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着作势就要去捡起被玉鸦抛开的书。
玉鸦眼疾手快抢先一步将书捡了回来,她有些挂不住面子,没好气的瞪了他一眼。
“他哪会这么早回来,你们是不是故意吓我?”
敬归说道:“真不是瞎说,相爷真的要回来了,他今天提早从官衙走了。”
玉鸦去看敬冲,敬冲也点了点头,“马上就该到了。”
这话非常有用,玉鸦一听见宋越北三个字就将书一合塞进怀里,一骨碌从草丛上爬了起来。
面上的笑容全数变成了愁苦,她手忙脚乱的摘着身上的草叶子。
玉鸦扯平了裙子上的褶子,急切地抬头问几人,“怎么样?还有哪里乱吗?”
几人的目光都落在她身上,敬归面色微红,轻声说道:“很好了。”
玉鸦听到这话放下心,她拿着书背过身又开始争分夺秒的一遍遍默背起来。
刚背过两遍,宋越北的脚步声便从院外传了来。
她被折磨多日,已经达到一听到这脚步声就下意识心口一紧的程度,下意识地翻开书抓紧时间又看了几遍,只恨不能将那些字都刻进脑子里。
“玉鸦。”
她合上书,不情不愿抱着乌月转过头,“你回来了。”
宋越北的目光在她发间沾着的花瓣和地上歪七扭八的花丛转了一圈,唇边多出一抹笑容,“今日特意来迎接我?”
玉鸦僵硬的点了点头,左右而言,“是。你最近回来的好像越来越早了。”
她内心祈祷他能看在她特意跑来等着的份上能别那么快又抽她识字,哪怕稍微糊弄过去一天也好啊。
宋越北咳嗽了一声,“唔,最近不太忙,所以早一点回来。”
敬密与敬云忍笑换了个眼神,相爷又开始瞎讲了。
昨天在书房忙到差点通宵的人是谁?
玉鸦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不太忙,不忙好。不忙挺好地。早点回来可以早点吃饭睡觉。你肯定累了,快去休息休息。”
让他手把手教了小半月,她的梁语说得利索了很多。
宋越北看了一眼她怀里露出一角的书,“不累,你与我来,昨日我教你的那八十个字,你学会了?”
玉鸦舒展的肩膀一下垮了下来,她绞尽脑汁想了个借口,“你今天回来的太早了。我还没准备好。要不,你先去休息,我再去看看。多给我一点时间。”
宋越北冲她一笑,神色愈发温和可亲,走上前摸了摸她的长发,不动声色的摘掉她发间粘着的花瓣,“无妨。刚好我今天回来的早,你来书房,我看着你读书,正好还能教你再写几个字。”
该来的还是来了,玉鸦躲不开只得垂头丧气地跟着他进了书房。
两个人一走,几个人就忍不住笑了起来。
“别人带着美人进书房都是红袖添香,咱们相爷倒好,玉小姐好好一个美人都被他折磨成什么样了。”
“相爷看来这是真要教出个才女来才能罢休啊。”
“但你们有没有觉得,现在玉小姐与刚来的时候有些不太一样了。”
几个人对视一眼,“好像是有点?”
的确像是有了变化,但谁都说不清少女身上到底有什么变化。
静静站在一旁宛如柱子般毫无存在感的人突然开口道:“玉鸦更爱笑了,话也多了很多。”
敬密点头道:“对对对,就是这样。”
敬冲看了一眼宋幽,“你看得比我们细。”
宋幽说了一句话之后便闭口不再说些什么,他望着天空中的白鸽,鸽子在空中盘旋一圈,收了翅膀落在翘起的檐角上。
眼里是鸽子,脑子里却是另一个人。
“将人看得太细,有时并非好事。”
宋越北在书案后坐下,“你先念着,觉得可以了就把昨天教你的给我背一遍。”
玉鸦在另一侧的小凳上坐下,这书房她来得多了,宋越北还专门为她准备了桌椅板凳。
她心不在焉的将书念了一遍又一遍,却忍不住走神去偷偷瞧坐在另一边的宋越北。
他垂着头翻看手里的纸卷,按在纸上的手指似乎很好看,指尖透着一点淡淡粉。
她注意到他今天穿了一身长衫,襟口合的非常端正。
颜色有点奇怪,并不是很常见的颜色。但这人似乎很喜欢这个颜色,衣料铺展在桌上在阳光下好像乌鸦的羽毛,灰中又隐隐泛着蓝绿的华光。
她盯着那块布料不知不觉看得入了神,没有注意到他从书中抬眸。
“这件衣服好看吗?”
“蛮好看的,就是颜色有点奇怪。”
她下意识地答了才回过神来,匆匆收回目光低下头看着手里的书本,好像被人抓到做错了什么事一般。
“鸦青色,我身上这块料子的颜色是鸦青色。”宋越北含笑,“乌鸦的鸦,你名字里的那个鸦。你会写鸦字吗?”
玉鸦诚实的摇了摇头,“不会。”
宋越北对她招了招手,“来,玉鸦,我今天先教你写一个鸦字。”
玉鸦有些忐忑的起身,说实话,宋越北并不比她的师父更严厉。
他一般不会骂人,更不会凶,说话都柔声细语,多半时候面上还会有笑容。
可以说是非常的和蔼可亲,平易近人。
但只一点就足以让她烦不胜烦,此人比她白发苍苍的师父还要更啰嗦十倍。
讲起道理来能念到她头痛。
她在桌边站好,宋越北先沾了笔墨,摊开一张纸,慢慢写下一个鸦字。
“玉鸦,这就是鸦字。乌鸦的鸦。你看会了吗?”
他侧过头看到少女目不转睛的看着纸面上龙飞凤舞的一个鸦字,眼神中都是藏不住的新奇,像是看到了什么非常有趣的东西。
这倒是从前学字时都没有过的。
她伸出手小心翼翼地碰了一下鸦字,沾了一手的墨汁,“鸦?可它一点都不像是小鸟。没有翅膀,也没有脚。你说目是一只眼睛,可它为什么不是一只小鸟。”
宋越北拿着帕子沾湿了抓过她的手一点点擦干净她指腹沾上的墨汁,无奈的笑道:“并不是所有的字都跟表达意思的形状相同,也不是所有的字都有实体可以表达。下一次不要再摸没有干的墨字了。”
玉鸦乖顺的伸着手让他擦,仰头看着他,一双眼睛写满困惑,“为什么没有实体可以表达?玉就是玉,鸦就是鸦。”
宋越北,“飞禽走兽,万物皆有实体。但人的欲望痴念怨恨,情之一字又哪里有物体可以具象表达?连用笔墨描绘都是艰难,说不清道不明,无法捉摸。”
玉鸦懵懵懂懂的记下,重复道:“欲望,痴念,怨恨,情?它们在哪里?”
少女的眸子仍是那么媚意横生,望向他人时惯常含着几许似真似假的情意,尤其看向他时尤为专注。
宋越北与她对视,沉默了片刻。
一片安静里,他只能听到自己一下比一下更快的心跳。
玉鸦抓住他的手腕,再次问道:“它们在哪里?写不出来,摸不到,它们又怎么能确定存在呢?如何去感受?”
少女面上的困惑是那么真实,她真的在为此苦恼,像是与从前面对一个难解的字无二。
宋越北轻声道:“它们在你的眼睛里,当它们到来时,你的心会感受到。”
玉鸦好奇的问道:“那会是什么感觉?”
宋越北狼狈的错开目光,“不知道。”
玉鸦求知若渴的扣紧了他的手腕晃动,“你是丞相,没有不知道的。你在骗我。快告诉我,什么感觉?”
她投在他面上的目光,贴着他手腕的掌心传来的温度愈发让他心口跳的毫无章法,他几乎难以维持面上的平静。
他定了定神,率先发动责难,试图岔开话题,“我教你的男女授受不亲,你怎么又主动握男人的手腕。”
岂料这小傻子跟着他学数日,竟也学精了不少,虽放开了他的手,却并没有就此被他转移走注意力。
“你分明说过有什么不懂的都可以问你,你现在却不给我讲。你在糊弄我,不是个好老师,我不要跟你学了。”
她厌学已经不是一日两日,宋越北有些头疼,这人越来越不好糊弄了也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
“欲望很简单,你想吃东西,这是吃的欲望。你想做一件事,想拥有一件东西,只要想了。心便动了,有了欲望。”
玉鸦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
宋越北刚松了一口气,便听到她又道:“哦。那这个简单,我想吃的东西有好多好多,想要的也有好多。但从没有用心感受到过什么。”
她凑上来盯着他的脸,“你的心有感受到过什么吗?”
盛夏的光照很好,整个书房都笼罩在下午的阳光里。
少女站在他的身边,他闻见她身上淡淡的香气,看到她发鬓间微微翘起的绒毛,不服帖翘起的发丝镀着光,像是鸟儿羽翼上最华美的羽毛。
鸟儿为他收敛羽翼,安然的栖息在他掌心。
不,她怎么会是鸟,分明从一开始她就没有振翅的能力。
她是全然依靠攀附着他的藤,由他所掌控,随他生长,可以被他修剪。
她完完全全属于他,若有一日她脱离了她,她是活不下去的。
他的心中仿佛装满了沸腾的水,叽里咕噜乱作一团,炙热的涌上来,烫的他无法思考,连转开目光这样简单的事情都无法做到。
他不知道自己的脸上有了笑容。
玉鸦面对宋越北突如其来的灿烂笑容,她迟疑了一下,却也被他的笑容感染,跟着他稀里糊涂的笑了起来。
她说不清楚是为什么,总觉得此刻宋越北与平时有一点点微妙的不一样。
尽管他平常对她也经常笑,她仰头望着他,在某一刻突然搞懂了有什么不一样。
宋越北以往的笑容总是温和的,淡淡的,一点点坠在唇角,好像冬日的太阳,有一点稀薄的阳光,却没有什么温度。
但此时他的笑容却与从前都不同,脱离了刻意拿捏的尺度,浓烈炙热灿烂撞过来,让她跟着一起感受到了一种全然陌生的感觉。
在他的目光里,她有些喘不上气。
宋越北伸手抚摸着她的长发,“无法呼吸,所有的情绪都失控,忘记一切。大雪覆盖一切,土层下却有小小的笑声,藏不住的绿芽在严寒中破土而出。”
“这怎么可能?”玉鸦困惑的眨眼,“冬天嫩芽会被冻死的。”
宋越北笑着捏了捏她的面颊,“对,这就是不可能的事情,是一个奇迹。爱本就是这世上最不可能的情感。”
玉鸦眨了一下眼又眨了一下眼,艰难的消化着他的话,“我还是不懂。”
他仍笑盈盈的,只是眼里的温度却渐渐褪去,“不懂是一件好事,因为所谓的真心与情意,本就是世人用来骗人的东西。”
他牵起她的手在纸上写下一个玉字,又紧接着握着她的手在鸦字前写了一个鸦字。
“玉鸦,这是你的名字。”
玉鸦凝神端详了一会儿自己的名字,头顶撞了一下他的下巴,“你的名字呢?”
宋越北被撞得闷哼了一声,他按住怀里乱动的人,“不要动。”
他握着她的手,提笔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宋,越,北。”她在他的怀里喃喃道:“这个简单。”
宋越北不满的哼了一声,“我的名字是三个字,还有一个十画以上的越字。简单?你只看一遍就学会了?”
玉鸦自信满满的点头,“当然。这么简单的字肯定看一遍就会了。”
宋越北放开她,取下桌上的纸扣在一旁,取出一张新的纸打开铺展。
“你要是写不出来怎么办?”
玉鸦非常自信,“不可能。你写起来都很容易,我怎么会写不出来。太简单了。”
宋越北把纸铺展,“你就说写不出来要怎么办吧?”
玉鸦满不在乎,“老规矩,写不出来我就再写十遍。”
宋越北摇头,“不行,十遍怎么够。你要写一千遍才行。牢牢地记住我地名字。最好连梦里都念着我的名字。”
话到最后是一串笑声,他难得开怀,只因仿佛已能看到她苦恼的样子。
玉鸦听到这里有一点头皮发麻,“不然就算了。我昨天的功课还没背完。”
宋越北将沾足了墨的毛笔塞进她手里,眼里都是笑意,“很简单的,看一遍就绝对能会。来,写吧。”
她不愿意接笔,满脸写满了抗拒,“不要。”
宋越北诱哄道:“要不然这样,你写错了就写一千遍这三个字,你要是写对了,我可以满足你一个愿望。”
若是这个条件让旁人知道,只怕宋越北三个字都要让人写烂了。
别的不说,就只是丹阳城中都不知有多少人搜罗着各种珍玩宝物,找破了头想求他办一件事。
他待她总是如此大方。
但玉鸦却并不为这个条件所动,“我没有想要你实现的愿望,算了吧。”
她想要他的头,但这话肯定不能说出来,说出来他也不会给。
“珍玩,衣物,首饰,玉器,糕点,饭菜,鸡腿,”宋越北说一个,她就摇一下头,根本不为所动,实力演绎何为无欲则刚。
这倒是他没有想过的了。
他看了一会儿玉鸦,惊奇的挑了挑眉毛,像是第一次认识她。
玉鸦想了想,“能留在你身边,我就已经很高兴了。不用再送我些什么。”
宋越北凝视她的双眸一点点染上温度,“那我送你的那些衣物首饰,你不喜欢吗?”
玉鸦露出笑容,她抬手拔下了头顶上的梅花金簪,“很喜欢,这根簪子我最喜欢了。”
她又扯了扯身上的浓紫色的长裙,把裙摆拽给他看上面的百合花,“这个也特别好看,我太喜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