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取血试药时娘子有苏醒的迹象,恐伤人伤己,不得不以针刺法令娘子继续昏睡。”
“试药?”如愿大惊,“你们掳我过来,是为了拿我的血试药?!”
“是为了豫王殿下。”太医纠正她,“殿下急病,不得不取一女子的血试药,如今才脱离险境。娘子不过昏迷两日,取些血,就能救摄政王,也是美事一桩。往后殿下的赏赐必不会少,或许还有陛下的。”
他停顿,微微一笑,“这是娘子的福分啊。”
“这福气给你你要不要啊?!”如愿彻底怒了。
如果说她在燕婵身上看到的是医者父母心,是甘为病人以身犯险的无私,在面前这个笑容和蔼的太医身上看到的就是令人作呕的自私自利。
她忍住没一口啐在太医脸上,翻身下榻,晃了两下才站稳,“这福气我就不必了,我要回家。我有父母,享不得这个福气,也劝不了别人享这个福气。”
被暗骂没爹娘,太医脸色微变,旋即恢复如常,给领她进来的侍女抛了个眼神。
“娘子放心,殿下有令,已通知娘子的父母了,不必急着回去。”侍女会意,上前一步,捧出暂且放在桌上的托盘,“另,这是温养身子的药,还请娘子喝了。”
如愿看了眼浓黑的药汁,端起碗一饮而尽。
“行了吧。”她把碗放回去,抹了把嘴,“我要回家。”
她走了两步,一把推开房门。
这回没人拦她,也没人敢跟着她。身后那间装设精致的屋子大概是客房,屋外是大片的园林造景,草木香拂面而来,麻雀在石子路上蹦蹦跳跳,檐角挂着的铃铛被风吹得叮叮当当。偶有侍女仆役来往,目不斜视地从她身边走过。
如愿狠狠踏过绝佳的风景,就当吃个闷亏,不想和豫王府再有半点牵扯,咬牙不肯问路,认准一个方向朝前走,直到越过一扇月亮门,到了另一个陌生的区域。
相较先前客房所在的区域,这一片区域的造景更密,视觉上显得更压抑,气味上也有些古怪,在草木香中混入了苦涩的药香。
是个药庐。正在煮药,而且煮的药量相当大,且还有储存的药材,所以才会有这样浓烈的苦香。
如愿一时愣神,原本背对着她的老者突然回头:“元娘子?”
“哦,该叫元女史了。”余善遵循上回见面的诺言改口,拄着拐向她靠过去,“女史怎么走到这里来了?”
“我想回家。不识路。”如愿瞥见他的拐杖,上回见面时并没有这个显眼的东西,“余管事这是……”
“原本是不用的,老奴虽一把年纪,身子骨却还行,还能自己走路。这几日为着殿下的事焦急,连熬了两夜,到底不比年轻时,有些垮了,走路也不利索。”余善实话解释,“女史一定有话想说吧?若是不介意,老奴愿陪女史走一段,或许能解答一二。”
老人面善,何况还拄拐,如愿并不讨厌,迟疑着点头:“请。”
余善“嗳”了一声,转动拐杖,引着如愿沿药庐外铺设的石板路,朝造景深处的亭台走去。
“刚才那是药庐,建府起就建了的,寻常放些药材,几乎是半月就要炖一回,经年累月的,味道散不掉。上回有处漏水,来修整的匠人拆了顶上的木板下来,都是一股苦味。”余善说,“元女史见谅。”
“不要紧。我熟识的人中有医师,也是长年累月和药材接触,习惯了。”如愿摇头,“府中有人经常生病吗?”
“是殿下。老奴曾替先帝驯马,早在先帝身边,知道得救多些。殿下其实同先帝很像,本该长得结实,哪儿用得着这么喝药呢。偏偏又像了性子,像了不好的命。”余善摇头轻叹,“一样的毒,害了两个人啊。”
如愿意识到其中或许有什么不能宣之于众的秘密,刚想阻止,余善已经缓缓接上,“先帝是被他的好兄弟害死的啊。南诏来的毒,和蛊也差不得多少,临去也不显什么,发作起来却快。派了太医令来,照样什么都看不出,只说是急病……可他一向康健,半生都在马上,哪里来的什么急病?!”
余善的情绪陡然扬起,分明是个需要拄拐才能走稳的老人,刹那间满头白发却像是蓬起,枯瘦的手背上炸出道道青筋,攥住拐杖的手紧得发颤,仿佛要把拐杖捏碎。
如愿不动声色地后退半步:“那殿下的病,也是这个毒吗?”
“……不是。”余善摇头,像是个被戳破的球一样泄气,又变回枯干的老人,“不一样……不一样。”
第60章 怨恨 一言如同惊雷
余善半闭上眼, 表情有些痛苦的扭曲,但翻来覆去也只有“不一样”三个字,说不出什么所以然。半晌, 他缓缓呼出一口气:“老奴只记得, 殿下幼时起就在喝药,一日日一月月地不停, 那么小的孩子, 药喝下去整张脸都皱起来, 偏偏连个糖块也不能吃……问什么时候能好,太医也含混不清,从没有个准数……”
“这回请女史来, 并非殿下的意思,殿下约摸一刻钟前才醒。老奴先前也不知情, 见着药了,才知道是请了人来,恐怕是……”余善顿在这里,含糊地避开提及独孤行宁, 接上另一句话,“不过, 老奴腆着脸说一句,算是上天眷顾。原本听闻要取心头血才能医,殿下仁善,又心软, 故而一直不肯用这个方法, 拖到如今,差点保不住性命。却没想到,竟是取腕血也成。殿下苏醒, 女史只伤了手臂,是好运气,没犯下弥天大错。”
他在皱纹横生的眼尾擦了擦,抹去那点渗出的眼泪,“否则,害了女史,也要成殿下一辈子的心病。阴差阳错,是老天保佑,老天保佑啊。”
余善说得老泪纵横,真心实意地为没造成不可挽回的后果而感谢上苍,如愿却只是眉心抽动,片刻后,说:“依余管事的意思,难不成还要我感谢殿下仁善,放我苟活到今天,再感谢太医手下留情,没一开始就剖我的心取血?”
余善一怔,慌忙解释:“不是……”
“还请余管事记住,若不是您口中那位‘仁善’的摄政王,”如愿抬起两条被纱布紧紧裹住的胳膊,“我连这两手臂的伤都不会有。”
她抖开割裂的袖口,忍着摩擦纱布时的刺痛,一气扯落两边袖口,“请余管事指路吧,我要回家了。”
余善沉默片刻,扶稳拐杖:“先请女史,去见见殿下。”
“好。”
如愿答得干脆,余善刚稍舒一口气,女孩冷冷的声音再度响起:“要是我不答应,恐怕今天是走不出王府吧?”
她闭眼冷声,“请带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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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屋在更远些的区域,坐北朝南,从飞檐翘角到怪石松竹,处处都透露出因皇权眷顾而来的庄严肃穆,相伴的就是压抑。主屋前后来往的侍从更多,更严肃也更伶俐,从成队的侍女中间过去,如愿只觉得胸口滞闷。
屋内却出乎意料地空旷,门窗大开,竹帘垂落,除了必要的摆件家具以外没有别的东西。穿过分割空间的屏风,地毯正中放了一张长桌,桌上壶盘俱全,甚至还有水果和甜点,俨然能开个小宴。
地毯尽头则是层层挑起的帘幔,只留最后一层纱状的犹然垂落。后方榻上的身影落在纱帘上,修长挺拔,披着漫卷的长发,恍惚如同仙人留影。
应当就是王府的主人了,但如愿心里有气,既不行礼也不问安,只往地毯上一坐,等着听这位摄政王能说出什么屁话。
是像客房里那个太医一样,腆着脸说莫名其妙被掳来切成扣肉是她的福分,还是像余善那样试图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或者干脆像独孤行宁一样,居高临下理所当然,等着她叩谢留她一命的天恩?
如愿构想帘后的摄政王会说出什么,撕着破碎的袖口想该怎么不卑不亢地回击,帘后传出的第一句话却和她的设想截然不同,很短,声音沙哑而虚弱,一听就是刚从重病中缓过来。
独孤明夷说:“抱歉。”
如愿反倒一愣:“……什么?”
“抱歉。”隔着纱帘看到那个纤瘦的影子,独孤明夷简直是心如刀割,“我并非为我自己开脱,我之前确实不知情,既不知道有人因我的毒被掳来,更不知是你。非我所愿,但因我而起,确是我的过错,”他低下头,发梢在榻上蜿蜒如流水,“抱歉,抱歉。”
本以为是称孤道寡的腔调,一开口却连骄矜的自称都没有,再三致歉,语气轻柔舒缓,滤去那种昏迷乍醒的沙哑和虚弱,或许能有娓娓道来促膝长谈的动听。如愿不好意思怼个重病缠身的病人,只问:“先前我刚醒时,有个侍女,说已通知我父母了,是真的吗?”
“是。我清醒的时间不长,得知是你,只能先命人去告知令尊令堂,以免他们再生忧虑。”独孤明夷说,“眼下我的模样太狼狈,不好见人,待稍好些,再去请罪。”
如愿抿抿嘴唇:“不用了。”
独孤明夷眼睫一颤,嘴唇跟着微微颤动:“你……如此怨恨我吗?”
“我不原谅。”如愿却用了另一个词,“我永远不会原谅这样随便地把我抓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取我的血试药,我醒以后还没有任何一个人和我道歉。”她心里默念一句“勉强算你除外”,接上,“是,殿下出自北地独孤,金尊玉贵,陛下尚且年少,还需要殿下摄政辅佐,救殿下的命也是为了天下,但难道我不是天下人中的一员吗?我的命就比殿下的命卑贱吗?”
独孤明夷听得无地自容,抬手按住又隐隐作痛的胸口,一时甚至无法做出回应。他苏醒的时间太短,朦胧的记忆里最清晰的就是带着血气的一碗碗苦药,强行灌进他的喉咙,把他从去向黄泉的路上扯回来。
他用她的血换来再度睁眼的机会,可他狼狈不堪,还怀揣着欺骗的秘密,连掀开帘子和如愿见面都不敢,更来不及厘清这场绑架中间牵扯了多少人,来不及一一处理。
愧疚和自责几乎要吞没他,独孤明夷的声音越发沙哑:“是我的过错。我不敢求你原谅。”
“但是,”如愿却再度转折,“我可以不怨恨殿下。”
独孤明夷猛地抬起眼帘。
“我从药庐那里过来,见到了很多药材,还有很多太医打扮的人。在这里也是。”如愿吸吸鼻子,在清淡的降真香后闻到遮不住的苦涩药味,她的语气骤然低柔下去,和刚才铿锵的质问截然不同,“这么多年来,殿下也吃了很多苦吧?既然是命悬一线,我说殿下不该求生,就太过分了,如果我自己落到这样的境地,我也不能断言我会不会为了活命、我认识的人会不会为了我去做这样的坏事。只是殿下身边人用的方法太糟糕了,如果只是取腕血,找我直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没那么小气。”
她抿嘴,“现在殿下醒了,我的七级浮屠也建了,就这样吧。这个亏我吃了,往后不要再来找我。”
她起身欲走,独孤明夷听见窸窣的织物摩挲声,既想拦她,又不敢讨她厌烦,慌乱之下居然脱口而出:“你愿意嫁给我吗?”
他猛然回神,想起如愿在话本里寄托的东西,连忙补充,“是娶你做妻子。且我保证,除你之外,绝无旁人。你……愿意吗?”
“……倒也不用以身相许,我不需要这种补偿。”如愿只觉得纱帘后的摄政王是中了传奇话本的毒,她怕他一时上头非娶不可,犹豫着补充,“另外,我有喜欢的人的。”
“……这么快吗。”意料之中的拒绝,独孤明夷苦笑,“并非补偿,只是……罢了,你也是刚醒,料想不曾吃过什么,桌上有些点心,若你不介意,可稍尝一些。”
如愿犹疑着坐回去,拈起一块透花糍:“那好吧。殿下如果非要补偿,就把这一桌吃食当作送我的,恩怨了结。”
“本就是为你准备的。”
如愿再次抿过嘴唇,把那块透花糍放进口中。
能在王府上桌的吃食自然美味,从透花糍到玉露团,每一样点心都雕琢得如同摆件藏品,新榨的果汁酸甜适口,各色水果湃在冰里,新鲜得在表皮上凝出淡淡的水珠。如愿有一搭没一搭地填着空了两天的肚子,味觉得到满足,双方又都不说话,嗅觉更灵敏,空气中的药香一缕缕地钻进鼻腔,如愿甚至能隐约分辨出用了哪味药。
纱帘后的摄政王安静地坐着,投下一个修长的影子,偶尔压抑着极轻地咳嗽几声,听得出是从肺里反上来的隐热,恐怕彻底痊愈前要痛苦许久。
如愿忽然觉得他这模样其实有些可怜,因而在他莫名其妙问起她喜欢的人时,她没遮掩,咽下嘴里的半块花糕:“没什么可说的。只是我喜欢而已,他不喜欢我呢。”
“怎么会……”亲耳听她提及,独孤明夷感到一种刀割般的疼痛和快感,仿佛亲手抠开血淋淋的伤口,他竭力挣扎着安慰如愿,“你很好,天下不会有不喜欢你的人。”
“我与殿下不熟吧,殿下怎么知道我好不好?”如愿蓦地笑出来,但那点笑意只浮在嘴角,不上眉眼,很快就消失殆尽,“说来也是,我喜欢的人是位道长,也不知道是哪派的,说不定根本就不能娶妻呢。何况也是真不喜欢我,我也有不对的地方,骗他说我要去定亲,结果他理都不理,想来是果真不喜欢我。”
一言如同惊雷,独孤明夷愣在原地,胸口剧烈起伏,眼瞳空茫地倒映出帘后的人影,嘴唇发颤:“竟是……如此。”
第61章 冷淡 兄控大失败
如愿觉得这个“竟”来得莫名其妙, 眨眨眼睛,没有言语。
帘后的郎君却急切地追问:“若是、若是他爱慕你,你可愿嫁他?”
如愿更莫名, 心说燕婵以前说的话果真有道理, 疾病使人苍老,摄政王似乎才二十出头, 怎么一开口比她时年三十五的阿娘还急着牵红线。她听得有点晕, 在额角按了一下:“我喜欢他, 当然愿意嫁的。何况我本就就有这样的心思,只是他没有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