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突然想起在他决定前往十方州的前一个晚上,他坐在床边,为她读着那些人间的诗集。
烛光在纱布做的灯罩中跳跃,他的影子落在绣着山水的屏风上面,闻灯半阖眼,似乎快要睡着了。
他的声音下意识地放轻了一些,只是当他读到江碧鸟逾白,山青花欲燃时,闻灯忽然出声,让他停下。
他那时还不明白她为什么叫停自己,闻灯睁开眼,那双眼睛映着自己的身影,他的心脏立刻软得一塌糊涂,然而又被扯得发疼。
他怕这是与她在一起的最后一个夜晚了。
闻灯咳嗽了两声,随后对他笑了一笑,摇了摇头,让他不要说了。
只是她的嘴唇动了动,他看得分明,她那时说的便是剩下的两句。
今春看又过,何日是归年?
何日是归年?
确实不好。
他当日,便该死在十方州上。
如果一切能够重新来过,那该有多好。
忽的刮起一阵风来,摇着林中的桃树哗啦啦地响着,月色被乌云遮挡,浓郁的魔气正在向这座林子逼近,山雨欲来。
魔族们对苍衡已经拿到东皇剑最后却把东皇剑与乾坤钟一起摧毁这件事非常不满,原本只要他们魔族拿到东皇剑,便能攻打上天界,从此号令三界,再也不用窝窝囊囊地待在魔渊里。
魔族们回去越想越觉得憋屈,苍衡明明是他们魔渊中的魔君,却一点也不为他们考虑,这个魔君不要也罢,正好现在苍衡应该是在十方州上受了重伤,对很多野心勃勃的魔族们来说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杀了苍衡,让他们来做魔渊之主。
他们费了一番功夫才找到苍衡的下落,一得知他如今在鲸州落脚,便纷纷赶来,魔渊中的数位大魔集合在一起,围攻苍衡。
天空中飘下细小的雪粒,映着兵器的冷光,好像飞舞了许许多多的萤火。
苍衡弯下腰,在闻灯的额头上落下一个轻吻,转身出了浮灯居。
他如今的情况很不乐观,白日的时候与柳惊眠那一场激战,已经耗去他所有的灵力,现在他的丹田正在被反噬,就算吃再多的丹药,也不能填补上。
然他身后有他想要守护的人,他一旦倒下,她要怎么办。
乌云散开了些,漏了些月光落在铺满了枯叶的地面上,苍衡被众多魔族围在中央,如同一只濒死的困兽,数把兵刃插入他的身体当中,鲜血流了一地,他整个人像是从血河中爬出来的,可他好像已经没有了痛觉一般,手中的长剑在风雪中结出一道法阵。
魔族们被他的动作吓了一跳,苍衡是不是太不要命了些。
几个大魔觉得苍衡如今不过是临死挣扎了,然而某位大魔却是一个不慎直接被苍衡结出的法阵斩落于剑下,其他几位大魔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幕,一时间愣住,谁也不敢再上前去。
他们想要把苍衡杀死在这里,可是如果下一个死的是自己呢?那就完全是为他人做了嫁衣裳。
苍衡任由这些魔族在自己的身上留下一道道的伤口,他在此处布下了十绝阵,魔族们的心根本不齐,他们一边想要杀死苍衡,一边又想要在这场激战中保存实力,等苍衡死后抢夺魔君之位,如今发现苍衡还有一战之力,于是谁也不敢冒险。
到十绝阵布成之时,大魔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谁也不愿意主动上前,最后这场围杀竟只是这样草草收场了。
苍衡单膝跪在血泊里面,长剑插在坚硬的土地中,身上的血从衣摆处滴答滴答落在枯叶上,他踉跄从地上站起身,推开门,回到床榻前,他再也坚持不下去,倒在这里。
长剑从手中脱落,当的一声脆响,好像惊动了一个冬天的沉默。
苍衡闭上眼,幻想着再一睁眼她就能出现在自己的面前。
佛香袅袅,不知从何而来,苍衡睁开眼,眼前是一片无边无际的金色云海,她站在不远的地方,穿了一身浅黄色的衣裙,白色的披帛迤逦在云层之上,裙上还有花影在摇曳。
苍衡忍着巨大的疼痛从地上爬起身,跑到她的身边去,他想要触碰她,却又不敢伸手。
闻灯看他,有些疑惑,轻轻开口问他:“你怎么露出这副表情来?”
“我梦到,”苍衡终于伸出手,紧紧抓着闻灯的手,只怕自己一松开,她便会离开。
“我梦到你不在了。”他说。
“你有些抓疼我了。”闻灯低声道。
苍衡连忙松开手,又小心翼翼地把她的手拢在手中。
闻灯任由他这样不轻不重地握着,对着苍衡微微笑了一下,问他:“你怎么会做这样的梦?”
“因为我……”苍衡低下头,像是一个做错事的孩子,他对闻灯说,“因为我待你太坏了。”
闻灯噗嗤一声笑了起来,她向苍衡问道:“你怎么样待我啦?”
夕阳的余光落在她的脸上,这一刻,苍衡好似在她的身上又看到了无数个她。
他望着闻灯,他喜欢上另一个姑娘,他为了那个姑娘想要杀死她。
他再也说不出来。
“李浮白,你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呢?”她侧着头,语气中不是责怪,也不是愤怒,只有淡淡的疑惑。
他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第122章 九
苍衡张着唇, 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他最想听她叫自己一声李浮白,也最怕她这样叫自己。
万丈霞光铺满了这片翻滚的云海。
错了就是错了,既然已经没有挽回的机会, 那么那些理由说出来又有什么用呢。
闻灯抬起手, 落在苍衡的脸庞上,她的脸上带着浅浅的笑意,她对苍衡道:“其实,眼前这一切都只是你的一场梦罢了,你是知道的, 对吗?”
苍衡抿着唇, 他自是知道只是他的一场梦罢了, 他的姑娘已经不在了。
只能能够在这场梦看到她鲜活地站在自己的面前,苍衡便忍不住想要在她的身边多留一会儿。
他心知自己若是沉睡在此, 就再也没有谁会去救他的姑娘了。
可是如今他也没有办法了,他能想到的, 都救不了他。
三百年前,他与她在鲸州生离,三百年后, 他清醒过来,面临的不过又是一场死别。
兜兜转转,一切还是回到了最初, 他所有的挣扎都是一场笑话, 都只不过是让一切变得更糟。
她死在他的面前,是因他而死的。
他在魔渊中待她那样的坏,可最后,她还是放不下他。
苍衡已经哭不出来了,他抬起手, 他四周的云海上轻轻点了一下,云海在他指尖下缓缓分开,露出二三往昔的光景来,当日在魔渊中重逢后那一幕幕全部出现在他的眼前,他曾说过的那些伤人的话,如今在他的耳边响起。
……
苍衡踉跄着跪倒在地上,心如刀割,他已经想不起来自己那时候究竟是以何样的心情来说出这些话的,他想要知道,闻灯听到这些话时会在想些什么。
她等了三百年只等了这样的一个结果,苍衡死死攥着闻灯的裙摆,身上的伤口崩裂开来,鲜血从他的身下滴答落下,将脚下的云海染出一片鲜红来,霞光渐渐黯淡下来。
闻灯一挥手,将苍衡造出这些往昔全部挥散。
“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她低下头,望着跪伏在自己面前的这个青年,亦如三百年前,她看着她的李浮白。
然而此时,她却是轻声对他说:“李浮白,放手吧。”
苍衡浑身止不住地战栗。
“你要我怎么放手?”他的声音哽咽,似乎是要哭出来了,他带着祈求询问闻灯,“我怎么……才能放手?”
闻灯在苍衡的面前蹲下身,道:“忘了我,忘了我吧,李浮白。”
苍衡浑身一僵,那些永远都没有办法愈合的伤口被猛地又撕裂开来,里面鲜血淋漓,血肉模糊,他忘过她一次了,于是上天惩罚了他,让他失去她,如今还要他再忘记一次么。
“李浮白,我们的缘分早就尽了,”闻灯伸出手,落在苍衡的头顶,她的神色依旧温柔,对他说,“过去的三百年,不过都是我在强求,而如今你又是在重复我曾犯下的错误罢了,越是想要挣脱,便越要被困在这冥冥中已经注定的天命之中,放下吧。”
“放下吧,”闻灯收回手,对苍衡说,“只当我从来没有出现过。”
苍衡抬起头,看着面前的闻灯,他苦笑了一声,若是那么容易就能放下的,那这世间便也不会有那么痛苦。
“我放不下。”他说。
他放不下,也不想放下。
眼前的闻灯化作一缕青烟,消失在他的眼前。
苍衡跪在地上,远处有梵音在他的耳边回响,云海堆成一座巨大的菩萨像,恍惚中好像变成了闻灯的样子。
他在这里倒下,闭上双眼,身下的云层突然间散开,于是他从云端落下,穿过十二月凛冽的风沙,穿过繁华的十里人间,穿过烈烈火海与寒冰之狱,最终沉入漆黑冰冷的深海之中,在那里腐烂成一具白骨,再也见不到阳光。
许久后,苍衡挣扎着睁开眼,已经是第二天的早上,晨曦的光透透过窗纱照射进来,闻灯仍旧静静地躺在塌上,脸色苍白一如往昔,再也不会醒来。
苍衡从地上站起来,为她整理衣衫,为她梳了头,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做那样的一场梦,只是在某一瞬间,会觉得如今对他来说,那梦里与梦外,其实也没有多少区别。
都没有她了。
他从此要接受这世间再也没有闻灯。
可若是没有了闻灯,那李浮白活在这个世上,又是为了什么。
当年他刚从浮水宫中出来的时候,还不曾遇见闻灯,听着那戏中唱着那一句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只摇着头,笑了笑,并不当真。
便是后来他从虚华镜中出来,失去所有记忆,也觉得情爱是个麻烦的东西,再后来遇见沈萤萤,他也能克制自己。
可是啊可是,不管自小在浮水宫中长大的他,还是后来在虚华镜中磨砺出一颗冷硬心肠的他,到底只是个俗世之人。
情之所至,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
然他如今除了守着这一具无声无息的尸体,还能做什么呢?
苍衡不知道。
又是一阵风起,席卷着林中的枯叶直飞到那半空中去,如同在火舌中不断向上又向上的没有燃尽的残灰。
流霜带着灵风来到这里,魔族们从十方州上回来以后立刻杀入到魔宫中,她带着灵风四处躲避,好不容易才从魔宫中逃了出来,后来听闻魔族们说,他们要到人间去找魔君,将他杀死。
流霜有种预感,闻灯或许也在这里,于是她偷偷跟着那些魔族们一起来到这里,只是又不敢离他们太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闯入了这片桃林,灵风知道这是闻灯一直都在精心打理的地方,看着那些魔族们肆无忌惮地糟蹋这里,一时间火冒三丈,恨不得冲上去把他们的脸都给啄拦,是流霜把他给生生拦了下来,直到确定所有的魔族都离开这里,她才敢带着灵风现身,向林中的浮灯居走去。
灵风在闻灯离开魔渊不久后就已经苏醒过来,得知闻灯去了人间,而自己又被闻灯送给了苍衡后,发了一顿好大的脾气,他想着等找到了闻灯,一定要她给自己买很多很多的酒来赔罪。
到了浮灯居后,灵风便绕着这座宅子,口中一声一声地叫着灯灯。
苍衡推开浮灯居的门,迎面撞上他。
灵风看到突然出现在眼前的苍衡吓了一跳,差点没从空中掉落下去,他一直不喜欢苍衡,因为他总是欺负闻灯,然而在心底又难以抑制地对他生出一种熟悉,这种矛盾的感情使灵风面对苍衡始终非常纠结,情感上想要亲近他,理智上却抗拒他。
他向苍衡问道:“灯灯呢?灯灯呢?”
“她……”苍衡看着这只小小的鸟,闻灯在离开前,曾将他托付给了自己,可这些时日,他竟是完全忘了她的嘱托,苍衡声音沙哑地说,“在里面。”
灵风欢快地扑腾着翅膀向着屋子里,想着马上就能看到他的灯灯了。
跟在灵风身后的流霜却从苍衡此时的表情中看出了异常,她蓦地想起在来时的路上曾听到苍衡之所以能够拿到东皇剑,是因为有一魔族的女子及时将他从乾坤钟救出。
如今得知闻灯竟是真的与苍衡在一起,流霜心中隐隐有了不好的预感,夫人那时莫不是随着陛下一起去了十方州?
苍衡闭了闭眼睛,他忽然间明白,闻灯是早已经知道自己此去再无归期,那日在魔渊中说的那些话分明是些临终前的交代,可那时候他没有听出来。
“灯灯?灯灯?”屏风后面的灵风已经察觉到闻灯的异样。
她的灯灯死了,可是他不愿意相信。
他觉得闻灯只是睡了一觉,等她睡够了,一定还会醒过来的。
“你醒醒啊,灯灯,”他在她的耳边一声声唤着她,她却再也不会像从前一样,睁开眼,伸出手,温柔地摸摸他的脑袋。
灵风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他小心问闻灯:“你是不是生我的气啦?”
“我以后再也不睡那么久了,我都陪着你,”灵风用自己毛绒绒的小脑袋在闻灯的脸颊上蹭了蹭,轻轻啄了啄她的耳垂,哽咽道,“你醒醒好不好?”
流霜亦来到了床边,跪在地上,哭得不能自已。
苍衡站在他们的身后,怔怔望着闻灯,他好像现在连随她而去也不能了。
他答应过她的,要帮她照顾好灵风与流霜。
第123章 十
从灵风破壳而出有了灵识的那日起, 就跟在闻灯的身边了,他知道闻灯一直在找一个人,后来她终于找到了那个人。
可现在, 闻灯却不在了。
很多时候, 灵风都有一种预感,或许在某一天,闻灯就会离自己而去。
他以为闻灯找到那个人了,他能把这个姑娘在世间多留些时日,然而世事无常, 她却是更快的离开他。
天色暗下, 苍衡站在门口, 月色落在他的脚下,像是凝成一片雪白的薄冰, 流霜站在他的身后,眼睛红红的, 她哭了好几个时辰了,站起来的时候还有些头晕,叫苍衡说:“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