的成长中,做得最“叛逆”且唯一坚持的事情了。
所以她从来不敢有一丝的松懈,她在绘画上做到极致,她很努力的想向父母证明,她也可以是一个优秀的孩子。
虽然不能如他们所愿的成为一个优秀的书法家,但她可以在绘画的领域,成为让他们骄傲的画家。
这些年她已经分不清楚,自己到底是在和自己较劲,还是和记忆中的父母较劲。
她不允许自己有任何失败的可能。
毕竟除了画画,其余的一切她都向自己的父母妥协了。
包括恋爱、婚姻、生子。
她从来没有说过自己讨厌书法,讨厌墨水。
可直到现在,她只有闻到墨水的气味,胃里都会抽搐,条件反射的想要恶吐。
原来,有些伤害,早就刻在身体的骨血里。
不是她极力的摆出不在乎的冷漠模样,那些伤害就不再存在了。
车子驶入林家,停在了大门口,司机下车去后备箱为林漫语取下行李,看着林漫语立在大门口,沉默的站着,没有动作。
司机把行李箱推过去,试探的问道:“太太,需要我帮你按门铃吗?”
林漫语接过拉箱杆,摇了摇头,声音唯哑的说道:“不用了,你走吧。”
司机有些犹豫,“我帮太太把行李送进去再走吧。”
“我家里有人。”
林漫语再次拒绝,司机也就不再坚持,俯身和林漫语道别后,驱车离开了。
司机离开后很久,林漫语还是拉着自己的行李箱静静的站在门口,一动未动。
上飞机的时候思考着和夏泽的婚姻问题,她的心是沉甸甸的,可刚刚一路上,她回忆起了成长的过往,沉甸甸的不仅仅是心了。
她的身体像是被强行灌了铅,很重很重。
无数次的呼吸吐气,林漫语终于抬起了手,按了按门铃。
透出门口的摄像头,她尽力维持平日里的表情,冲摄像头笑了笑。
大门开了。
从院子的大门到屋子的大门还有一段青石路,林漫语深呼吸,迈着步子往前走。
林妈妈就站在大门口,看着林漫语拎着个行李箱孤身一人走过来,她蹙起眉头。
家里的保姆见状,连忙走过去帮忙去接行李,一脸喜悦的问道:“漫语怎么突然回来了,夏泽呢?在后面吗?”
说着就拎着箱子,不住的往林漫语身后探。
会这样问是因为自从林漫语嫁给夏泽后,再也没有一个人回过林家,每每都是挽着夏泽的手,言笑晏晏的一起回来。
林爸爸和夏泽还算谈得来,自从林漫语嫁人后,原本就安静的林家就更加寂静了,在林家做事的人,都很希望林漫语和夏泽可以常常回来,这样家里就会显得热闹多了。
林漫语摇摇头,轻声否认,“没有,就我一个人。”
她没有提夏泽的名字,换了种方式表达夏泽没有跟她一起过来。
“哦哦。”
保姆有些失落,还是接过林漫语的箱子往前走,略显兴奋的絮叨着:“漫语怎么突然回来了,都没听你爸爸妈妈提啊,刚刚在视频里看到你的时候,我还惊讶了,以为自己眼花看错了呢,马上把你妈妈给喊出来了,还以为是你妈妈让你回来的,结果你妈妈跟我一样,也很惊讶。”
保姆絮絮叨叨的说着,林漫语一句都没回,只是浅淡的笑着,维持着面部表情,走到立在大门口等候的林妈妈面前。
眼前穿着舒适棉布长裙的中年女人和记忆里严厉的面孔重叠,林漫语在克制自己内心的恐惧和抵触。
尽量表现的平常。
她和夏泽离婚了,她要大胆和林爸爸林妈妈说出来。
林妈妈看着她,面上并没有见到许久不见的女儿的喜悦,相反不解里还有些不耐,问道:“这是打哪来?”
她还拎着行李箱,看起来像是远行归来的样子。
林漫语克制着情绪,轻轻淡淡的回道:“从Y市。”
林妈妈表示了然的点点头,随即问了和保姆一样的问题,“怎么突然过来了?也不是节假日,也没跟我们打声招呼。”
什么时候,我回自己的家,也需要打声招呼?
什么时候,不是节假日,我就不能回家了?
内心涌上来了两个问题,但是都被林漫语给强压了下去,并没有问出口。
林漫语感觉到喉咙口有股血腥味,让她半天也没有发出声音。
林妈妈微微侧过身子,给林漫语让出道来,在她沉默的时候,兀自猜测道:“是夏泽出差了,不在A市?”
“……”林漫语不语。
这对于林妈妈而言,就是一种默认了,于是她接下来的语气里就更加不悦了,不赞同道:“就算夏泽不在A市,你结婚了,有自己的家庭孩子了,你也可以自己住,不能因为夏泽不在家,就跑回娘家来,你公公婆婆知道吗?你去看夏佑了?”
听着自己妈妈久违的声音,这一连串的问题却像是密密麻麻的刺,全部扎在自己的心上。
灌了铅的双腿迈不动,林漫语没有急着迈进屋子,而是突然开口说道:“妈,我想回家住一阵。”
有些问题,她必须要跟父母说清楚。
她可能没办法再按照他们的想法去过自己的人生了。
其实夏泽说的不对,束缚住她的,从来不是她的婚姻,不是她的孩子。
而是,她的父母。
林妈妈顿住,双手环臂,一脸的不赞同,“你的结婚了,也不是过节,回家住什么?让人知道了,还以为我们家没教好女儿,我们跟夏家也没法交代。”
林漫语吸气呼吸,她微微眯眼,像是在微笑的样子,其实都是在掩盖眼眸里的表情,她说道:“妈妈,我决定和夏泽离婚了。”
这句话,她终于说出口。
第54章
保姆拿行李的手一顿, 林妈妈愣怔在原地,“你说什么?”
林漫语深呼吸,她克制着身体和表情, 不要表现出异常,可是垂在身侧的小拇指还是在不受控制的颤抖着,她张了张唇,重复道:“我和夏泽, 决定离婚了。”
林妈妈刚刚还侧着给林漫语让出路的身子立刻转了转,和她面对面而立,堵住了她进门的路, 她深呼吸,语气已经十分不好,“是你的决定还是夏泽的决定, 你们两个吵架了?”
“是我们两个共同的决定。”
林漫语和夏泽的关系,看起来卑微的是夏泽,一直在迁就付出的也是夏泽,但其实主动权也在夏泽的手上。
一直在努力维持关系和付出的人才有资格喊停,只要夏泽停止维系这段婚姻, 他们的婚姻就不存在了。
现在, 夏泽主动提出了离婚。
“你做什么惹他不高兴了?”林妈妈上下打量着林漫语,数落道:“夏泽已经对你够好够迁就了,你就不能知足一点, 好好珍惜吗?他要和你离婚我也能理解,他自己公司正在上升期, 忙得很, 而你呢, 原本指望生了夏佑, 你可以消停点,结果还是满世界的飞,半点都不顾家,夏泽能忍这么多年,一直不抱怨,已经很难得了,和你结婚,他太累了。”
面前站着的人明明是自己大亲生母亲,可她的字字句句,却没有一个词是向着她的。
林漫语想起了小时候,这是林妈妈面对自己时,惯常的表情和语气。
她怎么做,都不会让自己的妈妈满意。
小手指蜷缩着,林漫语发出了极轻的声音,“可是,我也在工作,我也累。”
她也有工作上的压力,婚姻和家庭不是一个人的事情,她承认自己对夏泽有所亏欠,但她坚持工作,这并没有错。
林妈妈完全不理解,面上越发不赞同的数落道:“谁逼着你工作了吗?结婚不是谈恋爱,哪里有那么多的自我和自由?你既然和夏泽结婚了,还生了夏佑,你是妻子也是母亲,夏泽工作这么忙,你就应该停下你的工作,全心全意的照顾丈夫和孩子,你要忙事业,至少也等到夏佑再长大些吧,就这样把夏佑扔到他爷爷奶奶那,你知道旁人知道了,要说你这个母亲失职?”
林漫语毅然选择了绘画,没有如父母所愿的变成一名书法家后,林妈妈会从她各种行为上挑刺,对她的期望仿佛已经只剩下了,嫁个好人家,成为贤妻良母了。
夏泽是他们都满意的女婿,结婚也是他们旁敲侧击,让林漫语早点嫁了。
夏佑被送去夏城泉那,林妈妈知道后就十分不赞同,她觉得林漫语没有尽到妻子和母亲的本分,就怕亲家们来找她说些闲言闲语。
好在到目前为止,夏城泉和朱荷尚未表达过任何的不满,林妈妈对林漫语的训斥也就暂时的搁浅了下来。
林漫语看着自己的妈妈,缓慢的出声,“那应该怎么做呢?”
林妈妈张唇正要回话,林漫语又接着道:“是不是应该像你一样,结婚之后,当一个全职主妇,每天照顾丈夫,盯着孩子,三句不离丈夫孩子,日日的围着自己的家庭打转,没有自己的工作、生活、自我,才不失职?”
把心里的话说出来,林漫语有种无力感。
从能够独立思考开始,她一直告诉自己,不要变成自己妈妈这样的女人,她对家庭的自我奉献式的“牺牲”是她绝对不要做的。
所以和夏泽结婚后,林漫语依旧在做“林漫语”,她不愿意在家里待着,不愿意为了任何人妥协,无论是夏泽还是夏佑,她都无视掉,仿佛这样,她就不会成为像自己妈妈那样的女人。
可直到这一刻,林漫语不得不承认,她和自己的妈妈并没有本质的区别,有些影响,是深入骨髓的。
即便方式背道而驰,于孩子而言,她和自己的妈妈一模一样,都是失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