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越北见这人总算肯回话,再接再厉道:“那一道好吃?”
玉鸦倒也不瞒他,“每一道都好吃。”
比起宋宰相精细优雅的吃相,玉鸦简直就是暴风吸入,就突出一个气势磅礴气吞山河,恨不得能将盘子都吞下去。
宋越北笑意渐深,愈发觉得自己眼拙,哪家自小教养的家伎能是这般吃相?
早该上一次把她带回来吃饭的时候就认清她的身份才是。
自阿姐入宫得宠,宋越北的身份与日俱增的贵重,这些年来宫宴不知吃了多少次。
如今对饭食十分克制,平素只要一小碗饭,稍有饱腹之感即可。
今日瞧着玉鸦的吃相,不禁下筷子地速度也快了起来。
一炷香便已经吃到了撑的吃不下去,只能放下筷子。
玉鸦见他停箸,不解道:“你怎么不吃了?”
她小心翼翼地看了他一眼,“我吃太多,你又生气了?”
眼仍是那双眼,看人一眼便是媚意横生,眼尾氤氲着一点似有似无的轻佻暧昧,红唇丰润,天生的妖女,万般的妩媚动人,连拖慢的调子都像是别有深意。
若不是她眼底藏不住小心,话语里明明白白的担忧。
谁能信这么张脸下居然是个缺心眼的傻子。
宋越北一时无言,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她眼里是个什么形象。
他宋越北怎么可能会为了区区几碗饭菜生气。
他叹了口气,“你把我看成何等人了,区区几碗饭菜而已,今日这一桌本就是为你准备地。若是不够吩咐下去让人再来添菜便是。我倒不至于养不起你。
你在我面前如此倒是无事,只是若是有旁人,亦或者去旁的地方用餐。为了颜面,你最好少吃些,我回来给你补一餐都是使得的。”
玉鸦问道:“吃得多与颜面有什么关系?吃得多不好?”
她倒是第一次听这个说法,山上他们吃得越多,师父越高兴。
饭量少就是体力不好,那才丢脸。
让她那双眼睛望着,宋越北便只有摇头的份了,他原本想好的训导之语此时全吞回了肚子里,改口道:“倒不是不好,我觉得吃得多挺好,挺好的。能吃是福,民以食为天。”
他稳了稳心神艰难的将话圆回来,“但丹阳城中的贵人们多奉行少餐养生,人人都做一件事。若你不做,那不就成了异类了。异类总少不得被人笑话非议……”
在玉鸦的目光里,他的声音越来越小,毫无原则的松动了口气,“咱们私下如何不提,只要面子上与人过得去便罢了。你在我这里想吃多少就吃多少,我绝不会克扣你。”
玉鸦得了他绝不会克扣口粮地保证便收回目光,心无旁骛地对付碗里的鸡腿,“哦。”
他目光滑过玉鸦纤细的四肢和平坦的小腹,好奇起她那些饭菜到底是吃到了哪里去,转念想到了什么,又问道:“你以往能吃饱吗?”
问出这个问题,他感觉自己的心口像是被人刺了一下,生出细微的疼痛。
本不必问,他心中已有了答案。
少女吞下一口蘑菇,“一来丹阳,便总是吃不饱。”
跟他所猜测的一般无二。
他的目光落在她不盈一握的腰身,要维持那么细的腰身……只怕她日日都在饿着吧。
宋越北语气愈发温柔,“放心,你想吃多少就吃多少。想吃什么就跟我说,往后不必再挨饿了。”
即便没有这样纤细的腰身也无妨。
玉鸦惊异的看了他一眼,就像是她总是搞不懂他为什么突然生气一样。
她同样搞不懂他为什么突然要对她这么好。
真难懂。
她盯着他慢慢的一点点咀嚼着鸡肉,好像牙齿咬着的是他一样。
她想不明白,为什么突然要对她这么好。
宋越北在少女专注的注视下,试探着伸出手。
他面上露出了笑容,难得一见神色中多出一点藏不太好的忐忑。
他竟有一刻的紧张,怕她会躲开他的手。
就像是对着野猫伸出手,既怕猫会攻击,更怕猫会躲。
她没有躲,一如初见时的乖乖的坐在那里,连躲都不会躲,抬眸望一眼便仿佛无声的邀请他可以对她做更多……
宋越北压下一脑袋的妄念,只觉得心跳一下下变得又重又乱,一下下抚摸着她的头顶,“我想过了,你既然入了府,我们又已经有过肌肤之亲。我会好好待你。”
玉鸦眨了下眼,没忍住将自己的困惑说了出来,“肌肤之亲又是个什么东西?”
宋越北的手一顿,想到几次‘肌肤之亲’的场景,不禁耳后发热,面上一点点红了。
他对她的无知程度又有了一重更深的认识。
她抓着他的手腕,执着的问道:“什么时候我与你有过‘肌肤之亲’?”
手腕被她所抓着的地方仿佛传来一阵炙热,他竭力维持作为宰相该有的镇定,几乎拿出了在朝堂上都没有用过的定力。
光是看着她,不抽出手,不露出什么不该有的神色,不躲开她的目光,这样简单的事情便已经用尽了定力。
“肌肤之亲到底是什么?”她不依不饶的在问,见他迟迟不答已皱起了眉头,“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不是说,我们已有过吗?”
宋越北含含糊糊道:“唔,的确是有过。”
他垂下眼看了一眼玉鸦握着他手腕的手,“皮肤贴着皮肤,这便是肌肤之亲。”
更多的他却是说不出口,不止说不出口,且越是思及过往便越是觉得罪恶。
他不是什么没见过世面的人,恰恰相反,身处这个位置,不知道有多少人换着花样的想往他身边塞人。
他也算是见惯风月,清楚一些人就是喜好这样什么都不懂,如稚儿一般的美人,享受的是一点点给白纸添上色彩的快乐。
初时他见她做派便认定她是风月场中的老手,哪里能想到这竟是白纸一张。
所有的风情与妩媚,都是天生,生就这一副姿容堪称天赋异禀。
长信侯为了讨好与他,还真是煞费苦心。
算了,明日给他点赏赐罢了,他那个不成器的儿子稍稍提拔一下也不是不可以。
以为她是旁人所教养出的家伎时他心中难平,认清她没有沾染过半点情爱,他却也不见得好受。
玉鸦得了答案这才满意的松开他的手,“原是这个。挨一下便叫做肌肤之亲,讲究真多。”
宋越北收回手,手腕藏在衣袖中,她留下的热度与触感却久久不散,自皮肤透进骨肉引起一阵阵甜蜜的战栗。
他垂下眼,“我们大梁的习俗便是如此,丹阳城不比你们山里,尤其讲究名节。女子的肌肤若是让旁人看了摸了,那便该负责。”
玉鸦眼前一亮,“你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我摸到的人,不只有你一个。摸我的人也有可多了。”
宋越北呼吸一紧,他倦怠的半垂着眼,长睫挡去眼里的情绪,“你还摸谁了?谁摸了你?”
长信侯这个狗东西还是拉出去活刮了算了,他那狗儿子就拉去喂狗。
敢沾她身子的人有一个算一个,逼良为娼的酒色之徒活着也是无用不如全拉上断头台,死了还能省一点粮食。
玉鸦愁苦的掰着指头数,“胖婶,崔婶,李大娘,曾婆婆……”
她数一个,宋越北的神色就松懈一分,长睫下掩着的杀意如潮水般褪去。
玉鸦忧心忡忡道:“挺多的,我是不是都,要负责啊?你们大梁,也太奇怪了。”
宋越北安慰她,“是我没说清楚,只有男女之间才用负责。”
玉鸦松了口气,“那就好。那就好。”
宋越北继续说了下去,他抬起眼用余光扫了她一眼,不自觉在桌下握紧了桌角,“我们既然已有过肌肤之亲,我会对你负责。”
玉鸦大方道:“不用了,我又,不是丹阳人。”
“那不行,我非要负责不可。”
一双漆黑的眼眸终于没了遮掩,不再是那副漫不经心半阖着让谁也瞧不分明的倦怠样子,那双眼里藏着火,仿佛要焚尽一切的火焰。
玉鸦心头一慌,本能觉得危险。
不巧的是,她这人怕死,怕饿肚子,却从不怕危险。
她眯了眯眼,眼尾挑出几分嘲弄的弧度,恰如女妖倚在枯骨边斜来一眼。
啪的一声,她将筷子拍在桌上。
“我不负责,会怎样?”
宋越北见她难得一见硬了棱角,他错开目光,心里像是打翻了调味罐,一时酸甜苦辣尝了个遍,越发觉得不是滋味。
明明是她费尽心机地往他身边挤,这会儿却说什么不要他负责。
她究竟想如何,他是越发看不懂了。
不过从一开始他就没有看透过她,她的想法似乎总与常人不同。
他深吸一口气,按下心头的诸多思绪,并不与她硬碰硬,话锋一转,“我与你已有了肌肤之亲,名声便算是让你毁了。你若是不肯负责,那我便只能投江以证清白。”
她不愿他对她负责,那边换个概念,让她对自己负责,左右也没什么差别。
这话用来哄袁莲山,袁莲山都不肯信的,但用来哄傻子却是足够了。
玉鸦一怔,迟疑道:“这,这么严重?”
宋越北点头,“若你不肯对我负责,那以后你便不能在双苑住,也不能再见我。”
见她并没有露出多少不舍,反倒目光忍不住往书架上的肥猫身上望。
毕竟仔细想一想若是宋越北投江,对她来说岂不是省了大事。
他又道:“最要紧的是,你可就再也见不到圆圆,乌月,灵焕。再也吃不到这些饭菜了。”
这话扔下来,果然见她神色有了不同,露出几分犹豫,垂头看着桌上的杯盘狼藉仿佛在回味着方才的美味。
宋越北不免心中负气,他在这小傻子眼中竟还不如三只肥猫,一桌子菜。
玉鸦犹豫不定,宋越北又补充道:“但你对我负责的话,就能想吃什么就吃什么。”
玉鸦喃喃道:“怎么还有这种好事?”
她总觉得那里好像有点不太对,但又说不出哪里不对。
“难道只有,我一个女人,与你肌肤相亲吗?”
宋越笑道:“自然,你是第一个与我肌肤相亲的女人,所以我非要你负责不可。你到底要不要对我负责?”
玉鸦已忘了之前自己拍桌子的坚定,毫不犹豫地点头,“要的,要的。”
他起身拿了个苹果塞给她,她捧着咔嚓咔嚓的吃了起来。
不多时,她便将一个苹果吃了个干净。
宋越北将她的手牵到面前,用桌边放着的湿帕子仔细擦干净,又拿出药膏替她涂在伤口上。
“以后我每天替你换药,这伤口过两天应该就能好了。你平时做事要小心一点,别再冒冒失失的,有什么不懂的都可以来问我。有什么不高兴的也可以对我讲,这都没有关系。”
玉鸦乖乖的坐着任由他摆弄,看着他替自己擦手涂药,心中却是更纠结忐忑了。
她仍想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对她这么好?
难道就是因为她与他‘肌肤相亲’毁了他的名节?
北梁的习俗真是太奇怪了。
第32章
自这一日起, 玉鸦每一日不仅能吃饱,还有了许多的新衣服。
宋越北甚至给她打了两个衣柜,两个大木柜都被衣物塞满了。
她也不必再做什么苦活, 除了宋越北, 府中几乎所有人见了她都毕恭毕敬,没人再差使她。
双苑她跟宋越北住对门,很大的一张床一个人睡。
玉鸦却顾不上高兴,全因宋越北送了一堆书给她,每日揪着她读书识字。
她被折磨的苦不堪言, 从早到晚都不得不捧着书苦读, 只为了应付宋越北晚上的查问。
敬冲一回来便见人趴在草丛上翻书, 头顶上趴了只黄猫,腰上压了只黑猫, 手边躺着只白猫。
他笑道:“玉小姐,你这又用功呢?”
玉鸦把头顶上的圆圆揪下来, 抬头看了他们一眼,冲他们展颜一笑,“敬冲你们回来了。”
笑得敬冲有些不好意思取笑他了, 但敬云却没什么不好意思的,他瞅了一眼玉鸦手里的书,嬉笑道:“哟, 咱们玉小姐现在都能看书了?看来这进度挺快, 这读的什么?”
玉鸦合上封皮给他看封面上的字,“梁三念,只能读两页。”
《梁三念》是大梁风行的蒙童启蒙读物,全书共三篇,所以称之为三念, 一共八千六百字,据传是祖帝命心腹所编撰。
内容朗朗上口,都是些浅显的故事传说和做人道理。
敬冲宽慰玉鸦,“这才十几日,玉鸦小姐能读两页已是不错了。”
敬归看了一眼被压倒的花丛,眼皮一跳,劝道:“玉小姐,你快些起来吧。地上脏。”
这一丛花每一株可都是花了大价钱挑出来的珍奇花卉,平日他们几人连碰都不敢碰一下。
玉鸦抛开手里的书,在草地上滚了一圈,浑身都写满了惬意,根本不在乎衣裙上沾了草叶,发间沾了几片花瓣。
“我就想趴一会儿,没什么脏的。”
自玉鸦搬进双苑之后,大抵是因为宋越北的放纵,玉鸦很多时候任性得像个熊孩子,只有在宋越北面前才会稍稍收敛两分。
敬密无奈得跟着劝道:“玉小姐,等会儿要是相爷回来看到,肯定又要说您了。您还是快些起来吧。”
玉鸦撑起一只手支着头,横躺在草地上,不以为然,“我才不怕他。别拿他来压我了。”
美人卧在花丛中自是美轮美奂,只是这美景所要花费的银钱太过昂贵,看得敬归忍不住一阵肉疼。
敬云笑道:“玉小姐真不怕相爷?那这书给了我吧。等会儿相爷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