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央社来的记者?”
那声音叫她有些出神。
程夕瑗不知道应该怎么形容那种感觉,像是恍如隔世,像是心脏骤停,亦或是世界粲然重活,总之叫她日后记了很多年,仍旧能回忆起当时任何一个小细节,比如说,他身上有烟草味,影子很长,日落很慢。
“你好?”
那个声音又响起,打断她的思绪。
程夕瑗这才感觉自己又能够呼吸,闭眼深深吸了一口气,转身抬头望向来的人,对视的时候,即便短短几秒,她也很敏锐的看见男人微不可察的抖了下,但他很快便冷静下来,冷淡的移开了眼。
都说人在难受的时候会格外想念那个平日里好像只有一点点想念的人,如果不是手心里传来的疼痛很真实,她几乎要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空气突然凝结住,程夕瑗却觉得自己很贪婪,肆无忌惮的打量着眼前的人。
他变得更高了,不像以前那样是清瘦,结实有力臂膀将军装撑得饱满,但他好像还是像以前那样不规矩,内里衬衫衣领扣子被解开了两粒,露出喉结和颈窝。
在大院的时候,因为混得不着边际,他经常被徐老爷子罚,做完百来个俯卧撑还能再去跑个五公里,徐老爷子信她,便叫她数着,一圈也不能少,那人做俯卧撑的时候,汗珠就爱顺着下颚,再到颈线,最后往衣服里滚。
程夕瑗刚开始不好意思看他,徐靳睿身上散发的荷尔蒙的气息太浓,直视只觉得自己脸烧。
但这人是真的混啊。
衣服汗湿是常事,他便手直接挽住衣尾脱下,露出坚硬光裸的腰线,完事还要凑到她面前,吊儿郎当的笑她,姐姐怎么不看我啊,不看我能数对么?
程夕瑗天生皮肤白,脸一红便格外明显。
徐靳睿瞧见便也不乐意做了,看她脸红可比训练有意思,刚锻炼完的人还在往外头冒热气,他一靠近程夕瑗就只觉得浑身的细胞都在叫嚣,可没出息只会僵在原地,惹得徐靳睿笑得不行,肩膀发颤,然后漫不经心抬眸,那时候他眼睛是闪着光的,因为里头全是她。
“徐靳睿。”
她轻声低喃,叫他的名字。
他淡淡的看了程夕瑗一眼,摁了钥匙打开车门,也没说话,只是把她另外一个箱子放到后备箱,让她付了不少超重费的箱子在他手上像是轻得如玩具,毫不费劲。
程夕瑗见状从箱子上站起来,徐靳睿抬眸,眼里是程夕瑗看不懂的情绪,但只是一瞬间,他便低下头将她先前坐着的箱子拉走。
直到后备箱被关上发出重响,程夕瑗都还在轻微走神。
“先等等,还有人没来。”
他语气颇淡,整个人散发的气息也是,程夕瑗‘哦’了一声,机械式的点了点头,目光还黏在他身上,但男人只是绕过她身侧,站在另一边树荫下背对着她,从兜里拿出根烟,咬在嘴里,深吸一口,吐出烟圈。
“你…一直在这边吗?”
程夕瑗不由的攥紧了手,试探的开口。
他一手夹着烟,侧脸望向她。
“嗯。”
声音从喉咙里发出来,低低的回应她。
程夕瑗没再说话,实在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看这个情况,她也不能直接问,你为什么这么久一点消息都没有,还有,我很想你,你呢。
“怎么来这里了?”
男人转过身,烟咬着说话有些含糊,
“巧合。”程夕瑗扯出一个笑容,望向他:“没想到能碰见你。”
“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徐靳睿的位置背光,从他的角度看程夕瑗,她栗色的发丝在阳光下变得金黄,眼眸微闪,看得他眯了眯眼。
“我来都来了,哪有什么该不该来。”
程夕瑗只觉得自己这回来对了。
“行。”
徐靳睿闻言挑眉,一根烟尽,他将火心掐灭,坐到驾驶室。
“上来。”
程夕瑗原本还站在原地看着他的动作,听见他的声音时候一呆。
“愣着做什么?”他手搭在窗户上,懒洋洋的望着她。
“哦。”
程夕瑗只是有些讶异,抿了抿唇,拉开了副驾驶,坐上去。
徐靳睿侧眼将她的小动作尽收眼底,轻舔牙齿,连他自己都没发觉的偷偷勾了勾唇。
程夕瑗坐上去后一下离徐靳睿只有半米不到的距离,她系好安全带以后才暗自懊悔,这下好了,一旦尴尬的躲都躲不了。
没等她多想。
“是你?”
正当她扭着头望向窗外的时候,一个女声从后方传来。
彭敏去买了瓶水,一回来就发现车上坐了一个女人,正好露出个侧脸,等她眯着眼走进的时候,有些意外的出声。
程夕瑗反应过来,望向来人。
先前她不舒服,没注意到彭敏身上也是穿着的军装。
“你好。”程夕瑗眨了眨眼,“我是央社派来的记者,程夕瑗。”
“彭敏。”
彭敏有些狐疑的盯着她递过来的手,视线却透过她看着她身后的人。
徐靳睿安静的靠着车门,手臂撑着方向盘,眼神注视着程夕瑗后背,察觉到彭敏的视线,才淡淡移开。
她随意的握了下程夕瑗的手,用目光质问他:副驾驶怎么被人坐了。
徐靳睿抬眼,挑眉往后座示意。
直觉如彭敏,身为女人的第六感让她察觉到徐靳睿有些不同寻常,副驾驶这个位置对女人来说,有时候更像是主权的宣誓,程夕瑗一个刚来的人到她的地方就占据了她的位置,叫她不爽。
程夕瑗收回手,总觉得哪里不对劲,顺着彭敏的视线望向徐靳睿,男人面色无异,好似她多心。
只听见彭敏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拉开后座车门跳上去,徐靳睿这才发动车子。
程夕瑗好奇的盯着窗外。
这里虽然破败,却有种别样野性的美丽,一开始还有房屋,但逐渐全部被红土地取代,沿路上有长得很高的植物,她先前做过功课,这个叫做“大象草”,雨季来之时会疯狂生长,到旱季来时最高能长得两米,人走在里头都是瞧不见外头的。
“程记者。”
“嗯?”程夕瑗转头。
“我瞧你细胳膊细腿的,应该是从小没吃过苦的吧。”
彭敏通过后视镜一直打量着跟前的人,没等程夕瑗开口,她又说。
“我是这里的宣传干事,以后你有什么事情都找我,我负责接待你,想做什么采访也得先告诉我,这边是维和部队,不是像你们外头那样可以随意采访的,到这里,就得守这里的规矩。乱跑可是会出问题的,这里条件自然是比不得国内,你要是还想着要生活质量,几乎不可能,有时候一周都洗不了一次澡,饭菜更别说,能有吃就不错,你要是吃不了这些苦,不如趁早回国,我瞧你下船就难受成那样,之后的日子可比这苦多了。”
“我知道的。”程夕瑗点了点头,“是做好准备才来的,我能受的住。”
徐靳睿瞥了一眼,没说话。
彭敏神色不明,满眼不相信:“最好是这样。”
程夕瑗不是看不出彭敏的不屑,微咬了下嘴唇,乖乖坐在车上,瞧瞧透过余光打量着身侧的男人。
车辆开始加速,道路也越来越不平整,坑坑洼洼的,时不时来一个陡坡,俯冲下去,程夕瑗知道徐靳睿的,他一向是这样,速度执行力很强,开车虽快但却有度,过去他开着机车也是这般。
没什么好怕的。
又是一个陡坡,她的身子随着车辆颤了下,莫名有些鼻酸。
徐靳睿啊,再见到你真好。
第5章 汲汲于生,汲汲于死(一)
陆成河听见发动机熄火的声音便从里头赶忙出来。
程夕瑗见到一个大约三四十的男人笑着朝自己走过来的时候,手忙脚乱解开安全带,下车朝那人轻俯身。
红土地在昏黄的光线下曳曳生姿,陆成河虽然上了年纪,但年轻的时候也是风流过,身上是成年人历经过人生后独有的圆滑不世故,平和不谄媚,叫人很难不生出好感。
徐靳睿在帮忙提东西出来的时候,彭敏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他旁边,搡了下他胳膊,微微朝程夕瑗站的地方扬了扬下巴。
“认识?”
徐靳睿瞥了她一眼,没说话。
“前女友?”
彭敏来了兴致,难得见徐队吃噎。
“让我猜一猜,我们徐队长这么多年连那漂亮美丽的护士姐姐都不带看一眼的,这是为白月光守身如玉呢,怎么,还喜欢?”
说完她又有些感慨的摇了摇头。
“男人啊,总是忘不了初恋啊。”
“你刚跟她见过?”
路上彭敏说的话透露出的信息。
彭敏‘嗯’了一声,点头。
“我去上厕所的时候碰见的,看着挺难受,估计是晕船,也正常,这边的船体量小,晃得厉害…”
彭敏滔滔不绝的分析着,徐靳睿两手插着兜,目光扫过程夕瑗背影。
她今天就穿着一件很简单的白T恤,露出一截细白通透的脖颈,胸前有个粉红色兔子的印花,衣尾整齐的扎到修身且紧贴的牛仔裤里,女人的美是柔,曲线恰到好处,不干瘦,尤其是那双笔直的腿,格外的扎眼。
他算是知道为什么牛仔裤是经久不衰的时尚了。
“你上次是怎么吓那个记者的?”
上文不接下文的,彭敏皱了皱眉。
“什么?”
徐靳睿收回自己落在程夕瑗身上的视线,眸深渐暗。
“把她吓走,随你用什么方法。”
说完便转身离开,将车开动,启动的时候还不知轻重的甩了她一脸灰尘。
彭敏看着男人离开的背影,嘴角僵了下,想起自己看过的狗血剧,男人心,海底针,是她这辈子捉摸不透的。
更别说这种老处男的心思了。
她‘切’了声,“呸呸呸”吐出不小心吃进去的土,嫌恶的抹掉,往陆成河和程夕瑗的方向走过去。
程夕瑗听见车子启动的声音,转头望了一眼,而徐靳睿随手将车打了个转她便看不见他了。
“程记者是吧,一路上辛苦了,赶快休息吧。”
程夕瑗恍然回神,应了声‘好’。
“我带你去住的地方。”彭敏从她身后走出来,上下又重新打量了一番程夕瑗,若有所思,“你跟我住一起。”
“彭敏你好好对人家。”陆成河收起笑,板着脸对彭敏。
“用得着你说?”
“没大没小。”
……
徐靳睿把车开到棚子里以后没有立马下车,而是独自坐在车里静默着。
他想起自己跟程夕瑗第一次见面的时候,还是一个半大的毛头小子,拽得上天,那时候除了徐老爷子,没有人管得住他。
恰好是夏末秋初,天还热着,他打完球,满头大汗回家,没进门前随手将篮球往里头一扔,刚想换鞋进来,居然第一回 在自己家里头听见了女孩子的声音,惊得他愣神了好一会,才往里探了个头。
程夕瑗就背对着他坐在沙发上,吃痛的抱住头,长发散落披肩。
落地窗外阳光洒进来,蝴蝶骨外扩,腰线在衬衣下若隐若现,看得他一愣一愣的。
“看你做的好事。”
徐老爷子就瞪着他,然后拿棍子揍了他一顿,他没躲,被打得多了倒也受的住,只是时不时注意沙发上的人。
“这位是?”
他学着大人说话的方式问,有些故作正经。
“叫姐姐,人家比你大了好几岁,不准闹腾。”
但是程夕瑗只是低着脑袋,不知道在想什么,徐靳睿见得不到回应便也不自讨没趣,回房间了。
好歹住在一起,但是程夕瑗就偏绕着他走,徐靳睿刻意数了才发现居然也可以好几天都见不到她的人。
大院的人见到他就问,你家里来的那位是什么情况?刚开始他说不知道,没了解,别人都做出一副不相信的表情,他被问的烦了,便懒得答白。
直到后来,他居然在她的眼神里读到了“嫌恶”的意味。
偶然有一天晚上他起床上厕所,恰巧碰见程夕瑗下楼倒水。
没人,夜深,他头一次把人姑娘堵在了楼梯口。
“你见我躲什么?”
这个问题困扰了他不知道多久,一直挠得心痒痒。
程夕瑗几回想跑,都被徐靳睿拦住,他这人就是耐不住的,凡事都说清楚,别装模作样。
他们两就耗着,程夕瑗不说话,徐靳睿不放人。
后来是怎么结束的他也记不清了,只记得自己第二天又被揍了一餐,这种闷葫芦实在是没意思,加上程夕瑗跟徐老爷子越走越近,偶尔自己那些秘密被发现,他便把责任归咎于程夕瑗,又给她多加了个标签,这是个告状精。
他们两的关系发生转变,是因为他成绩实在是差得难看,徐老爷子叫她给自己补习。
老爷子把他游戏机什么的全收了,刚闹完,他一个人躺在床上,啥也不干也不学习。
翻了个身刚想睡觉,就听见门被推开的声音。
“不吃饭。”
他以为是保姆阿姨叫吃饭,头埋在被子里闷闷的答。
没有预想的声音回应,他感觉自己书桌前的椅子被拉开,转了个身,睁眼便瞧见程夕瑗正看着他。
“怎么是你?”他揉了揉自己的头发,从床上坐起来。
“爷爷叫我给你补课。”
这是他们第一次对话。
徐靳睿原还发愣,听到她的话‘哼’了声,说了句“不去”后,又倒在床上。
“别以为我会听他的,滚。”
现在徐靳睿想起来自己当时说的话只想穿回去狠狠揍自个儿一餐,小子说话挺狂,得罪了最不该得罪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