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将军伤势可痊愈?”云澹笑着问韩城, 眼扫过他的身板,那应当是荀肆偏爱的身板。
韩城站起身:“回皇上, 已痊愈。”
“坐下说话,不必起身。”云澹命韩城坐下:“此番进京山高路远,辛苦。”手托着杯底敬韩城,是帝王的诚意。
韩城举杯,一饮而尽。余光却在荀肆身上:她气色不好,可是受了委屈?
觥筹交错之间,谁人又入了谁的眼?
“怎么不说话?”云澹轻声问荀肆。
“臣妾怕说错话。少说少错。”荀肆朝她轻笑。
荀肆进宫半年有余,云澹终于能分清她的真假。他与自己嬉笑胡闹是假, 看向韩城那一眼是真。感情她与自己唱了半年多的戏,愣是把自己哄的团团转。她还是年纪小,不懂遮掩。云澹深深看她一眼, 可得仔细看看, 荀肆难得认真。眼前歌舞升平, 她却垂着眼, 一直不肯抬头,直至几曲歇了, 与云澹共同举杯祝酒, 而后对云澹说道:“有点气闷,想出去吹风。”
“去吧。”
荀肆站在外头听到殿内丝竹声悦耳, 那却与她没什么关联。脚尖轻轻在地面踢着,将地上的雪踢成一个小小的雪包。又弯下身去,将那雪包捏成一个小人儿, 而后再去捏另一个小人儿。
云澹站在那身后,看那排排站的小人儿许久。
“外头不冷?”开口问她。
荀肆抬头看他一眼,又将小人儿的脑袋齐齐捏掉。一点儿不似寻常女儿家, 寻常女儿家这会儿该给小人儿装眼睛了。
他问话,她不回。他却不气。还有什么可气的,有名无实夫妻,过心才叫傻。站在一旁看月色,过了半晌才又开口:“出来太久不好,回吧。”
荀肆站起身,走到他身边。如适才一样将手递给他,云澹看了看她的手,月光下莹白细嫩丰润,伸手拂去,而后将自己双手背在身后:“适才演过了,这会儿不必了。”余荀肆那只手在原处。
二人一前一后朝殿内走,此时已酒过两巡。平日里端着的要臣们这会儿话多了起来,三三两两凑在一起举杯。将军严寒正坐在韩城身侧拍他肩膀:“兄弟,少年将军,年少有为。本官在兄弟这个岁数,还只是个校尉。”
韩城弯身:“不敢。”看到荀肆与云澹走进来,二人明明一前一后,却如隔了十万里。她应是过的不好。韩城闪过这样的念头,心疼了那么一下。
云澹坐回到龙椅上,频频举杯。他酒量不好,今日却例外,眼前的酒下了两壶,他却神智清明。顿觉千杯不醉亦有千杯不醉的苦恼,于是起了身:“众爱卿尽兴。”头微微一点,出了大殿。
千里马跟在他身后,一言不发。到底是人精儿,今日宫宴之上众人情态都看在眼里,皇后看韩城将军那眼无遮无拦。
“你今儿怎么不说话?你一向话多。”云澹问千里马。
“回皇上,奴才正寻思着命人给您熬醒酒汤呢,今儿喝的真不少,万一明儿睁眼头痛,那滋味儿可不好受。”
“朕今儿没喝醉。”云澹站定,看着千里马:“你这人眼睛毒,你睁开眼瞧瞧,朕喝醉了吗?”
千里马打起精神应付着:“神色清明,果然没醉。”
“你眼睛毒,今儿宫宴上你还看见什么了?”云澹又问他。
“回皇上,今儿一直在盯着各宫人等,生怕出了错。”千里马弯身。
云澹眼沉下来:“朕告诉你今儿朕在宫宴上看到什么了,朕看到朕的皇后对别人暗送秋波,恨不能摘了凤冠随他去了。”
“皇上。”千里马不敢听下去,跟了他十几年,他越平静越是震怒。而眼下,震怒有之,伤心有之。大体是觉得自己过往那些时日的厚待喂了狗了。
云澹心口堵着一样东西,他说不清道不明。带着千里马在园子里不停的走。待走回大殿附近,看见前头立着两个人,是荀肆和韩城。
他二人恪守礼仪站的很远。
云澹却觉得他们抱在了一起。
他隐进林子里,听到韩城的声音断断续续,是在问荀肆过的好不好。荀肆说好。韩城又问她那牙怎么还戴着,宫里好东西那么多。荀肆说戴的久了便摘不下了。韩城说这牙不好看。荀肆默不作声。
荀肆不知该说什么,这不和礼数,若是教旁人看了去,不知要说成什么样。她怕韩城受牵连,亦怕云澹颜面不保。陇原一霸肆小姐这会儿终于变成了一个瞻前顾后之人,朝韩城点个头,回到宫宴之上,见大家方兴未艾,便坐在凤椅上陪着。不知过了多久,热闹才散。
荀肆上前拉住荀夫人的手:“阿娘,皇上为您备下了住处,许您住在宫中。”
荀夫人拍拍她手背:“那快带娘亲去歇息。娘亲年岁大了,生生坐这两三个时辰,这会儿腰酸背痛。”
荀肆忙去揉她的腰:“哎呦呦,娘亲受苦了。”
荀夫人去拍她手,又瞪她一眼:“人还未散净呢,像什么样子?”
荀肆笑出声,头靠在荀夫人肩上:“女儿不管,谁敢胡说女儿拧断他脖子。女儿是皇后!”
“出息。”
一行人热热闹闹朝永和宫走,进了门,见云澹坐在里头。众人忙弯身请安,云澹上前一步扶住荀夫人:“您切勿多礼,这会儿并无外人。依礼贤婿还要唤您一声泰水大人。”
荀夫人见他一本正经,忍不住仔细打量他。从前在陇原便听闻当今圣上生的好,而今见了面发觉那些传言一点不虚,眼前这个男子,生的一副端正俊秀的脸,眉宇间难掩王者之气,又不叫人觉出害怕,当真是个妙人。
云澹扶着荀夫人坐在椅子上,而后命人给荀夫人看茶:“此番路途遥远,您受苦了。”一口一个您,真真的尊荀夫人为上。
荀夫人偏头想了一瞬,这之上恐怕只有自己这一个妇人有此殊荣了。心中又觉得略微放心,他尊敬自己,亦是因为看重花儿。荀夫人从不想那么远,若是换个人,兴许会想,他待自己这般,还不是因着西北战事吃紧?
“倒是不苦。”荀夫人朝云澹笑笑:“只是今日宫宴前心中还在忐忑,生怕花儿不守规矩,给皇上惹麻烦。”
“规矩…”云澹终于肯看荀肆一眼:“皇后向来不守规矩。到这会儿了连账本子都不看,不仅不看账本子,还将这后宫搞的乌烟瘴气。”告了荀肆一状,见荀肆立起眼,又将话收了收:“倒也无碍,后宫本来就没有规矩。”
“皇上不必纵容她。”荀夫人看了荀肆一眼:“若是她犯了错,您尽管写信到陇原,咱们自有收拾她的法子。”
“好。”云澹笑了笑,而后对千里马说道:“呈上来吧。”
千里马应了声是,小跑着出去,过了片刻,后头跟着齐刷刷十个宫人,每人手中捧着一个盘子,千里马立直身子开始报赏赐:“羽皇沁雪金簪一对、金丝罩衣一件、祖母绿玉镯一对…良田百亩房契一本!钦此。”荀肆打进宫后没受过这样的赏赐,偏着头看云澹。云澹却不看她,而是笑着对荀夫人说道:“都说十全十美,贤婿精心挑选十样薄礼赠与泰水大人,以谢您放心将女儿交与我。”
荀夫人欲起身道谢,被云澹虚按下:“切勿如此疏远。”而后站起身:“今日您甫进宫,想必有许多话要对皇后说,不如留您二人好生说会儿话。”
轻轻点头,快步向外走。永和宫火盆子燃的太多,他透不过气。身后荀肆追了上来:“皇上。”
云澹停住看着她。
“阿娘说多谢您。”
“嗯。”
云澹眼落在她脖颈之上,嘴角动了动,开口说道:“你阿娘多谢朕,你呢?”
荀肆想起他刚刚与阿娘告状,上前一步,嬉笑说道:“臣妾多谢您告臣妾的状。”
“告的轻了。朕一会儿到了永明殿,将你进宫之后种种无状都列出来,明儿拿给荀夫人看,要荀夫人断断你这皇后还能不能留。”
“若是阿娘说不能留呢?”
“那你便收拾东西滚蛋吧!”
…荀肆心念一动,仔细打量他,他呢,神色颇正,分不清适才那句是真是假。轻咳一声:“臣妾当真了。”
“朕讲的亦是真话。”云澹朝前一步,微微倾了身,呼吸拂在荀肆脸上:“滚了就别再回来。”而后转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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荀肆觉得今天的云澹叫人捉摸不透,愣神许久问荀夫人:“阿娘,阿大从前有讲过要您收拾东西滚蛋的话吗?哪怕是玩闹的。”
“他敢。他若敢这么说,阿娘收拾东西就走。”荀夫人翻了个身,手摸摸荀肆脑袋:“怎么?皇上与你说过这种话?”
荀肆想起云澹的口气,不像是在玩闹,微皱着眉头:“倒是没有。他性子好,从来不生气。”哪里是从来不生气?荀肆想起他二人,自打他进宫起,不知吵过闹过多少次。彩月说他不称心,是以常挑荀肆的毛病。
“阿娘,若是真有一日女儿从皇宫被赶出去了,您会觉得女儿不争气吗?”
“说的什么话,阿娘会觉得皇上眼光不济。阿娘的花儿是世上最好的女子,最好的女子他都要赶出宫去,那他怕是没有什么福分了。”
阿娘端肃的神情令荀肆笑出声,头朝荀夫人的怀里一钻:“阿娘最好。”
荀夫人手指梳着荀肆的发,荀肆打小闹腾,但每每用手指在她发间梳,她都会安稳下来。
“阿娘问你,你与皇上房事如何?”
荀肆哪里想到荀夫人会这样问,瞬间涨红了脸。
“问你呢,如何?”
“还成。”荀肆哪里知道好不好,只得敷衍荀夫人。
荀夫人听她说还成,便坐起身来:“皇上多久来一次?”
荀肆拿捏不好该如何答,便咬紧唇不说话。
荀夫人最懂自己女儿,见她这般神态,便沉下心来问她:“还未与皇上圆房是吗?”
…
“皇上嫌弃你?”
荀肆想起云澹那个吻,他胳膊用了那样大的力气,恨不能将自己揉进他身体,还有他贴着她的唇问她好么?
“圆房了。”她为了让荀夫人安心,撒下这弥天大谎:“他常来。”
荀夫人叹口气:“当时你打陇原走,阿娘只与你简单几句,想着宫中会有嬷嬷教你。夫妻二人若想长久,这等事儿不能少。一旦少了,便渐渐觉得对方与自己不相干了。觉得不相干了,便过不下去了。”
荀肆听阿娘这样说,忙问道:“大约多久便会觉得不相干了,过不下去了?”
“因人而异吧,短则一年半载,长则三年五载。总之心不会在一处了。”
“哦。”荀肆哦了声,掐指一算,而今进宫多半年,距一年还有三两月;距三年还有两年又三两月。又想起云澹那句要她滚蛋的话,他在逐条写下自己的无状之过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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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澹并未写,到了永明殿,他的酒意乍起,眼前两个千里马,两个静念。伸手推开他们奔屋内走,急切想寻个住处,却觉得那椅子碍事,走上前去踢倒了,又觉得那桌子碍事,动手掀了。那挂着的帷幔,呼啦啦一片,遮人的眼,扯了!再看那面铜镜,照人太丑,砸了!还有身上的衣裳,箍的人透不过气,剪了!
他红着眼毁了眼前所见的一切,千里马在一旁急的跟上什么一样,对静念说:“快想想法子啊!”
静念摇头:“要皇上砸。皇上这些年都不痛快,发出来兴许能好。只要不伤着他就成。”
眼见着永明殿一片狼藉,云澹终于颓然倒下,沉沉睡去。
第二日睁了眼,见到殿内东西少了许多,便问千里马:“怎么回事?”
千里马忙说道:“昨儿皇上的酒进了多了些,回来之时吐了。奴才们连夜收拾了。待会儿就能换上新的。”
“朕吐的到处都是?镜子上也是?帷幔上也是?龙袍上也是?”
“对对,奴才们动作慢,没来得及扶着您。奴才们该死。”千里马掌了自己的嘴,云澹拦下他:“你是不是傻?朕就是砸了撕了那些东西又能怎样?说出去不丢人。”
千里马眼眶一红:“皇上,您昨晚可吓死奴才了。奴才跟在您身边十几年,没见您这样过。您若是觉得心里苦,您就跟奴才说说。别憋着。”
“倒是不苦。”云澹起身朝外走:“把门口那石凳儿移走吧,也没人坐,留下亦没什么用。”顿了顿:“把殿内所有的石凳儿都移走。”
千里马点头:“是。”
第40章 无情笑叹他人痴(二) 千里走单骑,是……
修年和修玉起了大早来给荀肆和荀夫人请安。两个娃娃这点随了他们的父皇, 都十分的守礼。
门一开,荀夫人见着门口立着两个如玉娃娃, 朝荀夫人恭恭敬敬抱手弯身:“给外祖奶奶请安。”
荀夫人一愣,过了片刻才想起云澹是有子嗣的。
荀肆大咧咧指着修年:“这是大皇子修年。”又指指修玉:“二皇子修玉。”而后问他们:“今日不上早课了?”
“父皇说要过年了,不必去学堂了。”
“不去学堂做什么?跟母后玩?”荀肆眼睛一转,见两个孩子齐齐朝后退了一步,哼了一声。
荀夫人上前捏捏修年的脸,又捏捏修玉的脸。两个皇子对望一眼,感情母后喜欢捏人脸的劲头是有传承的。
“晚膳外祖奶奶给你们做好吃的可好?”荀夫人知晓荀肆铁定想吃陇原那口吃食,昨儿晚上便叫正红去备着了, 准备晚上为荀肆做上一顿。
修年修玉忙点头:“好。多谢外祖奶奶。”他们住在荀肆这里,食量较从前涨了不少。跟着母后吃饭,感觉那吃食都比从前香上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