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瞻的脸上面无表情,让人瞧不出太多情绪,他似是有些不满,但望了望逐渐离开的背影,到底是未出言说什么。
临到上马车时,江知宜转头望向旷野的远处,是江知慎的新坟所在的方向,她脸上依旧明朗,只是隐隐露出几分凄然之色,欲言又止道:“我兄长他……”
说实话,她不知道如何向皇上相求,毕竟兄长当真是做了谋逆造反之事,况且还伤了皇上,事实就在眼前,她又怎么好开口。
想起皇上的伤,她忙抬头往他肩膀处看去,但现下灯光昏黑,且他身上是绀青的暗色衣裳,并不能看见什么,于是她立即改口,询问道:“皇上,你的伤可还好?”
闻瞻没想到她会问这个,扶住她手的动作一顿,刹那之后才反应过来,回以她浅淡的笑意,只道“无妨”,随即扶着她上了马车,自己也掀起衣袍跟了上去。
逼仄的马车内,两人并排而坐,肩膀挨着肩膀,谁都没有再开口,车内一时静默无声,只余下车辙碾动的声音,而里头好像又提前被火烘过,十分暖和的同时,丝丝热气让受过冷的面颊,顿时变成了红色,烫的人坐立难安。
刚经过适才的亲昵,江知宜心中颇为不自在,欲开口打破这恼人的安静,但她刚张开嘴,还未出言说什么,便被闻瞻出声打断。
“随他们四处奔波这么久,是不是受了很多苦?你先歇一歇,等回去让申姜为你诊诊病,再慢慢说。”闻瞻揽住她的细肩,让她侧身躺在自己的双膝上。
“还好,只是身子确实不大舒爽。”江知宜头枕在他膝间,双手有些拘束的搭在他腿上。
她自出了皇宫,身子一直不大好,这会儿看来无事的模样,还要归功于离王为了让他们顺利离开,特意命人给她备的汤药,只是那汤药管的时间不久,此时看来无大碍,只怕待会儿便要再次发作。
“等回宫好生调养才是,不然你前些日子受得施针的苦,可都要白费了。”闻瞻为她拨弄散落的碎发,将它们一缕缕的尽数别到耳后,露出一张微微发红的面容来,迎着车外透进的点点光亮,显得无限恣情来。
他禁不住这张脸的蛊惑,不由心猿意马起来,但望着眼前娇小瘦弱的人,他心中挣扎许久,满腔的冲动最终皆化成一个轻轻的吻,正落在她的额头上。
这吻没夹杂任何情·欲,只是触到皮肉之后便立即松开,更像是某种自我安慰,告知自己心中一直挂念的人,此刻正活生生的被自己拥入怀中,这样的玉软花柔在怀,别的都是虚妄。
看着她双目倏而睁大,闻瞻不等她回应,便重新提起她适才的话语,好叫她安心:“你兄长人都不在了,有些事情,朕自然不会同他计较,你勿要担心。”
关于她兄长的事情,听那对夫妇所言,以及今日并未看见江知慎,他心中对此事已经想出个大概,可近日江知宜过的太过艰难,他不欲再多提这个,让她伤心难过。
说着,他垂手遮住她流光溢彩的眸子,让她不被光亮所扰,又柔声劝慰道:“这儿离皇宫有些距离,你先睡一会儿,等你醒来,兴许就到了。”
话音刚落,他就感受到江知宜的睫毛微微颤动,正扫过他的手心,而后便再没有动静,像是已经听话的闭上了眼。
闻瞻无声的轻笑起来,暗道她转了性子,今日竟如此顺从,但再未开口,生怕搅了她的宁静。
兴许真的太累了,没过一会儿,车内便响起江知宜舒缓的呼吸声,似是睡熟了。
闻瞻小心翼翼的动了动,将后背稍稍往后靠了靠,让自己更加稳当的保持这个姿势,好让她躺的舒适,而后渐渐阖起眼,也开始小憩起来。
仔细算来,自从宫中出事,他已经许久不曾好好歇息过,也记不大清是多久没有睡过好觉,不过虽劳累许久,却没什么太大的感觉,现下望见她睡得熟,才生出几分困意来。
闻瞻就着一手为她遮着眼、另一手揽住她腰肢的姿势,安心的睡了起来,但因为这个别扭的姿势,他睡的并不熟。
半睡半醒之间,闻瞻恍然听见江知宜好像在说什么,他想起他在梦中时,听见她的声声泪泣,猛地睁开眼,迅速拿开遮住她面容的手,去看怀中的人。
只见她蛾眉轻蹙、满面愁容,贝齿轻轻咬着下唇,即使是在睡梦中,紧紧闭着的双目也在流淌着清泪,嘴中一直不断的小声重复:“兄长救我,兄长……”
闻瞻只当她是被噩梦魇住,还以为自己仍随她兄长呆在离王身边,忙抬手用指腹为她抹去眼泪,特意压低了声音安慰道:“没事了,卿卿,没事了。”
听见声音,江知宜似乎多了些意识,皱起的烟笼眉稍稍舒展了些,胡乱的抓住他的手,贴到自己的脸边,慌乱的声音也放松下来,带着淡淡的鼻音,只道:“兄长,我终于出宫了……终于……”
后头的话早没了声音,但闻瞻却闻言一怔,整个人都僵硬起来,被她紧紧抓住的手已经没了知觉,他微微垂着头,一动不动的望着她的睡容,面上依旧云淡风轻,瞧不出什么端倪,但心下早是蓦的一沉,一时咂不清什么滋味儿。
他缓缓抬起手,微凉的指尖略过她的眉眼、鼻尖儿、以及朱唇和下颌,在感受到点点温热之后,他勉强挤出个笑脸,似是自嘲的笑了两声,用低不可闻的声音说道:“我本以为、本以为……”
本以为经过这样的磨难,刚才她望向自己、抱住自己的时候,当真是彻底摊开了心扉,可此时才知,在她的下意识中,呆在宫中、守在自己身边仍然是在受苦,要巴巴的求人来救她。
闻瞻背过面儿去,不敢再看她,不是因为不能接受她仍然心存芥蒂,而是明白,从头到尾都是他错了。
他以报复她的心思,将她禁锢在宫中,虽然之后交付了真心,但从不曾给予她所想要的东西,比如离开皇宫这只点玉渡金的笼子,比如彻底远离他这个疯魔一般的人。
第70章 一更. 江姑娘是心病难医
马车一路疾驰, 直到天边儿泛出些蓝色时,才缓缓停了下来,是到了皇宫。
江知宜被闻瞻叫起的时候, 还未完全醒来, 犹有些愣神, 她将手搭在他手上,随着他的动作下了马车,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 在她的余光扫到他的时候, 总觉得那张面如冠玉的脸上,带着些许酸涩的笑意。
她以为又发生了什么为难之事, 下马车的步子略微一顿, 忙不迭的询问:“皇上,宫中可是出了何事?”
“无事。”闻瞻将她接下来后, 立即松开了她的手,抬步走在前头, 不似初重逢时的亲密无间,只是淡淡道:“先回长定宫吧, 朕适才已经命人提前让申姜候着了,等咱们到了,让他立即为你诊脉。”
江知宜颇为顺从的点了点头,旋即又意识到他背对着自己, 压根看不到自己的动作, 忙添了声“好”。
闻瞻未再多言,两人一前一后的走在宫道上,身后有无数宫人一言不发的跟着,江知宜抬起头, 便能瞧见他的背影,颀长的身姿挺得笔直,随着他的走动,暗色衣裳上银丝织绣的云纹随之晃动,如清江上的层层波浪。
波浪接连不断的席卷而来,看得她头晕,她稍稍转开眼,颇感无趣的望向四下的红墙绿瓦。
宫墙下棵棵高树上都系着红绸,如夏日里开满娇花般热闹充盈,这红色一直蔓延到长定宫,连檐下的宫灯,都换成了同样的红,扎眼十分,
一路走来,江知宜始终凝神端详着满宫的红,不曾落下半分,待她进了长定宫,抬手触上镂空轩窗上的窗花时,后知后觉的意识到,一晃就是年下了。
申姜早已经候在这儿,看见江知宜后,既是惊喜、又是担忧,但当着皇上的面,他又不好说话,只是煞为见外的说着病情:“瞧江姑娘这脸色不大好看,想是近来在外受了苦,病情倒愈发言重了。”
那张前些日子刚多了些生机的脸,此时看来颇为憔悴,眼下的乌青和发白的丹唇,让人不容忽视,若仔细瞧,还能发现她的面颊好像都瘦了些,可不更加虚弱了吗?
“劳申太医关心,在外的时候,旧疾的确又发作了,整日咳个没完,今日才刚刚缓过劲儿来。”江知宜冲他温和的笑笑,如实应答。
“既然如此,那申太医就快快为她把脉,然后开方子,命人熬些汤药来,省的她一会儿再咳嗽。”闻瞻上前两步,出声命令。
“是。”申姜拱手行礼,这才发现他面色苍白,因为殿内灯火明亮,可以清晰的瞧见他上回刚刚包扎过的肩膀处,似有鲜血溢出,这会儿那块衣裳已经被染成深色。
圣体违和不可小视,申姜心有戚戚,连忙请命:“皇上肩上的伤口可是裂开了?微臣先为您瞧瞧吧。”
江知宜应声也去看,想瞧瞧他的伤口究竟如何,但还没等她看清,闻瞻已经稍稍侧过身去,并出言推脱:“无妨,大概只是该换药了,先给江姑娘瞧瞧吧。”
话都说到这份上,众人也不好相劝,申姜抬手请江知宜坐下,细致的为她诊脉,边诊边摇头,似是并不乐观。
但经过前些日子的相处,他知道江知宜对于自己的病情向来消极,也不忍说出什么来叫她难过,只是模棱两可的回应:“往后的日子,江姑娘恐怕要吃些苦头,又要日日等着微臣来给您把脉施针了。”
“申太医这话言重了。”江知宜听懂他话中的意思,略带黯然的垂下眼睑,但想起闻瞻还在一旁,又立即转头望向闻瞻,“皇上,申太医为我把完脉了,让他替你瞧瞧伤口吧。”
“不必,朕一会儿单独叫太医去正和殿就好。”闻瞻不曾回应她的目光,便立即拒绝,又朝着申姜招了招手,只道:“正好,申太医这会儿要去开方子吧,朕随你一同离开。”
开方子的事儿在这就能解决,但听皇上的意思,是要让他出去一趟,申姜理会其中意思,并未出声辩解,迅速收起手边的药箱,跟上闻瞻的脚步。
他话中的躲避之意太过明显,惹得江知宜甚是不解,她皱眉叫了声“皇上”,想要询问点什么,但见他转过身来,一脸迷茫的模样,又觉得不知该问什么,最后终究是没有开口,只是摇了摇头,默默的望着两人出了殿门。
闻瞻脚步不停,始终未发一言,直到走过檐下,他才突然开口,直白的询问道:“江姑娘的身子究竟如何?”
“回皇上。”申姜拱手行礼,老老实实的回答:“江姑娘经过这一遭,确实不如出宫前,但有前些日子的调养根基在,况且她这身子一直如此,倒也不至于落至更糟糕的地步,只是……”
他欲言又止,还思索着要不要将更深一层的缘由说出口。
“但是什么?有话便说就是,朕还能因为你说实话,就责难你不成?”闻瞻面露不耐,低声训斥。
“微臣不敢,微臣只是想说身病易治、心疾难医,皇上应当也看得出来,江姑娘日日寡欢,如此下去,恐对身子不利。”申姜自知这话说出来,是有意令皇上不悦,不由将头压的更低。
他到底是怀有一颗良医之心,况且他看着江家小姐当真可怜,以他的身份,没法子劝皇上什么,只能从这儿稍加点一点,是希望皇上明白,若真想让她身子康健,只是施针服药怕是不够。
话落,闻瞻并未像申姜想象中那般震怒,只是一言不发的沉默起来。
檐下的宫灯散下微弱的光,他站在背光的昏暗之处,周身的锋利都被敛起,不似平素的冷若冰霜,而脚下只留下一个小小的剪影儿,其余皆被夜色掩住。
“皇上。”申姜见他许久未开口,没忍住率先出了声。
“朕知道了,你先去开方子吧。”闻瞻终于醒过神来,被黑暗装点的面容上隐隐显出些落寞,但他太擅长隐藏,那失神只是一瞬间,随即便恢复了平日里的模样,好像冷漠的不将任何事情放在心头。
申姜领命拱手告辞,闻瞻又在原处呆立许久,方继续往宫门处而去,临到宫门时,他转头看了一眼殿内,望着窗柩上被拉扯的影子,他抿了抿唇,抬步出了长定宫。
李施跟在他身后,被他周身的气氛吓得不敢多言,只是赔着笑关切:“皇上,您肩上的伤可还好?奴才适才命人去叫太医了,等会儿便能到正和殿。”
“应当不会有什么大碍。”闻瞻点点头,并没有多余的话。
那伤口应当是他救江知宜时撕开的,当时情况紧急,没精力关心伤口如何,这会儿过了太久,已经觉不出有什么感觉了。
只是那块好像的确渗出血来,黏黏腻腻的沾着他的衣裳,让他心里不大好受,但所幸今日穿的衣服比较暗,倒瞧不出什么,没让他的眼睛再次遭罪。
不过说起看太医,他又想起适才申姜说得话,江知宜心病太重,恐难以医治,她的心病是什么,他心中清楚,左右是像囚鸟似的,被禁锢在这深宫之中,不得自由。
闻瞻猛然停下步子,敛起长眉,回头睨了李施一眼,没头没尾的询问:“你说,朕是不是应当放江知宜出宫?”
李施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和言语惊到,立即压下步子,低头回应:“皇上是觉得江姑娘在宫中待着,太过麻烦吗?”
仔细说来,自江家小姐进宫,的确是惹出不少事端来,朝臣对此颇为微词还则罢了,现下又弄出江家少爷来宫中劫人的事情来,若以后江家小姐仍在宫中,指不定还要弄出什么事儿。
他们旁观者看得清楚,只觉得留江家小姐在宫中,绝非明智之举,但往常瞧着皇上喜欢,他们自然不敢相劝。
“麻烦?她呆在宫中哪里麻烦?”闻瞻出声反问,随即又略带黯淡的垂下头来,勉强勾唇扯出个笑脸,只道:“朕是觉得,既然她很想出宫,不如就成全了她罢,左右朕也没什么可以留住她。”
他能用什么,来交换什么呢?他能给她的,有地位、有权势,他想要交换的,是她全心全意的对待,一面是他自己都不在乎的东西,一面是她压根不想给的东西,他如何与之交换?
李施不解他话中的意思,只觉得皇上坐拥天下,难道还寻不到东西来留住江家小姐,况且只要皇上想要,江家小姐还能跑到哪去?
如此简单易解的事情,皇上出宫这一趟,怎么反倒认不清楚了?
李施上前两步,凑到他跟前,像模像样的出着主意:“皇上,现在整个镇国公府的人,都因为江家少爷谋反一事,正被看押在府中,只要您一声令下,他们是死是活自然由您决定,有这些人被攥在手中,您还怕江家小姐不从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