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她为什么会成了……”流霜声音哽咽, 几乎没有办法将一句话完整说出来,过了好久,她才问出剩下的那半句, “现在这个样子?”
不是说好了去人间看一看的吗?
为什么再重逢时, 会是这样的一番光景?
这究竟是为什么?
苍衡的声音仿佛是从无数的砂砾中磨砺出来的,他对流霜说:“她去了十方州,破了乾坤钟的禁制,后来被虚华镜的神光所伤。”
说来可笑,苍衡为了沈萤萤才被困进了乾坤钟里, 然后他从乾坤钟里出来,便失去了闻灯。
她想要等他的青年,可是直到她死去的时候,都没有回到她的身边去。
流霜静静地听着苍衡说起这一切,心中想着,果然是这样,
闻灯应该是有很多时候都想要放弃他的,可最后她还是放不下他。
流霜抿了抿唇,忽然开口,对苍衡说:“姑娘这些年,在魔渊中过得不好。”
“我知道。”苍衡道,闻灯是以凡人之躯堕入魔渊,她生得又那样好看,在魔渊中过得定然要更加的艰难些。
流霜动了动唇,似还有什么话要说,最后沉默地站在苍衡的身后。
她觉得苍衡其实并不知道,只是闻灯如今已经去了,很多事如今再说出来,也没有任何意义。
“你在她身边跟了多少年?”苍衡问他。
“记不清了,有几十年,或许也有一百来年了吧,”流霜停了一下,回头看了一眼趴在闻灯胸口上的灵风,对苍衡说,“灵风更久一些。”
灵风哭得太累了,已经在闻灯的枕头旁边睡下了。
苍衡靠在门框旁边,仰头看着头顶这轮明月。
流霜在魔渊中见到苍衡第一面的时候,从来没有想过有朝一日这位魔君陛下会变成今日这个模样,他身上的戾气都消失不见了,像是一个在世间游荡了很久已经疲惫不堪的旅人。
当年他与闻灯间究竟有怎样的一桩往事,若是说他爱着他们的姑娘,后来又怎么会那样待她?
流霜想不明白,那些从前的事,闻灯从来不与她说,好像一个守着宝贝的孤独巨龙,或许又是觉得即使说了也没有用处,只会图惹他们伤心。
他对流霜说:“与我说说她的事吧。”
“陛下想要听什么呢?”流霜问。
苍衡轻轻道:“都说一说吧,关于她的。”
流霜一时间也不知道该从何说起,她的目光透着几分怀念,过了好半天,她开口说:“那时,应该是个冬天吧,我的父亲想要将我送给魔渊中的一位大魔,来助他修炼,我知道自己要是落在那个大魔的手中,多半是要死在他的手下,所以我趁着他们不注意的时候逃走了,但很快又被大魔的手下们给追上,后来是姑娘突然出现,救了我,从那以后,我就跟在姑娘的身边了,姑娘长得好看,魔渊中里的很多魔族都想要得到姑娘,不过他们都不是姑娘的对手,要么死在姑娘的手下,要么被姑娘做成了傀儡,可惜的是,我后来才知道,姑娘每时每刻都要忍受巨大的痛苦。”
“她的身体不好,必须要用凡人的心头血温养,”说到这里,流霜停了一停,看向苍衡的目光中带着两分古怪的情绪,他仍然记得苍衡第一次想要杀死闻灯的时候,便是因为闻灯杀死了许多的凡人,流霜垂下眸子,她小声说,“陛下,姑娘心善,杀得也都是罪大恶极的死囚犯,从来没有对无辜之人动过手。”
苍衡那时总以为闻灯是为了修炼才要饮用那些凡人的心头血,直到他找回那些过去的记忆,终于明白,若是不再以凡人的心头血来温养,她必死无疑。
他自大地以为他能给她安排好所有的后路,却是在一步步将她逼入绝路。
凡人修炼了那本魔功后,必将要承受常人难以忍受的百虫噬心的痛苦,她不一定会觉得活着是一件快乐的事,她不过是想要等她的李浮白回来罢了。
苍衡不免会去想,她到底是死在十方州上,还是被自己一点点亲手杀死的。
她至死也没有等到他。
流霜继续说着那些往事,“……那一次,姑娘受的伤很重,她昏迷了很久,我怕她身上的病又要发作,去人间帮她找心头血,让灵风守着她,她是在一个黄昏醒过来的,夕阳的光照得屋子里朦朦胧胧的,我端着血从外面进来,她坐在床榻上,目光有些迷离,带着一丝笑意,她问我,茶茶,是不是李浮白回来了?”
其实那时候流霜并没有听清闻灯叫出口的那两个名字,这是过了很久后,流霜又有几次在闻灯的口中听到他们的名字,才琢磨出来的。
苍衡抬起头,看着月亮,月光中仿佛藏了无数眼睛,冷冷地看着这个寂寥的人间。
恍惚间,他好像看到闻灯蜷缩在一条深深的河沟里面,十根手指无一不染了血,她一声接一声地叫着:“李浮白、李浮白……”
她的声音穿越了时光,在这一刻,与身后流霜的声音重合在一起,在他耳畔不停地轰响。
苍衡仿佛化作一座石像,凝固在这月色这下。
那过去的三百年,他都没能陪在她的身边,她一个人忍受了漫长的岁月,只为了等一个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回来的人。
若是他们从来不曾相遇过……
那又能怎么样呢?
苍衡不知道。
流霜一回头,看到灵风不知道什么时候醒过来的,正在往闻灯身上渡去什么东西,她吓了一跳,赶紧冲了过去,抓住灵风的翅膀,问他:“灵风你在做什么!”
灵风的动作被流霜止住,愣了一下,好一会儿,他才声音低低地回答的流霜说:“我想要灯灯醒过来。”
流霜明明在心中已经猜到会是这个答案了,此时听到灵风说出来,眼泪还是忍不住从眼眶中滑落,“你想怎么做呢?”
灵风的脑袋耷拉下来,“我不知道,我只是想要把我的修为都给灯灯。”
流霜动了动唇,如果灵风真的要把修为都渡给闻灯,那么他自己从此要变成一只没有灵识的普通的鸟了,姑娘即便能够醒来,也不会开心的。
更何况,那位陛下应该已经试过了所有的方法。
苍衡在他们的身后开口说:“她在离开前,曾托付我好好你们。”
“我不用你照顾。”灵风冷声道。
刚才流霜以为他睡着了,但是她和苍衡之间的对话他都听到了,闻灯就是因为他才死去的。
如果苍衡从来没有出现,他们是不是还能跟闻灯开开心心地在一起。
虽然灵风知道李浮白不回来,闻灯永远都不会再开心了,可他希望她能活着。
苍衡没有说话,只是答应闻灯的话,他一定要做到。
灵风从流霜的手中挣脱出来,眼泪啪嗒啪嗒地落下来,在闻灯的胸口晕湿了一片,他问:“没有办法了吗?”
像是在问流霜,像是在问自己,又像是在问闻灯。
他的灯灯再也不能醒来了。
灵风依恋地蹭着她的肩膀,下一瞬,一道强烈的红光从灵风的身上迸发出来,流霜下意识地闭上眼睛,而苍衡却是迎着那光急忙上前,压制住灵风体内暴动的灵力,待红光散去,灵风已经是气息奄奄,他鲜红的血点缀在雪白的翅膀上,好似雪地中盛开的点点红梅。
苍衡护住灵风的丹田,确定他不会有生命危险,一抬头便见到床榻上的闻灯于眉心处蔓出一缕浅浅金光,飞出窗外,消失在浓浓的夜色当中。
苍衡愣住,他恍惚记起自己年少时曾看了很多不着调的本子,里面记载了一个传说,这世间有一种鸟,名谛风,在极度悲伤下,会聚起死者已经消散的魂魄,而那魂魄会回到死者死去的地方。
他来不及想这个传说是真是假,只一把抱起闻灯,向流霜交代了两句,就追着那一缕金光匆匆而去。
如果灵风真的能够聚起她的一缕神魂,那他现在到十方州上找回她,在那里化身苍龙,凝出一颗新的魂珠,或许也能换来她回来的那一日。
只是那时候,这世间不会再有苍衡,也不会有李浮白了。
第124章 十一
十方州上依旧是一眼望不到头的千里苍茫雪原, 只是如今再也见不到天族或是魔族的身影了,红色的长绸在从高高的雪山上被吹落,如同一道跳跃的虹光, 消失在苍衡的视线当中。
风雪更紧促了些, 苍衡的脚印很快被大雪覆盖住,他要在这茫茫的雪原上,去寻找闻灯最后的那一缕神魂。
或许她在这里,又或许在其他的地方。
破碎的虚华镜只剩下几块残缺的碎片,悬浮在半空中, 在初升的朝阳下, 折射出一片七彩的光点, 落在雪白的大地上。
这条路漫长,似乎永远没有尽头, 雪花落在苍衡雪白的长发上,他抱着闻灯, 在雪地上快速的行走,只是当看到地上那被拉得很长的影子时,苍衡的表情有些怅然, 他蓦地想起,很多年以前一个冬日的清晨,天将亮时, 他从南华寺的佛境中出来, 昨夜下了一场小雪,闻灯坐在檐下,仰头看着东方的天际,听到他渐渐走近的脚步声,回过头来, 轻轻笑着,只是她的脸色苍白,眼睛下带着一圈乌青,他便知道她是一夜未睡。
闻灯摇摇头,说她本来睡了一觉,只是被一场噩梦惊醒,后来便一直睡不着了,坐在这里,等着天亮,等着李浮白从那佛境中出来。
李浮白心疼,本想留着她在寺中多歇息一会儿,结果被闻灯拒绝,她想要回家去,家里的那两只大猫这几天就要生小猫了,她想回去看一看。
李浮白依着她,将她一把抱了起来,她在他的怀中睡了过去。
那时南华寺大殿外面的庭院中的积雪还没有被清扫,他抱着她从那雪地上走过,他们二人的影子落在雪地上,和现在好像重合在了一起。
只是那时候,他轻轻唤她两声,她便可以醒过来的,对他笑一笑,而如今,却再也不能了。
后来李浮白回到浮灯居,曾问过闻灯是做了一个怎样的梦,闻灯看了他很久,最后只摇了摇头,什么都没有说。
现在苍衡回想起这些,总觉得那时其实已经有种种预示了今朝。
按理说闻灯是陨落在此处的,然而此处却并不见她的那一缕神魂,苍衡有些茫然地看着四周,难不成这一切又只是他的妄想吗?
其实从始至终都已经到了终局,就算求遍神佛,也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苍衡不愿相信这样的结果,或许她只是藏在了其他的地方,苍衡指尖结出一道白光,然而十方州自从那一场仙魔大战后,此处还剩下许许多多的残魂没有消散,从他们中将闻灯找出来并非是一件易事。
苍衡闭上眼睛,事已至此,他便也只能看天意是否愿意再给他最后一次机会,他寻着黑暗中的那一缕白光缓缓走去,再睁开眼时,却是发现自己正站在通向十方州下的结界前,他心中一颤,脑中没来由地猛地窜出一个念头来,闻灯是想要去那里找他么?
苍衡的眼中是说不出的悲苦,他踏入那结界之中。
或许是在十方州下也有什么在等着他归来,已知道他的来意,所以这一路上并没有阻拦。
他抱着闻灯踏入那一重一重的结界,看着周围数百年都不曾更改的场景,像是时光重来,他此行是为了给她取仙风草,为她求一个安乐,只是怀中闻灯冰冷的身躯在提醒他,终究回不到那些从前了。
那千尺寒潭之下,没有了虚华镜,依旧森冷,漆黑一片。
苍衡站在河边,冰面破裂的声音从遥远的地方窸窣响起,恍惚中,仿佛有人在他的耳边亲切地问他,你回来了。
苍衡不为所动,有点点的金光落在闻灯的眉心上,他神色有些动容,眼睛上好似蒙了一层薄薄的水光。
“真可怜啊,如今竟是只剩下了半心。”那个声音感叹说。
“你究竟是谁?”苍衡问道。
当日他落入虚华镜时,便曾听到过这个声音,他和今日说着同样的话,后来离开时,更是一遍遍地让他留在虚华镜中,告诉若是离开了虚华镜,终有一日他会后悔。
那时苍衡一心想要出了虚华镜找回他丢失的东西,直到今日苍衡终于明白,可是太迟了。
苍衡确实后悔了,若他不曾从那虚华镜中出来,闻灯顺着那位国师留下的蛛丝马迹找到肉身灵芝,加上浮水宫相助,他的姑娘必当活得长长久久,如同他曾经希望的那样。
最后竟是他自己害死了她。
“我是谁?”那个声音中似乎也透着疑惑,他停顿了许久,对苍衡说,“我只是天地间留下的一点混沌罢了,我是我,我是你,我是这天下的万物众生,我是你们心中的恐惧与遗憾,却也能够让众生如愿以偿。”
苍衡听不懂他在说些什么,他今日来此,不过是为了救回闻灯。
他脱下外袍,将闻灯轻轻放下,他弯下腰吻了吻闻灯的额头。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苍衡想起这句话,苦笑了一声,来到当年他将苍龙杀死的地方,化身苍龙,走向他早已注定的命运。
浓重的黑雾将他包裹,他整个人正在缓缓被撕裂,苍衡一声不吭,黑雾渐渐消散,天空中飘下血色的雨丝,玄色的鳞片在寒光中若隐若现,一双绿莹莹的眼睛在黑夜中带着诡谲的光。
若是她能醒来,她会忘记过去的一切,重新开始。
按理说苍衡在化身为苍龙之后,会只剩下兽性,可他在这个时候,竟然还能想着要把魂珠从自己的身体中吐出送给闻灯。
可那又能怎么样呢?
她醒不过来的。
那声音突然间嗤嗤笑了起来,就算是这天地间混沌初开时就生出来的灵物,也逃不过这冥冥中已经注定的天命,最后还不是要回到最初。
不过说来也可笑,明明是个至邪之物,为什么会生成李浮白那般纯善的模样,即使后来他在虚华镜中被折磨了多年,最后沦为魔君,却也固执得令人讨厌。
原本停留在闻灯额头上的金色的流光却突然间化作一道流星飞到半空,笼罩在苍衡的头顶,将那颗魂珠重新打回了苍衡的身体当中,随后那金色的光芒也在巨龙的头顶一点点消散了。
巨龙从半空中缓缓坠落,咚的一声落在坚硬的冰面上,他陷入沉睡,梦里是鲸州城外的浮灯居,他和他的姑娘在这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有三两小猫作伴,他的姑娘再也不会生病,再也不会伤心,是他想过的最幸福的模样。
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某个昏沉的午后,闻灯靠在他的胸口,忽然抬起头,带着恐惧叫他:“李浮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