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20
一夜的等待, 周日上午,所有检验报告均已出炉,高家案最大的疑点也随之解开。
从骨灰盒里找到的水银香烟和白色粉末, 都已经证实和在钟钰家找到的一样,而且骨灰盒里的物证有钟钰的指纹。
声像技术室加班的同事, 也通过数据恢复钟钰的笔记本电脑, 找回一段被删除的视频。
笔记本里最先恢复成功的视频文件,正是高力鸣在家里下毒的完整片段, 而且就在片段里, 钟钰还现身了, 同样戴着防毒面具和手套,就坐在一旁看着高力鸣。
紧接着, DNA鉴定室也出了检验结果, 证实陈凌和钟钰是同父同母的亲姐妹。
也是在同一天早上,高力鸣的生命也走到尽头,据医生估计,也就是这几个小时的事了。
陆俨和东区分局相继拿到报告, 东区分局立刻将已经取保候审的钟钰, 带回警局审讯,陆俨也第一时间赶到。
而另一边, 薛芃原本已经结束工作, 可以回家补眠,一听到东区分局即刻开始审讯,又立刻来了精神。
等薛芃来到东区分局, 和刑警队的同事打了招呼,递了申请,被允许到审讯室隔壁旁观。
薛芃进去时, 透过单向镜,正好看到面对单向镜而坐,一直低着头的钟钰,而此时负责审讯工作的正是陆俨和齐昇。
然而审讯室里却十分安静,无论是审讯的一方,还是被审讯的一方,都没有人说话。
薛芃等了片刻,问旁边的王志申:“怎么回事?”
“僵住了。”王志申小声说:“钟钰进来以后一句话都不说,兴许她以为只要打死不认罪,就没法判。哎,真是太天真了,铁证如山,零口供也可以入罪啊!”
“不。”薛芃下意识说。
王志申:“什么?”
薛芃吸了口气,声音很轻:“她不仅具备医学常识,也懂法。她不是不认罪,而是……”
而是什么呢?难道钟钰以为自己还有翻盘的机会?
王志申:“哦对了,钟钰已经通知律师了,估计是想等律师过来吧,不过就算来了也没用,审讯中律师是不能在场的。”
薛芃没接话,但心里却倏地升起警惕。
钟钰的律师是韩故,韩故的确不能在场,但钟钰绝对有权利和律师单独聊几分钟,而在这几分钟里,韩故也绝对有能力给钟钰划明重点。
薛芃刚想到这里,对面审讯室的门就被人敲响了,接着齐昇便起身出去,不会儿又折回来,在陆俨耳边小声汇报。
从薛芃的角度,只能看到陆俨宽厚且笔直的背脊,在听齐昇说话时,他微微侧了下头,露出挺拔的鼻梁,和紧绷的颈部肌肉,垂着眸子,眉宇却在齐昇最后一句话落下时,皱了一下,但很快又抚平。
接着,陆俨便站起身,令本就狭小的审讯室越发显得逼仄。
而钟钰也因为这番动静略抬了下眼,只是脖颈没有明显幅度,依然弯曲着,这样一个抬头的角度,眼睛向上看,便露出更多的下眼白。
*
直到审讯室里的人走光了,薛芃的目光依然直勾勾地看着对面。
这时房门推开,陆俨进来了。
王志申叫了声“陆队”,就出去了。
屋里陷入沉默,陆俨上前一步:“我听说你来了。”
薛芃醒过神,侧头看他。
昏暗的灯光下,陆俨低眉敛目,眸色深沉,那两片漆黑的色泽中,倒映着她的影子。
薛芃轻轻动了下唇,说:“我小时候曾经听我爸说过,有些人的形态很像动物。”
陆俨一顿,但很快就反应过来。
“你是指钟钰。”
薛芃说:“也不知道是不是巧合。我见过钟钰三次,三次她都低垂着头,很少和人对视,偶尔抬眼看人,脖颈这里也不会动。当然,也有可能是因为面对的是警方,嫌疑犯通常都是低着头的。”
陆俨说:“你观察的没错,钟钰的确心思深沉,好像时刻都在低头琢磨事。”
“是啊,琢磨怎么害人。”薛芃轻声应了,遂话锋一转,“不过她的律师是韩故,你心里要有个数,他能周旋在那么多企业老板中间,必然不是善茬儿。”
陆俨勾了勾唇,但笑意很快消失:“我会怕他么。”
“人心险恶,暗箭难防。”
这话落地,屋里安静了几秒。
直到陆俨说:“这个案子已经证据确凿,如果这个时候韩故还能教钟钰玩出花样,我反倒会高看他几眼。”
*
整个上午,韩故都在江城女子监狱见当事人,等离开监狱刚一上车,坐在副驾驶座的助手,就接到了一通电话。
助手:“好的刘总,我会转告给韩律师,他现在在外地出差,不方便接电话。好,你放心……”
一阵虚应过后,助手切断电话,侧头看向后座的韩故。
韩故正半眯着眼,一手捏着眉心,他看上去很疲倦,也很烦躁。
车玻璃上贴了两层黑膜,韩故就坐在光线并不充足的后车厢里,略一抬眼,就听助手低声汇报:“是少阳的刘总。他说,希望您可以接他的案子。”
韩故一声轻笑:“他不是破产了么。”
助手:“是啊,如果真帮他打赢官司,事后恐怕还要追讨律师费。但他的意思是,以前曾经给您介绍过不少业务,希望您这次看在人情份上帮帮他。”
“也就是让我免费了。”
助手停顿一秒,说:“换个角度来说,这事对您的名声也有好处,到时候我们会把消息散出去,再借此让几家媒体炒作一下。”
一阵沉默,韩故侧头看了看窗外,脸上的表情始终不明不暗,难辨喜怒。
助手也不敢再说话。
片刻后,韩故才低声道:“这种视金钱如粪土,只凭兴趣接案子的风格,倒是很适合某人。”
助手一怔:“您的意思是……”
韩故转过脸,似笑非笑道:“把徐烁的名片推给刘总。”
“是……”
*
半个小时后,韩故抵达东区分局,办好了手续,就跟着刑警一路来到会见室。
会见室里没有别人,空空荡荡,阴阴冷冷,助手就等在门外。
韩故点开手机里的程序,对着屋子扫了一圈,没有发现任何监听设备。
直到门再次开启,钟钰进来了。
韩故转身,目光淡漠的在她身上略过,便走到桌前坐下,说:“咱们只有五分钟,长话短说。”
钟钰没吭声,坐下后,靠着椅背,这才抬眼看人。
韩故全然一副公事公办的口吻:“两件事,一件是,高力鸣快不行了,另一件是,监狱和看守所我都已经打点好了,你进去以后,只要不搞特权,日子就不会太难过。”
“是吗,那多谢了。”钟钰扯出一个很浅的笑,“除了这个,我也要谢谢你,一直都在关照我姐姐。”
韩故没接这茬儿,只说:“看来你一点都不关心高力鸣的情况。”
“你不是说了么,他快不行了,我又不是医生,我关心了他就能活么?”
韩故不置可否的扯下了唇角,又道:“警方这次审讯,应该已经掌握了实据。我的意见是,你尽量配合调查,只有坦白才能从宽,这次的笔录对你很重要。等上了法庭,我也会尽力为你争取。”
钟钰又是一笑,说:“谢谢你这么尽心尽力,等案子了结了,不管是不是死刑,我都会遵守约定,把你想要的东西给你。”
“一言为定。”
*
五分钟转瞬即逝,钟钰再次被送进审讯室。
韩故跟着离开会客室,一出门,刚系好西装外套,就见到这时从洗手间出来的薛芃。
薛芃见到韩故一点都不惊讶,反倒是韩故,扬了下眉,率先问:“你什么时候改在分局上班了?”
薛芃面无表情的回:“韩律师,你又忘了避嫌。”
“哦。”韩故微微一笑,似乎还想说点什么,余光却瞄到旁边的刑警,又顿住。
薛芃已经越过他,直接进了审讯室隔壁屋,王志申已经在了,而单向镜对面,钟钰也重新回到小桌前坐下。
这时,坐在对面审讯桌前的陆俨,说:“律师你已经见过了,现在咱们来说案子。我希望你能老实交代,不要浪费时间。而且这很可能是你最后一份笔录,对你的入罪判刑很重要,该怎么回答,你心里要有数。”
钟钰长长的吸了口气,又吐出,随即第一次直起背,和陆俨的目光对上。
一个锐利深沉,一个出奇平静。
钟钰说:“你们问吧,我什么都交代,我愿意配合你们的调查。”
陆俨心里暗暗起疑,表面却未露声色,说:“根据我们的调查,已经证实你和陈凌是同父同母的亲姐妹,我们也调查过三十五年前江城南区会新化工厂的毒气泄漏事件,知道你们的父亲陈实川,在那次事故中丧生。我们也从你的电脑笔记本里,恢复了视频文件,视频中有直接指向你参与下毒毒害高世阳夫妇的证据。还有,在陈凌的骨灰盒里,我们也找到了你留在里面的水银香烟和百草枯。以上这些,你有什么要说的。”
钟钰脸上没有露出一点惊讶,就好像这些东西和她无关似的,她只说:“我认罪。陈凌的确是我姐姐。我父亲叫陈实川,死于三十五年前的毒气泄漏事件,这件事和高世阳有直接关系,所以我才回来复仇。”
“既然你都承认了,我们也愿意给你这个机会,让你把事情讲清楚。”
听到这话,钟钰倏地笑了下,问:“陆警官,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怀疑我的?”
陆俨没回答,只眯了眯眼。
钟钰又问:“好像是从医院那次吧。可我记得,那是咱们第一次见面,到底我做了什么,才会引起你的怀疑?”
陆俨双手就搁在桌上交握,淡淡道:“你的公公正在ICU里急救,生死未卜,你婆婆死在家中两天,无人收尸,你在ICU外面哭的很伤心,那场戏演得不错,可惜还没有落幕,你就当着观众的面补起妆了。”
钟钰一顿,垂下眼皮开始回想。
陆俨:“你这个动作我一直都不知道为什么,开始我以为你只是过分爱美,后来我想,这大概和你的表演型人格有关,直到我们查到你的旧照,我才明白你这个动作,是为了掩饰整容手术留下的疤痕。”
其实钟钰的整容手术很成功,疤痕也非常浅显,不近距离仔细观察根本看不到,可钟钰太注意细节,还是个完美主义者,她每天都在镜子里看到自己,吹毛求疵,眼里不揉沙子,哪怕是芝麻粒大的疤痕也无法接受。
钟钰说:“我不明白,就算我在意容貌,更胜过高世阳的生死,这又能代表什么呢?我教给你们的下毒视频,已经说明了毒是高力鸣下的,我最多只是知情,为什么你还一直盯着我不放?”
一直没有说话的齐昇,忽然开口了:“现在是我们在问你,不是在为你答疑解惑。”
钟钰看向齐昇:“齐警官,我只是想死个明白,不然我脑子里会一直徘徊这些问题,我的精神就无法集中在你们的问题上。”
直到陆俨说:“我可以回答你。”
钟钰又看回来。
陆俨:“很简单,我们调查的高力鸣,包括你口中描述的高力鸣,和这个下毒者的心机完全不相符。高力鸣性格冲动,做事没有长性,虽然是高世阳夫妇收养的,但李兰秀对他一直很溺爱。高世阳依赖父母惯了,让他独立做事,他总是一事无成,在社会上十几年,一直在受挫。这样一个人,他或许会怨天尤人,会想到报复社会,但他没有完成这种下毒计划的能力。而高力鸣恰好有你这样一个妻子,具备下毒者的所有条件。”
听到这里,钟钰自嘲的笑了,又一次低下头,说:“看来我就是想得太多,计划的太完美,才会将自己暴露。”
几乎同一时间,单向镜的另一边,薛芃低声说道:“聪明反被聪明误。”
鲁莽的人,只会想到鲁莽的方式,只有聪明且自负的想要耍聪明的人,才会用如此迂回的方式。
而对面房间,齐昇这时用笔尖在桌上敲了几下,催促道:“行了,你的问题陆队已经回答了,现在该你了。”
钟钰的笑意又渐渐收了,低垂的眼睛看着地上,怔怔发直。
就在齐昇准备再次提醒她时,钟钰忽然开口了:“我们的故事,要从三十五年前说起。”
这话很轻,落下的刹那,陆俨和薛芃不约而同的屏住呼吸。
——我们的故事,要从三十五年前说起。
这是陈凌留给这个世界的最后一句话。
钟钰:“我的父亲陈实川,那时候是会新化工厂的工人,他的工作表现很出色,对设备了解也深,很爱钻研,车间主任对他印象很好,早就想提拔他做小组长。那时候高世阳已经是小组长了,他心高气大、嫉妒心重,一直看我父亲不顺眼。这些事,都是我养父钟强后来告诉我的。”
“早在那次事故之前,我父亲就已经提议过要做好紧急预案,万一发生事故,就按照预案上的指示来办。可高世阳却说,哪那么容易出事啊,还说我父亲是危言耸听。其实高世阳推三阻四,就是怕暴露自己的短处,他不学无术,进厂培训后也只是个半吊子,尤其讨厌开会讨论,还总觉得别人在背后嘲笑他没文化。”
而就在事故发生当日,高世阳身为小组长,就对组员下了错误的命令。
事发的那一刻,所有人都懵了,脑子都有点空,因为这样的事谁都没遇到过,都有点慌。
陈实川是最先反应过来的,他立刻招呼大家,第一时间把反应釜的底阀打开,把废料排出去,流入地沟,同时还要打开消防水给地沟降温,然后尽快撤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