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堆一边听一边笑:“是,是,末将这就去办。”
待土堆走了,韩城问荀肆:“此事报朝廷吗?”
“谁写折子谁报,反正我不报。”荀肆说完穿上披风:“待会儿要喝酒,我铁定不喝了,我就坐在一旁,你们喝。”言毕将那舆图一烧,与韩城出了营帐。外头飘起雪,荀肆仰头看了会儿,喃喃道:“又下雪了。”
韩城偏过头看她,见她眼底有柔光闪动,忍不住轻声唤她:“肆姑娘。”
“韩城哥哥。”荀肆也唤他:“那时听说你为救阿大死了,简直要了我的命。我本已有孕近两月,本就懵懂无知,听闻你死的消息,也要了他的命。他不声不响的,来的时候没与我招呼过,走的时候也没有与我商量过。”荀肆眼底有泪光闪动:“我没与旁人说过,但失去他,让我的心碎成陇原城外的风沙,再也合不上了。”
“对不起。”韩城心痛难当。
第75章 我寄人间雪满头(三) 清风已过,诸事……
荀肆摇摇头, 自颈间小心翼翼拿出那颗兽牙放到韩城手心。有些话自是不必说,二人都懂。韩城紧紧攥着兽牙, 伸手拍拍她的头:“好好的,不管从前还是往后,哥哥都护着你。”
荀肆用手掌将泪擦掉,用力点头:“好,韩城哥哥。”
荀肆又抬头看雪,这雪下的可真好看。有老人说,陇原的雪,一年下一次, 一次下三月。只要不一直下大雪,天上不掉雀子,这年就是好年, 这雪就是好雪。
荀良打马过来, 见他二人在淋雪, 下了马拿出一条长巾围在荀肆头上:“你阿娘怕你着凉, 要我带着。果然不让人省心。备好了?”
“备好了。”荀肆指了指:“可以派人去请了。”
“我去吧。”韩城边说边朝外走。荀良看看韩城,又看看荀肆, 没有做声。
待入了席, 将军们脱掉甲胄,觥筹交错, 又是另一番模样。北敕人酒量好,呼延川胜在年富力强,颇有以一敌四之势。
“只可惜, 荀将军今日戒酒。”他放下酒杯看着荀肆。
“不是今日戒,是从今往后都戒了。喝酒误事。”荀肆一本正经。
“不喝便不喝,荀将军以茶代酒吧!”呼延川举起酒杯, 执意要与荀肆喝一杯。
荀肆拿起茶碗,起身将碗沿磕在他杯沿向下处:“请。”仰头干了一碗热茶。
“痛快!”呼延川朝她竖拇指,亦喝了那杯酒。放下酒杯问荀良:“在大义,女人和离可还能再嫁?”
...这玩意儿怎么跟缺心眼似得。荀肆睥睨他一眼,那一眼落在呼延川眼中,别提多有趣。
“大义民风开化,女子可主动和离,和离可再嫁。”荀良答道。
“听闻前些日子,大义皇上跟整个后宫和离,可有此事?”
“有。”
“果然是大义朝。”呼延川这话听不出好赖,但落在荀肆耳中便是赖。她探过头问呼延川:“北敕后宫可还是贵妃当政?”眼神无辜清亮,也看不出这问话是好是赖,却戳到呼延川的软肋。他笑着摇头:“非也,朝纲改了。”
“那感情好。终于是向前走了一步。”荀肆由衷赞叹,而后又说道:“像我这般和离又上战场的女子,在北敕怕是没有活路了吧?”
“不敢。旁人没有活路,荀将军可是能杀出一条血路之人。”呼延川不与她纠缠了,这女人不好惹,你惹她一下,她打你十次,句句中要害。
世人皆知北敕等级制度森严,寻常人家的女子等同于物品,可以随意买卖,嫁人视为易主。荀肆十分不屑这等风气。
“此番前来预计待多久?”宋为问呼延川。
“在陇原待月余,与诸位商议议和一事。”
“今日不是商议完了?”荀肆又探出脑袋:“怎么还要商议?”
......
呼延川幽幽看一眼荀肆,若是在北敕,她这样与自己讲话,可以当街斩了。荀肆却又得寸进尺:“二百五十里?”
呼延川笑出声,今日的荀肆有多张狂,往后的她会有多凄惨。呼延川自认能见到那一日。低头为自己斟酒,而后与其他人对饮。再不去招惹荀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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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澹的笔久久未落下,他手边放着那件当初请宋先生绣的婴孩的衣裳。从午后坐到灯宫亮起,
“皇上。”千里马在一旁轻声唤他:“该用晚膳了。”
“好。待会儿再用。”云澹终于肯下笔了,荀肆二字落在纸上,心也跟着疼了一下。速速写了一封信塞进信封,又将那件小衣裳用布包好交给静念:“一起给她吧。”
“是。”静念拿过信和衣裳,转身出门办差。千里马见他收了笔,又上前问道:“皇上,用膳吗?”
“端到这儿就好。”
“是。”
云澹近来用的清淡,一份清汤,一份青菜,小半碗米,这些还时常用不完。今日仍旧如此,用了寥寥几口便放下碗筷。千里马叹了口气,朝存善摆手:“撤了吧。”
存善带人撤了碗筷,退出之时听云澹唤他:“存善。”
“奴才在。”
云澹想问他荀肆可写信给他了,话到嘴边却问不出口。即便写了又能如何?不过证明在她心中存善都比自己重罢了。
她走之时说了那么多狠话,每一句都狠狠扎在他心上,她不喜欢的皇宫、子女、他的千帆过尽都是他无法逃脱的命运,他的那点可怜的真心在她面前不值一提。即便到了那个时候,他仍无法对她说出狠话来,也只有那一句不必再相见,是遂她的愿,也算放过自己。
即便如此,还是想她。空荡荡的皇宫,无论看向哪儿都是她。云澹心底不存一丝奢望,只是绝望的想她。
外头飘起了雪,静念进门之时拍了拍肩上的落雪。
“下雪了?”云澹问他。
“是,下的很大。今年的第三场了。今年的雪比往年多。”
“出去走走吧。”云澹起身向外走,千里马忙撑了伞跟了上去。云澹径直朝外走,上了宫墙。又见宫外那个烟火人间,炊烟袅袅蜿蜒而上,三声两声犬吠,永安和边的红灯笼映的河面通红。
这人间真好,只是身边没有她了。在她心中,京城的雪太薄太浅,留不住她。
云澹站在城墙上,这些时日空荡荡那颗心这会儿愈加无处安放。她过的可好?可会偶尔想起他?
就这样站着,站成了宫门口的石狮姿态。直到身后传来一声:“星儿。”
云澹回头,看到舒月站在风雪中。接连数日不言痛的人,这会儿终于是崩不住了,只唤了一句“母亲”,泪水便涌了出来。
舒月心痛死了,上前轻轻抱住他,手在他肩膀拍着:“哭吧,不丢人。”
云澹觉得委屈。他对荀肆捧出了那颗心,不求荀肆还他以相同的爱,他只求她留下,陪在他身边将这朴素的一生过完。但她一直想走,打进宫那天起,便想走。他洞悉她每一个念头,却从不说,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甚至当她说要走时,他心中放下了一块石头,终于不用担心她走了,她一定会走的,且不会回来。是以他说了那句永不相见的话,要她放心的走,哪怕恨他也好。
舒月懂他所想的一切,是她的星儿呀,打小就隐忍的星儿。
直至雪将那柄大伞铺满,云澹才恢复如常。他有些羞愧,这样大的人了,还要在母亲面前哭,多少有些没出息了。
舒月站到他身旁,与他一同赏雪。
“母亲觉得自己的星儿哪儿都好,星儿生着天下无双的一张脸,慈悲、聪敏、杀伐决断,总之是世上最好的男子。若要母亲去想这世上有哪一个人比你好,母亲想不出。但星儿也有致命的弱点,星儿的弱点就是遇到心爱的女子便慌了,一慌,你的那些优点便遁了,遁了那女子便看不到;星儿还有一个弱点,那便是遇到一点事儿,便退缩了。有什么可退缩的?就杀到她面前,告诉她你就是中意她,就是要她,她能打你不成?”舒月一个人念叨:“这样窝在宫里想人家像什么话?”
“儿子不想徒增她烦恼,她心中没有我,我去了能如何?”
...倒也是,那荀肆那样没心没肺,见到自己合不拢嘴,倒不像心里有他的样子。舒月叹了口气,又说道:“回头多出宫走走,去江南,江南女子好。”
“江南女子好,穆宴溪的春归夫人在无盐镇;宋为的陈大、欧阳丞相的宋先生在京城...”
云澹这句将舒月气笑了,知晓他钻了牛角尖便也不再说话。他愿意开口说话已经很好了。二人赏了许久雪才向回走。
云澹这才想起问舒月:“您怎么回京城了?不是喜欢陇原?”
“回京城呆个把月再回陇原。”
“她应当到陇原了。”
“早快马加鞭回去了,往后是母亲的干女儿了,我与她喝了顿酒才回的。”
云澹低低哦了声:“她...”
“她挺好,笑呵呵的,看不出像和离之人。”舒月才不会说好听话要云澹好过:“人还没到陇原呢,陇原人便将周遭的好男儿都列了册子要她选..为娘还看了那册子呢,真有几个男儿好,那韩城算头一个。”
云澹听舒月提起韩城,停下脚步。眉头紧锁唤了句:“母亲。”
“嗳!”舒月扬声应他,而后笑出声。
“您能回来,挺好。”云澹这人不大会说话,他这辈子的好听话都说给荀肆听了,对舒月说出这一句实属难得。舒月知足了。
这雪下的这样大,那封信却丝毫没有耽搁,三日后便到了荀肆的书桌上。她给北敕的贡品捣了大乱,那牛羊马匹漫山遍野的跑,单她在山上就碰到一头小羊,那小羊屁股上烙着北敕的官印,叫声奶声奶气的。她看了高兴,便栓在自己营帐前,琢磨着再长大些便烤了吃。
兴高采烈回了府,听到荀夫人对她说:“有你的信,放在你桌上,还有一个小布袋。”
“哦。”
荀肆进门,拿起那封信,看到信封上“荀肆亲启”几个字,手微微一抖。云澹的字她认得,是世上少见的好看的字。深吸一口气,缓缓拆开来看,寥寥数字:“荀肆,彩月于你日常所饮的汤中投了一味药,可致月事推迟有孕脉。你不曾有过我的孩子。若你也曾为此事难过,此刻可展颜一笑。清风已过,诸事无痕,你我皆可心安。云澹。”
荀肆的泪水啪嗒啪嗒落了下来,这些日子想起那未曾谋面的孩子便心痛难当,今日发觉竟是误会一场。此刻明明应当开怀,不知为何,又觉得难过。就连那个孩子都是假的,可还剩什么真的东西了?
打开一旁的布袋,看到那件红衣裳,小小的,巴掌大的衣裳,是他当时暗暗备下的衣裳。荀肆捧在手心看了许久,而后捂在眼上,那泪水片刻将衣裳打湿。
荀肆提笔写信给他,只写了一个字:“好。”
再无其他。
第76章 我寄人间雪满头(四) 别惹我,我不好……
荀肆今日不必去军营, 拉着正红去街上买灯笼送给北星。
北星的小院儿就在将军府那条街上,他当初挑的时候就奔着离荀家近, 荀大将军去打仗,他可随时照应荀夫人。
今日飘着零星小雪,街上三三两两行人。扎灯笼的手艺人在学堂的屋檐下坐着,家伙事一字排开,动作飞快。
荀肆蹲那看了许久,每当那手艺人扎完一个,她就说:“这个我要了。”
手艺人一边扎一边问:“您到底要多少?”
“二十多个吧...”荀肆指着那灯笼:“快,别停。”荀肆觉得扎灯笼好玩, 竟然认认真真学了起来。
“怎么?卸甲归田后准备以扎灯笼为生?”一个戏谑的声音响起。
荀肆回头看到呼延川,身着上等貂绒,锦衣华服, 贵气非常。弯腿蹲到荀肆身旁, 拿起一个灯笼瞧了瞧, 而后放回原处。
“呼延太子出来遛街了?”荀肆朝一旁移了一步, 离他稍远些。
“总在驿站待着也无趣,出来走走。”呼延川顿了顿:“前几日我们囤在山那头的牛羊马匹受了惊, 冲破围栏四散跑了。孤在陇原城走走, 看看有没有跑到陇原城来。”
“说是上贡给我大义的那些?”荀肆睁大了眼。
“非上贡,是礼赠。”
“哦哦哦, 礼赠礼赠。丢了可怎么办?那日你说了此事后阿大就给皇上写了折子,皇上说这几日要西北卫军派人清点呢!”荀肆用掌心揉了揉鼻尖,打了一个喷嚏:“天儿这么冷, 那些马牛羊可得快些找回来,别回头冻坏了。”
呼延川偏着头看她,这个女人真真假假, 狡猾的狠。他也只是怀疑她,却找不到切实证据。那天大雪倾落,北风呼号,卫兵说山上亮着野兽的眼睛,大家都不敢懈怠。那野兽从北面来,放火去赶,南面的围栏却被攻破。待他们回到南面围堵,那马牛羊已惊慌失措逃掉大半。
呼延川思及此,又看了看荀肆。她正在学扎灯笼,手指拉着一根竹子问那手艺人:“这样?”察觉到呼延川在看她,偏过头粲然一笑:“不是说去找马牛羊?”
“你可见到过?”呼延川问她。
荀肆又笑开了:“不瞒你说,见到一只小咩咩,叫声奶声奶气的,屁股上印着北敕的官印,我瞅着好玩,拴在营帐外头养着玩儿了。”
“你见到不与本太子说?”
“...你这话说的忒气人,就一只小咩咩!我哪里知道是打哪儿来的,自己跑到营地,站在营地门口冲我咩咩叫...看着挺好看,闻着也挺好吃...”
“荀肆!”呼延川板起脸吓她,他生气之时双眼会泛起蓝光,眼梢吊起,狼一样,十分可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