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君的囚笼——曲顾
时间:2021-03-12 09:55:52

  殿外已经有宫人来询问,问她打算何时动身,她抬声应了句“略微等等”,快步走到梳妆台前,一把拉开底下的屉子,自其中取出个描金锦盒来。
  她掀盖瞧一眼里头的东西,用手指轻轻触过,冰凉的触感让她忆起那夜的孤注一掷,她咬了咬唇,快速合上锦盒抱在怀中,又用身上的斗篷略微掩住,方缓缓出了殿门。
  梁日居等在宫门前,瞧见她出来,立即迎了上去,要去接她手中的锦盒,江知宜却只道“不必”,她停下碎步,抬头望了望头顶“长定宫”三个笔走龙蛇的鎏金大字,竟生出几分恍惚之感来。
  江知宜偏了偏头,并未直接上轿撵,而是问一旁的梁日居:“咱们还用等皇上吗?”
  自那日皇上来过长定宫,说要放她离开之后,两人就再也没有见过面,她也说不明白为什么,总觉得今日都要走了,皇上应当会来见她一面。
  倒说不上是期待还是什么,只是觉得万事有始有终吧,既然一切将要结束,总得结束的彻彻底底,今日走出宫门,她兴许再也不会踏进这琼楼玉宇。
  “皇上并未说让姑娘等着,您若是想见皇上,要不我命宫里奴才去禀一声?”梁日居想了想,确定皇上那日虽然嘱咐了他许多,但却不曾说过今日会来。
  “不必了,皇上事忙,咱们何必再去惊扰。”江知宜回头张望着斜角宫道,确定并无圣驾的影子,方转身上了轿撵。
  待锦鞋踏上轿撵的那一刻,她又是一顿,再次抬头望了望远处,像是在刻意拖延。
  四下呼啸的冷风从她身旁吹过,扬起她身上的斗篷,灌进满怀的冷风,衣裳上的淡彩梅兰竹纹,随着风动不断摆起,衬着她消瘦清减的身形,是别样的风姿。
  “江姑娘,咱们走吗?还是再等等?”轿撵前伺候的宫人似是看懂了她好像在等人,放下为她掀起的帷裳,温声询问。
  “走……走吧。”江知宜有些不好意思的冲她笑笑,最后看一眼远处,终于垂头弓腰,钻进了轿撵之中。
  轿撵缓缓而行,很快出了长定宫所在的那条宫道,江知宜在轿中坐得安心,不曾再转头看,所以并未发现宫道尽头,伫立着一道身影。
  那身影始终一动不动,只是眼看着她乘坐的轿撵愈行愈远,最终消失在重重宫阙之后,方淡淡道:“咱们回去吧。”
  “皇上,您真的不再见江姑娘一面?”李施跟在他左右,小心翼翼的询问。
  他着实不知道皇上是怎么想的,他早早的便告知皇上,江家小姐打算今日走,皇上那时知道之后,并未有太大的反应,也没说要来送人。
  但适才皇上批阅奏折的时候,不知想起了什么,又突然问他江家小姐可离了皇宫,而后不等他着人去问,便二话不说的要来长定宫一趟。
  可来都来了,皇上好像压根不打算见人家,只是站在这儿吹风,等着轿撵走远,也不曾在江家小姐面前现身。
  “不是见过了吗?”闻瞻偏头又望一眼轿撵离去的方向,清冽的声音带着难掩的落寞。
  有时候这世间的事儿,真如轮回一般,当初他亲眼望着她一步步踏入他的桎梏之中,今日又亲眼看着她一步步走出去。
  “奴才的意思是说,不让江姑娘见见您吗?”李施偷偷抬头打量着闻瞻的神情,再次出言问道。
  他是个不知情爱的太监,更不知风花雪月之事,但他在一边看得着急,越发觉得猜不透皇上的心思,明明心里在乎,却又不肯说,还要故作释然的将人送走,哪里有当初将人弄来时的狠心与决绝。
  “不必了。”闻瞻拢了拢衣上的衣衫,抬步往前走去。
  走了就是散了,都到了这个时候,他何必再露出依依不舍的姿态来,他的确是不舍,但江知宜此时恐怕高兴的很,因为她终于可以脱离他,若他此时再出现,那就是在给她添堵吧?
  不过他刚刚隐隐瞧见,她身上的那件斗篷好像还是他当初送给她的,雪青色的锦布,毡帽上的那圈狐狸毛,处处看着都眼熟,只是他离的太远,衣裳上的花样没法子看清楚。
  仔细想来,那还是带她去陵山的时候,为了不让她受冻特意命人做的,那花样是他抉择许久才选出来的,难为她现在还肯穿,没因为是他送的,就彻底舍弃。
  李施亲眼看着皇上脸上的神情,时而冷傲消沉,时而又露出些难得的温和,更觉圣心不可揣测,唯恐略一失言要惹得皇上震怒。
  他不敢再提见不见江知宜的事情,心有戚戚的要岔开话题,但他忘了,他们此时已经走近了长定宫门前,他不提,总有不长眼的奴才要开口。
  如此想着,长定宫门前的奴才当真是迎了上来,拱手行礼之后,只道:“参见皇上,奴才们不知道皇上这会儿回来,这就去备茶水。”
  说着,那太监就要抬手把他往宫里引,闻瞻却抬手止住他,略抬了抬眼皮,透过大开的殿门望了一眼殿内,只问:“江姑娘走的时候,可带了什么东西?”
  那太监不知闻瞻为何问这个,但既然主子问了,他还是颇为认真的垂头沉思,将江家小姐离开的场景想了又想,方出声应道:“江姑娘倒不曾带什么东西,奴才看她上轿的时候,好像只抱了个锦盒。”
  他有意在主子面前落个眼熟,尽力回忆着那锦盒,又邀功似的夸大道:“就是个描金的锦盒,不太大,奴才也不知道里头是什么东西,但江姑娘好像宝贝的很,梁大人要接过去替她拿着,她却不肯,一直抱在自个儿怀里。”
  “描金锦盒?”闻瞻疑惑的皱了皱眉,不知道有什么宝贵东西,值得江知宜如此珍惜,还要一直抱着。
  那太监重重的点头,生怕他不信似的,又接着补充:“江姑娘走的时候,的确是只带了那个锦盒,旁得什么也不曾有。”
  闻瞻点点头,一时没想出那里头会是什么东西,但是也没有再多问。
  “皇上,要不您进去瞧瞧?看看什么东西少了,不就知道江姑娘带走什么了吗?”那太监出着主意,再次将他往里头请。
  “朕就不进去了。”闻瞻眉心微低,面无表情的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他往前走了两步,最终也不曾跨过门槛。
  他沉默着,不知在思索什么,片刻之后,方嘱咐一旁的李施:“往后朕不会再来长定宫了,你命人将这处地方收拾好,彻底锁上,不要允旁人接近。”
  边说,他边抬手指了指满宫候着的宫人,接着道:“这些宫人们,也分派到各宫去吧,不必守在此处了。”
  “什么?”李施被他出乎意料的决定惊到,犹有些不可置信的相劝:“皇上,这之前是您的寝殿,要是将它锁了,您往后住哪啊,总不能一直宿在正和殿吧?”
  他们的皇上要是日日歇在批阅奏折的地方,一直没个定所,这样成什么样子?恐怕那些言官们,又要有长篇大论进谏了。
  “这宫中又不止长定宫一处宫殿,没了这处,再寻一处便是了。”闻瞻泰然自若的回应,并未将这样的事情放在心上。
  左右不过一个住处罢了,现下他不想住在此处,害怕自己是个没本事的,会忍不住睹物思人。
  长定宫的一切,大概都能让他想起江知宜,想起两人呆在一起的情景,况且有些记忆并不算美好,再次想起,便是忍不住的难受。
  “是,奴才明白。”话都说到这份上,李施自然不敢再多言,只是心中暗暗盘算着,要尽快让人去准备其它的宫殿。
  皇上性子怪,稍有不慎便会触及他的禁忌之处,当初准备这处地方,是废了极大心思的,现下又要重新择住处,并不是件轻松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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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轿撵刚出了东宫门,江知宜便随着宫人指引,准备上提前备好的马车,她站在宫门外,与凤城龙楼仅有一墙之隔,但就是这一墙,将她困住许久。
  她望着眼前城高池深的巍峨楼殿,还有些失神,对于自己能如此轻易地离开仍觉不敢置信,转眼间,这其中座座星罗棋布的宫殿,从此以后,就再与她无关。
  “江姑娘,咱们快走吧,宫中早命人到镇国公府传过信,兴许镇国公此时正等着您回去呢。”梁日居立于一旁,温声催促着。
  “好。”提起她父亲,江知宜心中既是欣喜,又是难过,欣喜于她终于可以见到父母,难过于归家的只有她一人,若是看见她,父母必然又会想起兄长,届时恐怕是心痛难忍。
  想起兄长,她心中也是一阵抽痛,只觉得难受的紧,明明她兄长是去救她的,但如今剩下的只有她一个人,她该如何面对父亲和母亲,怎么同他们说兄长之事?
  虽然皇上那日告诉她,她兄长并无谋反之意,会为她兄长正名,也会饶恕镇国公府,这或许会维护镇国公府的颜面,让父母亲人不至因为兄长获罪,但是对于父亲和母亲来说,所谓的名声只是安慰罢了,什么能及得上长子性命重要呢?
  她暗暗轻叹一口气,提裙上了马车,却不舍宫外之景,偷偷掀起帷裳,往外张望着,这样的景致,已经许久没有见过。
  梁日居坐在马车前的横木上,透过车帘,有些担忧的询问道:“江姑娘,虽然您答应让我以后跟着您,但是若进了镇国公府,镇国公会不会不允您身边跟着这么多侍从?而且我若是随侍左右,是不是有损您的名声?”
  他虽然身在宫中,但对宫外的人情世故了解的很,不管是哪家的名门贵女,都是长居深闺,压根不曾出门之人,自然也极为在乎自己的名声,他可从不曾见过,哪家的千金小姐身边跟着如此多的侍从,况且镇国公固执腐朽的名号在外,必然也不允自己的女儿身边,有侍从跟随。
  “我的名声?”江知宜弯唇无奈的笑笑,反问:“你觉得,我还有名声吗?”
  自从宫中传出她成为皇上宠爱的美人之时,她恐怕早就没了什么好名声,但她在这样的情况下,既然敢出宫,就是压根不在乎那些身外之物,她只想回府中,好好照料父亲和母亲,减少他们的丧子之痛,也给自己争一争自由,只要能常伴父母身边,外人对她是何看法,她又何必在意?
  “这……”梁日居被她这话问得哑然无语,不知如何回应。
  说实话,江家小姐如今在外人口中的名声,的确不大好听,但她好歹也是名门贵女,他本以为她会在意这样的东西,却没承想,她根本从不曾放在心上。
  江知宜放下掀起的帷裳,同他说起真心实意的话来,“日居,原本皇上说让你们以后跟着我的时候,我并不打算同意,但他一定要坚持,而且你们之所以会跟随我,是我当初自己主动求的,我没法子说不要就不要。在宫中时,你们曾为了查探我姑母之死而奔波,我感谢你们的忠心,既然你们现在已经随我出宫,我必然也会真心对待你们。”
  她顿了顿,思索着如何同他交流,而后斟酌着语气,故作轻松的玩笑道:“我镇国公府虽然比不上宫中,但是养你们这些侍从,倒是绰绰有余。你们若不愿意在人前露脸,便隐于暗处就是,就是可惜了你们的本事,要来保护我这个日日居于深闺之人。不过你们放心,皇上既然将你们给了我,我必然会为你们的将来着想,跟着我大概只是暂时的事,若是你们有了别的出路,我自然放你们前去。”
  江知宜言语之间满是诚恳,毫无高高在上的主子姿态,梁日居久在宫中,对尊卑上下认识的清楚,此时听她说完这番掏心窝子的话,心中平平生出几分敬意来。
  他抿了抿唇,扬眉笑起来,唇侧隐隐露出两颗虎牙,满是少年的不羁与肆意,“皇上既然命我们跟着江姑娘,那必然有他的道理,属下们一定尽力保护江姑娘。”
  他的豪言壮志让江知宜失笑,她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可保护的,但听他说皇上如此安排,必然有道理,又隐隐觉得,对于她和皇上来说,她既然已经出了宫,那两人之间就再没有任何关系,但是因为有梁日居他们在,两人好像又不是毫无关联,起码带着些藕断丝连的意味。
  坦诚相待之后,两人又絮絮不止的谈论了许多,江知宜这才知道,原来曾跟着离王的梁月诸,是他的兄长,两人自幼进宫,先帝在时,他们听命于先帝,而后皇上即位,他们便对皇上唯命是从,尽忠于皇室。
  这么想来,如今倒是让她捡了便宜,这样专门为皇上尽忠的人,如今却要跟随在她左右,来替她办事,保护她这比不上帝王珍贵的性命。
  马车一路疾驰,很快到了镇国公府,江知宜的心境与上次归家时完全不同,那时她心中只有雀跃,归家路上满是期待,离镇国公府还有段距离时,就巴巴的扒着马车上的小窗观望。
  而此时却多了几分愧疚和不忍,因为这点儿难说的情绪,她生出些许胆怯和退缩之意来,直到马车已经停下,她方不慌不忙、甚至是有些故意推迟的下了马车。
  镇国公府较之以往,并没有什么变化,但仔细望去,才会发现府邸好像失了往日的威风,只余下门可罗雀的沉寂与悲凉。
  江载清和江柳氏像上回一样,已经早早的等在门前,看见马车缓缓驶过来,他们慌忙迎了上去,待望见马车上下来的人,两人都没有忍住,霎时红了眼。
  江知宜的目光扫过搀扶而立的两人,迅速跑上前去,双手还未搭上江柳氏的胳膊,两行清泪就已经顺着面颊流了下来,如断了线的珠子一般,尽数往下砸着。
  她看着眼前的父亲和母亲,只觉得明明没过太久,但两人好像突然苍老了许多,父亲并未着帽,满头的白发赫然落在她眼中,灼得她眸子生疼,而母亲脸上的皱纹愈发明显,再不是眼底含笑的模样。
  她再忍不住,双膝一弯,便要立即跪倒在地上,带着哭腔喊道:“父亲、母亲,女儿不孝,女儿不孝……”
  “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江柳氏拉住她的手,尽力拽着她不让她跪下,眼中也是不断涌出眼泪来,遮住了那双突生老态的美目。
  “起来,这样哭哭啼啼的模样,落在外人眼中成什么样子?”江载清依旧同往常一样严厉,低声斥责她起来。
  但话音刚落,他好像又觉得自己语气太过严肃,忙弓腰去拉江知宜,一只纹路纵横的手掌落在她脸上,笨拙的为她擦着眼泪,语气稍稍缓和,多了些小心翼翼,只道:“别说这些,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对,回来就好。”江柳氏随声附和,抓起帕子来也为她拭泪,而后同江载清一起拉着她,边往府中走,边道:“早上宫中命人来传信儿时,我同你父亲还不信,这会儿看见你,还觉得像梦一样,没想到皇上他……他当真肯放你出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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