撑伞的男人反倒让他的眼神吓了一跳:“哪里来的疯子!这么大的雨还在外边淋着!”
他本模糊地看见个披着长发的漂亮背影,想着捡个可能有些疯癫的小娘子回去,谁料是个郎君,平复下来越想越气,“娘的,不男不女的怪物上什么街!还想骗老子……”
他不干不净地骂了一大通,偏偏玄明的眼神动都不动,空得仿佛琉璃珠。男人发泄完怒气,回想起街头巷尾流传的怪谈,当真有些害怕,给自己鼓劲似地往地上啐了一口浓痰,再骂了几声晦气,扭头走了。
玄明极缓慢地眨眨眼睛,渐渐转回去。
第58章 落魄 死星照命
青石板上蓄了薄薄的雨水, 向着低处淌去,不断冲刷过的石板表面仿佛破碎的镜面,倒映出黑发白袍的身影, 湿漉漉的面容被雨滴打碎, 在每一个涟漪里扭曲着随水东流。
玄明想,没错, 他确实是个丑陋的怪物。
等如愿抱着她的孩子来, 他或许还会吓到那个脆弱而稚嫩的幼童。她的孩子应当可爱, 既像她,又像那个面目模糊暂且不知是何人的郎君,他们一同前来, 在正殿内求得一支签文,交由玄明……
……要他解签吗?他做不到。
要他祝福吗?他也做不到。
但更有可能的是, 如愿牵着夫君的手,抱着孩子进殿,殿内已不见他的人影。或许她会问,得知噩耗后惊诧而悲伤地说一声难怪不曾来参加婚宴。
又或许她根本不会发现。因为和亲密的夫君稚子相比, 他可有可无,甚至比不上能一同观赏的桃花。
心口骤然痛起来, 这次的痛和之前的每一次都不一样,并不是撕裂感的刺痛,反而是钝痛,从心尖开始向下蔓延, 像是被投入过热的水中, 伴随着无法挣脱的窒息感一起涌来,从胸口一直扩散到每一寸肌肤。
好在这种痛不难忍耐,玄明摇摇晃晃地起身, 冒着未减的雨势,向玄都观走。
回去时果然吓到了知常,小道童一阵手忙脚乱,慌忙拿了干布热茶过来,见他脸色不佳,又迟疑着拿出留着没吃的月饼:“……师兄?元娘子留下的,你好像不太开心,要不要吃些甜的?”
那块月饼被他精心裹在油纸里,印了吉祥字的表面油汪汪的,最薄的边缘处隐约露出一线饱满的豆沙色。
玄明茫然地伸手。
知常一喜,赶紧把月饼托得更高,但在指尖将要触及时,玄明迅速缩手。
“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他定定地看着那块诱人的月饼,喃喃,忽然想起最初拜入玄都观时的场景。
其实他从未正式拜在哪一位道长的门下,空有道号,空让知常叫一声师兄而已。当时身为观主的重光道人只是看着他,摇头微笑:“资质不错,但修道需发自本心,倘若没这个心,只是想找个清净地,恐怕适得其反,反倒不该在此了。”
时隔多年,他终于明白了重光道人的话。他确实不该在此,不该俗心不定,只想着凭借修道来定下神思,更不该明知动了心思会让气血逆流奇毒入骨,还无法克制地靠近如愿,却又自欺欺人,说不过是莫逆之交。
最不该的是在那个桃花盛开的三月,他从侧门匆匆而过,阶上春风枝头桃花,他偏偏为身后突然发声的女孩驻足。
从那一刻起,他就已经死星照命。
眼前一阵天旋地转,玄明一头栽了下去,最后听见的是知常惊恐的哭音:“——师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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豫王府。
诊脉的太医脸色骤然变化,瞥了边上的楼绍一眼,猛地后退。楼绍见状赶紧接上,指尖压上那只露在锦被外的手,霎时眉头紧皱,按脉的手也重起来。
眉头越皱越紧,冷汗也越渗越多,片刻后,楼绍起身,向着焦急等候的小皇帝屈膝,吐出低沉的音节:“陛下节哀。”
独孤行宁脑中一空:“什么意思?”
“殿下本就身有奇毒,悬而未解,本是缓慢侵蚀心脉,但不知为何,近几个月突然加速,才致殿下昏厥。又从玄都观颠簸至此,恐怕是气血逆流,已是……”
后边的话楼绍不好明说,稍作迟疑,抽了火上烫过的银针,干脆跪在榻边,利落地刺入独孤明夷的指尖。
这一下应该是剧痛,在过往无数次的诊断中,都痛得独孤明夷狠狠攥爆手中的气囊,但现在银针刺入足足三分,锦被外苍白的手纹丝不动,只有新鲜的血从细小的伤口处渗出,滴落在侍女跪立捧着的帕子上。
独孤行宁看着白帕上那滴浓黑的血,说:“给朕治。”
楼绍浑身僵硬,不敢答话。先前跪到一边的太医见状不对,连忙出声:“陛下明鉴,殿下的毒多年未解,还需研究……”
“朕说,给朕治好豫王。”独孤行宁却只重复一遍,“不然,整个太医署,就去黄泉再研究怎么解毒吧。”
说完,他不顾当场跪下求饶的诸多太医和侍从,转身就走,徒留身后满室惊惶哀哭。
独孤行宁紧绷着脸,从卧房一路向外走,走过的地方来往的侍人纷纷跪拜问安,他一个都不搭理,直到走到王府内最僻静的亭湖造景处,他出声:“你上次说的话,是真的吗?”
背手站在湖边的正是借故前来的韩王,听见小皇帝的声音,匆忙回身行礼:“臣拜见陛下,恭请……”
“起来。”独孤行宁打断他,“朕只问你,是真的吗?”
“有这个传言是真的,但传言是不是真的……臣也不知道,只从先帝处模糊听到过,没敢问。不过,陛下来问臣这个,”韩王瞄了独孤行宁一眼,“料想是陛下信了吧?”
“是。”独孤行宁坦然点头,“现在朕命你去查户籍。”
“陛下不可,查户籍恐怕会惊动京兆府,若是让御史台知道,对陛下和豫王,都不是什么好事。”韩王难得表现得精明一回,“臣也不想招惹他们。陛下惹得起,臣惹不起。”
“那你说怎么办,不查户籍,到哪里去找一个八字纯阴的女人?”
“长安城内有家铺子是臣的产业,做的是灯烛生意,有一项是定的生辰灯,来客得登记生辰八字。”韩王搓搓手,“正巧,前月就有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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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终于停了。
天色放晴,药坊外又隐约有了人声,卖力气活的青年男人背着老汉朝药坊走来,一路踩出噼里啪啦的水花,看过去只有两个模糊的人影,粗豪的嗓门却听得一清二楚:“燕医师!燕医师可得救命,救命啊!雨下得大,我家老汉滑了一跤,人都不醒了……救命啊,燕医师!”
呆坐着看雨的如愿一个激灵,匆忙起身,药柜后的燕婵却去的比她还快,一个身影从她面前掠过。
如愿反倒有些尴尬,摸摸腰上的马鞭:“救人要紧,不打扰师姐了,我先走了。”
扶着病人进门的燕婵匆忙点头,想想又说:“少舒,送她。”
方少舒立即上前,如愿不好拒绝,只能闷闷地应了一声,扭头出去。
两人沉默地走出一段,到点心铺子附近,跟在背后的方少舒突然说:“你师姐是着急救人,不是故意忽略你,别生她的气。”
“我没生气。”如愿连忙说,“师姐医者仁心,当然是救人要紧。”她看看陆续过来排队的人,“看起来那位老丈摔得不轻,师姐恐怕又顾不上吃饭,既然都到这了,给她买点糕饼吧。”
“行,她上回就说想吃这家的核桃酥。正好,我先排着……”方少舒表示赞同,跟到队尾,忽然想起还有个如愿,“……算了,我还是先送你过去。”
“不用。等会儿人又多了。”如愿往对面一指,“就对面车行。你真不放心,在这里看着我也行。”
方少舒觉得有理,一点头:“去吧。”
如愿勉强朝他一笑,往街对面走去。
身后不知不觉多了几个排队的人,方少舒一面缀在队伍里朝前缓缓挪动,一面分出心神注意如愿那边,一时不慎,不小心和前边排队的中年男人撞了一下。他赶紧道歉,那男人则摆摆手说没事,顺口提及是为家里的小女儿来买甜糕。
双方顺势攀谈两句,方少舒的视线转回街对面。
打了个时间差,如愿刚好走到车行前面,和侍女打扮的女子说了两句话,旋即爬上马车。侍女跟着上车,在她背后一扶,两人一同进了车内。车夫立即挥动马鞭,朝坊门去了。
方少舒松了口气,收回视线,碰巧队伍挪尽,铺面里的伙计捧出一张笑脸:“郎君,买些什么?”
除了核桃酥以外,方少舒再随意选了几样,揣在怀里带回药坊。等燕婵送走伤患,果真太阳西斜,所幸买来的糕点都放得住,她一手往方少舒嘴里塞了一个,自己咬了一个,囫囵嚼下去:“你哪儿来的空买点心,不是让你送如愿回去吗?”
“她去车行,我在点心铺子排队。”方少舒给她倒了半盏凉茶,“喝水。我亲眼看着她让她家丫鬟扶上马车,放心吧。”
燕婵脸色一变。
她僵硬地看向方少舒,嘴唇发颤:“可她来时,说要散心,是骑马来的。”
第59章 解毒 这福气给你你要不要啊.jpg……
“……元娘子!元娘子?”
如愿一个激灵, 回神,转头看向叫住她的人,女侍打扮, 有些面熟, 她茫然地眨眨眼睛:“你是……”
“是白氏车行的人,原本在崇业坊五娘子那边, 后来到分行去了, 上个月才回来。元娘子真是贵人多忘事。”女侍勾起腰下白氏车行的铜令牌给如愿看了一眼, “我们五娘子在马车里呢,碰巧遇上,问问您, 要去哪儿,搭不搭车?”
“哦, 谢谢,不搭车了,我骑马过来的。”如愿摇头,想想不对, 白芜生性敏感多疑,不好随口拒绝, 她干脆绕到车头,往马车上一爬,“算了,我还是亲自和她说一声。”
她伸手去撩车帘, “五娘”两个字还含在嘴里, 背心突然一重,膝头一滑,整个人一头栽进了空空如也的车内。而不知何时上车的女侍紧跟其后, 从后方死死钳制住如愿,一张浸湿的帕子猛地捂在她口鼻上。她当即闭气,狠狠向后肘击,反手在女侍胳膊上抓出深深的血痕,那女侍吃痛,捂得更紧,两臂如同火钳,简直是要把她闷死。
如愿眼瞳紧缩,但挣脱不得,不慎吸了口帕子上染着的怪香,意识就迅速远去,软在女侍怀里,只听见车夫挥动鞭子,车轮骨碌碌地碾过石板。
彻底陷入黑暗之前,她想的是,完了,这下真要和师姐在炼丹炉里相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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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痛。
这是如愿模糊沉浮的意识里唯一清晰的知觉。一开始能感觉到冰凉尖锐的东西破开小臂的肌肤,后来就蔓延至整条胳膊,一波波的钝痛漫上来,两条胳膊僵得像是木偶,只有被什么东西切割时的痛感。
如同刮擦的钝痛里突然多出一道新的,如愿动了动嘴唇,含混地发出不可解的音节,沾着冷汗的睫毛不断发颤,隐约看见一线模糊的光。她竭力向上抬起眼帘。
“……呀,她要醒了……”
眼前一团模糊,只看见许许多多重叠的人影,恍惚间似乎有人说话,紧接着是脚步声,颈后骤然刺痛,如愿浑身一僵,身子随之软下去。
再度陷入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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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愿挣扎着睁开眼睛,把痛得麻木的两条胳膊凑到眼前。
眼前一阵阵发黑,微微晃动的视野里渐渐露出手指,再到手腕,往下则是一圈圈紧缠的纱布。骑装的窄袖被割开挽到手肘处,每圈纱布缠过的地方都是个取血的口子,就是这样密匝匝的伤口让她因失血而双臂发冷,僵得如同人偶。
如愿想摸摸手腕上的伤口,但没力气,还没接触,先脱力地坠回榻上,敲在柔软的褥子上,“啪嗒”一声。
这一声惊起守在屋里打盹的侍女,两人同时惊惶地看向榻上,片刻后一个转身直冲出去,另一个走到榻前,神色尴尬:“娘子……您醒啦。”
如愿不为难她,艰难地试图起身。侍女连忙扶起她,往她背后垫了个枕头,没话找话:“您先歇会儿,已让人去找太医了……”
“我……”如愿被自己哑得可怕的声音惊了一下,吞了口唾沫,喉咙里顿时如同刀割,她尽可能润湿口腔,“什么时候了?”
“未时刚过。”侍女转身取了茶盏递过去,意识到这个才从昏迷中醒来的娘子想问的到底是什么,改口,“哦,八月十七了。”
……两天。
自她被一架马车掳去,足足两天。
如愿偏头避开那侍女递到嘴边的茶盏:“这是哪里?为什么抓我?”
侍女踯躅着放下茶盏:“是豫王府。”她瞟了眼如愿裹在纱布里的手臂,有些不忍,“娘子安心躺着便是……不要多问。”
如愿心说换你来躺着试试,正想发作,门一开一合,先前出去的另一个侍女领着太医打扮的人进来。她比留在室内的侍女更利索也更粗鲁,在太医的授意下直接配合着摁住如愿,扯出她的手臂,露出光洁的腕部让太医把脉。
如愿额上霎时爆起青筋,但她浑身无力,只能任由太医的手指触上腕部。
太医不愧是太医,在她的怒视下还能气定神闲地换一边继续把脉,诊完:“娘子身体底子不错,只是失了些血,休养几日便好,还请放心。”
如愿听得一股火直蹿起来,碍于人在屋檐下,忍着怒气伸出两条裹满纱布的手臂:“你管这个叫失了些血?”
“这是因为取一次就得换一处。”太医一脸平静,“娘子放心,伤口浅窄,眼下看着骇人,愈合后取了纱布就恢复如常,不会留疤。”
“那我脖子后边呢?”如愿反手去摸几个隐隐刺痛的针孔,“你想怎么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