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愿好奇,安静地看了一会儿,直到燕婵上完药,再次裹上干净的纱布。
那郎君从怀里取出诊金放在柜台上,拿起面具遮脸,回身看见如愿时微微一怔,旋即点头示意,面部轮廓利落漂亮,眼孔中露出的眼睛黑白分明。
第44章 心机 一更
如愿也一点头, 待他离去,才凑到医案前,双臂往上边一放, 支起完好的那条胳膊撑住下颌:“刚才那个是谁啊?”
“少舒的老朋友。他离岛的第一年认识的, 同我倒是不怎么熟,无非是医者和病人罢了。”燕婵收拾完用具, 回身整理药柜上晒干的草药, “你若有心想和他认识, 找少舒去搭个话。那郎君叫沈卢,不过不是真名,恐怕他自己都不记得真名是什么了。”
“和名剑同名么……果然是杀手吧。和我没什么好认识的。”如愿想起面具后惊鸿一瞥的目光, 并不讨厌,但也不想多提, 随便换了话题,“辛苦师姐给人上药了。”
“有什么辛苦的?医者不就是这么回事。何况他伤得不重,伤口处理过,我猜是他家那个心软, 怕他疼,舍不得下猛药, 才拖到今天还没愈合。”燕婵整理完毕,转身,“你呢,找我什么事?”
如愿嘻嘻一笑, 把肿得青紫的那边手腕伸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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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卢走出药坊, 尚未拐过街口,正遇上行色匆匆的方少舒。
都是混迹江湖的冷厉郎君,不爱多言, 双方互一点头就算是互相见礼,即将擦肩而过的瞬间,方少舒却止步,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上回的事,多谢你。”
沈卢略一怔,旋即反应过来他指的是什么事,只摇头:“不谢。说几句话而已。其实还是动手更快些。”
“总归是闹出人命来麻烦。”当日听完如愿简短的描述,最先冒出的念头也是永绝后患,然而方少舒自认不算是无牵无挂,燕婵自有医者仁心,如愿又天真纯挚,为了个可杀可不杀的人闹得和她们不痛快反而是得不偿失。他抓抓颈下,“倒不是我看不起女子,只是女子天性如此,我反正没见过几个当真心硬的,到时候万一心软,惹得不开心才是麻烦。”
沈卢难得接了这种颇有些烟火气的话题,虽然也只是极淡的一个“嗯”字。
“要他一条右胳膊也够了,这种官家子,等同废人,生不如死。”方少舒又说,“且看他往后安分不安分吧。说来我本来也不用找你,只可惜我实在看起来不像是干这一行的,骗不到人。”
沈卢面无表情地接话:“若是要下单,找我。可以给你算便宜些。”
“你还真是时时刻刻记得自己是干什么的啊?!”方少舒哭笑不得,没好气地回了一句,旋即又笑出来,握拳在沈卢肩上一敲,“行了,我还得送点心去。就此别过。婚帖记得给我发一份。”
沈卢又是清淡的一声“嗯”,然而面具和脸部贴合的缝隙间,遮掩不住的肌肤却染上一丝淡淡的红色。
方少舒自然没发现,他只管朝药坊走,一迈进充斥着草药苦香的地界,刚才那种视人命为无物的冷厉一扫而空,灿烂的笑意霎时布满整张脸,音色都亮起来:“阿婵——!我给你带了荷花酥!西市八宝斋买的,排了半个时辰……”
他直冲着柜台过去,乍看见如愿,卡了一下,“啊,你也在,我只买了一份……”他放下单层的小食盒,尴尬地摸摸袖口,转头又要出去,“你等着,我再去买……”
“我不吃!”如愿哪儿好意思麻烦他,赶紧出声阻拦,“我最近不吃甜的,戒了。”
“还戒呢,”燕婵收了东西,冷笑一声,“是谁去故园参宴,宁可不行卷,也得吃够点心?”
“师姐!”如愿脸上当即红起来,羞愤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我和你说着玩的,你揭我短干什么?”
“你这种短还少?我就不提你以前哭着打滚说不学了,师父说学成奖励甜点心,你一个翻身又起……”
“……师姐!!!”
师姐妹聊天揭短,方少舒知趣地双手往袖子里一揣,缩着脖子站在一边,直到燕婵理完手里的东西,细细洗净双手,他才殷勤地把食盒打开。
食盒比寻常送饭的食盒小一整圈,竹制,一打开,里边就三只荷花酥,甜香扑鼻。难得的是三只荷花酥都相当完整,外层淡粉,内侧酥黄,一路奔波过来,居然一点酥渣都没掉,可见带过来的时候护得多好。
然而方少舒没有任何得意或是借此夸耀的意思,只说:“阿婵快吃,你忙起来就不吃饭,先垫垫。”
燕婵瞄了食盒一眼,一脸严肃地示意:“过来。”
方少舒立即捂住双耳:“就算你不爱吃这个也不许揪……”
一只荷花酥结结实实地塞进了他嘴里,酥脆的外壳在口中裂开,舌面上全是甜而不腻的曼妙味道,他反倒一愣,傻乎乎地叼着只荷花酥,呆呆地看向对面的燕婵。
燕婵蓦地一笑:“吃你的吧。”
随后又拿起另一只要往如愿嘴里塞,如愿赶紧偏头避开:“我才不吃师姐夫排了半个时辰买来的,我怕吃着长针眼!”
“去你的!”燕婵笑骂她,作势要打,看她抱着脑袋在药坊里乱跳,终究没走出柜台后,只转手把荷花酥喂进了自己嘴里。
待她跳回来,正巧方少舒的那只荷花酥也吃完了,如愿干脆靠着柜台,简短地把西市搭来的那个铺子连同暂时想到的计划,全说了一遍:“……大致就是这样,也不知道能不能成。现在先想着做些衣服看看,刺绣纹样能不能替我画几个?我记得你家那边不同于长安城的风尚,说不定能卖得好。”
“成啊。”方少舒一口应下,顺道给斗志昂扬的如愿泼了盆冷水,“不过我这两年看下来,长安城里的权贵喜欢的裁衣坊有个定数,越是家底殷实出身高的,越爱那几家老字号。熬出头恐怕有点难,至于想法子打出名气……你想过没?”
“暂且有个想法,不过不好说一定管用。”如愿说,“总之,你先画一下?”
“行。其实也没有什么花样,无非是海浪珊瑚之类的东西,触类旁通,你自己也能画。”方少舒提出另一个难点,“还有一点麻烦,我家的衣裳好看归好看,洗起来累人,海上风再干净,一天下来也灰扑扑的。长安城里多泥尘风沙,恐怕穿不了几回就洗坏了。”
如愿细想片刻,发言十分缺德:“那我就让她们相信,这衣裳就是只能穿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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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少舒的手脚相当快,画工也不错,隔天就交出了大致的图样。一入手,如愿立即赶去挑选布料,带着精心选出的布料和图样去了西市那间买下的铺子。
铺子的位置确实偏,地方也不大,除了必要的布置,仅有一个小小的隔间可供裁缝工作。好在请来的裁缝周氏生性纯良敦厚,孑然一身又有哑疾,对肯雇佣她的如愿千恩万谢,没有任何挑剔。
倒是如愿对这位因哑疾而艰难过活的妇人有些说不出的愧疚,拿图样给她看时再三确认是否能做,比划着和她说:“不着急的,慢慢来,按这个尺寸做,只做一身,也不用怕做坏。”
周氏粗哑地“啊啊”两声,边摇头边比划出想说的话,大意是样子不难,让如愿放心。
她确实说到做到,一身颇有前朝风尚的广袖裙衫,不出半月就到了如愿手中。
当时买布料时如愿本想着买天青色的,结果问了好几家织坊,都说天青色的让摄政王府定了等着挑选,让她过几天再来,气得如愿当场在心里痛骂摄政王是想改行贩布吗,气冲冲地按方少舒原定的图样改买纯白的。
却不曾想,效果好得出奇,纯白的底,清透的浅青色刺绣,格外清淡的两个颜色凑在一起,确有飘飘欲仙的感觉,风一吹,单薄的织料起伏,仿佛天人的羽衣。
这一步可谓是大获成功,如愿强行往周氏手里塞了一把碎银,小心地收起衣服,跑去找了刘幼宛,也不多提,只说是在西市一间名不见经传的裁衣铺里定的衣裳,转送给她。
刘幼宛正是好颜色的年纪,一见漂亮衣裳就眼睛一亮,但她虽有些虚荣,也知道无功不受禄的道理,眼睛都移不开,嘴上却哼唧:“你无缘无故送我衣裳干什么,我们关系没那么好吧?”
“其实我也舍不得。只是我当时狭隘了,想着这间铺子没名气,料想也做不出很好看的衣裳,就没亲自去量尺寸,只让家里的侍女去传话,结果不小心弄错了,尺码略小了些,我穿不上。”如愿把准备好的话倒出来,“我认识的娘子中,好像只有你的身形合适,就想着反正都花钱了,不如拿来给你,刚好过两天平山大长公主开宴,你可以穿。”
自刘锦成出事后,刘家为了这个倒霉幼子花了不少钱,刘幼宛确实暂时没钱做新衣裳,闻言有些心动,但仍嘴硬:“这种丫鬟留着有什么用,主子的衣裳尺寸都能报错,趁早辞了算了。”
“那你是不要吗?说得也是,毕竟本来是我自己定的衣裳,贸然送给你确实怪怪的,或许你还压根不喜欢呢。”如愿做出失落的样子,作势要走,“那算了,当我没来……”
“哎——你回来!”刘幼宛连忙叫住她,见她转头,又扭过脖子,“拿过来,我勉强试试吧。若是合身,我拿钱给你。”
如愿立时知道成了,笑眯眯地把估算着刘幼宛身形做的衣裳递过去:“不用给钱。你试着合身就行,省得压在我手里,想穿不能穿,看着难受。”
“那不行。”刘幼宛小声嘟囔一句“好像我存心占你便宜似的”,清清嗓子,“我穿这身衣裳,万一有人问我是从哪儿做的,我怎么答?”
如愿微微一笑:“我告诉你。”
第45章 讨厌 二更
七月初二, 平山大长公主生辰宴。
宴会就设在公主府中,仅仅是前半座用以观景的园林,然而体量颇大, 设下宴桌的楼台飞檐斗拱雕梁画柱, 往外看则是青竹怪石流水落花,蜿蜒的石径掩映其中, 居然有闹市寻清净的反差感, 令人不由静心。来往的人或是权贵或是名士, 恰逢府上的并州蔷薇盛开,以花为题曲水流觞,留下的诗集结成册都有厚厚几本。
然而在与宴的年轻娘子中, 大出风头的居然是刘幼宛,度支员外郎家名不见经传的三娘子。
不仅因为她现场所作的诗和暗地里苦练了大半月的优雅举止, 也因为她穿来的裙衫。广袖宽幅,淡淡的青色纹在裙摆,走动时仿佛拨开薄云或者海潮,衬得刘幼宛俏丽的面容多了三分缥缈仙气, 施施然入场时在座的人无不看她,甚至有个狂士摔了酒杯, 高声大呼果真有海外云阁的仙子。
一时轰动,嫉妒、艳羡、渴望……种种情绪混在一起,最终大部分妙龄女孩做出了同样的选择。她们一拥而上,借着和刘幼宛结交的由头, 旁敲侧击地试探或是询问, 试图从她口中撬出些许信息。
刘幼宛却十分大方,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有人问她这身衣服从哪儿寻来, 她就答:“是西市一间裁衣铺子,在北角巷尾,没什么名气,我也是偶然瞥见的,算是机缘巧合。”
有人问她所用的布料和剪裁方法,她只摇摇头:“那是裁缝的事,怎么会告诉我?只是我看剪裁出的衣裳和纹样与长安城里的大有不同,或许裁缝是异域人也不一定。”
有人问她价钱,她掩唇一笑:“说来也是我占了便宜,本来要价颇高,那日恰逢店家心情不佳,想着趁早闭门回乡,只收了十两白银。”
诸多问题一股脑地砸过来,幸好刘幼宛本就喜欢万众瞩目的感觉,又提前和如愿演练过好几遍,答得尽善尽美,不露一点破绽,倒让不少情绪外显的娘子遮不住急迫,一心想着宴后要冲去西市看看。
可惜注定要扑个空,因为刘幼宛口中那间神神秘秘的店铺主家正缩在角落里,一面往嘴里填各色点心,一面盘算着和刘幼宛打的这一场配合,能招揽多少潜在的客人。
总之目前进展如同预想,刘幼宛那边有意引导;如愿这边坐等,只发生了两件让她有些别扭的事情。
其一是再度遇上了将要参加秋试的士子,一众士子一改在故园中的矜持,一个个的浑如失忆,纷纷围到如愿身边,这个夸她才思敏捷、主考官慧眼识珠,那个遗憾当时她提前退场,没能亲耳听到她所作的文章。连辛之文都涨红着脸,上前磕磕巴巴地和她搭话。
如愿在心里冷笑,面上绽开的笑容甜润得体,举止也不见退缩,原话奉还:“不过侥幸而已,才疏学浅,比不得诸君学富五车。只是我因夏试而入仕,诸位却等着秋试和春闱,有些话想来接不太上……”
她看向辛之文,朝他笑得更甜,“既然当时在故园中诸位与我无话可说,料想如今依旧无话可说。我仍是只能祝诸君金榜题名。”
围上来的士子当即变了脸色,青青白白一阵,最后还是领头的士子含混地说了声叨扰,率先扭头走了。其中当然也有愤恨不齿的,但终究怕即将入仕的如愿在秋试举荐中做什么手脚,只能强行把怨气吞下去,转身离开。
其二则是开宴前平山大长公主特意召她前来,不仅让侍女看座,甚至亲昵地在她手上一握一拍,倒像是同亲女逗乐。
如愿知道这是平山作为长辈的慈爱,有意为她抬抬身价,但她一不想压在场的娘子一头,二不想在宴上钓金龟,接收到有意无意射来的目光,反而觉得如芒在背。
思来想去,她干脆撑着胡床,故意后仰拉开距离,声音飘进平山耳朵里:“不成,我可得离您远点,我也要面子的,才不当您的绿叶。”
“浑说些什么!”平山徉怒,笑意却浮上保养得到风韵犹存的眉眼,“我同你阿娘年纪差不多,若论辈分,你叫我一声姨母都不为过。什么绿叶,我姑且还要这张脸呢。”她一拍身侧,“过来。”
“是——”如愿拖出个长音,含笑凑到平山身边,体贴地倒水奉茶,“快开宴了,您特意叫我过来,要是想订个什么器具,我给您算便宜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