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知宜一愣,暗道他脸色变得太快,但既然他说了这样的话,自然是如了她当下的心愿,她二话不说,就要盈身行礼拜别。
随着她的动作,她耳垂边的玉坠子微微低垂着,透过枯树缝隙间的日光,染上一圈柔和的光,愈发显得她整个人都温润起来。
闻瞻未出声阻拦,只是略偏过头,用余光偷偷端详着她,看着她上了马车,而马车随后又急驰而过,压根不留丁点犹豫和不舍。
他站在那儿许久未动,身上的大氅连连被风吹起,他裸·露在外的手指,因为寒冷和无意识的抓紧而微微泛着红色,但他好像没有意识到一样,依旧伫立在那儿,望着江知宜离开的方向。
候在一边的李施看得难受,上前来劝他回去,小心翼翼道:“皇上,咱们回宫吧,宫中还有一大堆事儿正等着您呢,况且这外头天冷,您别因此损害了龙体。”
“好,回去吧。”闻瞻鲜少的没有反对,最后望了远处一眼,毫不迟疑的转身上了马车。
在回宫的这一路上,闻瞻始终一言不发,只是半眯着眸子,恹恹的坐在那儿,浓密的羽睫掩住如谭的黑眸,不曾显露出任何情绪。
李施坐在一边连大气儿都不敢出,生怕因为自己一时失言,惹恼了眼前喜怒不定的人。
这一路战战兢兢,回到宫中的日子也不好过,他们刚进了正和殿的大门,便有小太监抱着成堆的奏折上来,说这是前朝新来的折子。
李施暗道这小太监不长眼,瞧不出皇上此时面色不佳,还要拿这些惹人烦的东西上来打扰,立即赔笑着递上热茶,劝道:“皇上,您刚回来,要不先歇歇,这政事总是处理不完的,您晚些时候再批阅奏折也不晚啊。”
“早批晚批,不都是朕的活儿,有什么分别?”闻瞻并未接茶,说着便俯首看起折子来。
刚开始看得时候,闻瞻还没有什么反应,但越往下看,面上的神情越发难看,直到不知读到不知谁递上的折子,他几乎是勃然变了脸色,有恼羞成怒之意,抬手便将那奏折扔了出去。
满殿的宫人被这突如其来的东西吓得一颤,但却没人敢去捡,只是将头埋的更低,意图躲避圣上的怒火。
紧接着,又是一本被扔下来的奏折,正砸在殿中的盘龙梁木上,碰撞之时发出一声“砰”的闷响,奏折折叠的纸张霎时散开,摊了满地。
“皇上,这……这是怎么了?”李施栗小心的使着眼色,命宫人将奏折捡起来,又栗栗危惧的上前,将茶盏往他跟前推了推,低声道:“皇上您先别着急,先喝口茶消消气。”
闻瞻冷笑着,将那茶盏连带着满桌的奏折皆拂袖推下桌面,眉眼之间是掩不住的寒意,“这些大臣们劝起旁人来倒是一套接着一套,说什么伯埙仲篪、同气连枝,让朕留闻离一条性命,还说什么荣太妃无辜,且服侍先帝多年,理应也留她一条性命,可真是会慷旁人之大慨。”
不管是兄弟情深,还是先帝与荣太妃之间的情意,同他有什么关系,他到现在还没有下令将两人处死,不过是等着揪出所有同流合污之人,那些人就当他心软了?
“皇上莫要生气,那些言官们也是为皇上的名声着想,生怕皇上落得薄情寡义的名声。”李施弓腰不敢动,小声的相劝着。
“薄情寡义?怎么?他们还没想明白,他们的皇上并就是残暴不仁的昏君,何时顾及过这些?”闻瞻冷嗤一声,煞是不屑的望着散落满地的奏折,不急不慢的淡淡道:“照朕看,也不必费力揪闻离的同伙了,只要是同他有关联的人,包括这些求情的人,干脆同他们母子二人一起处斩了便是,哪里还用弄出这么多的麻烦事儿来。”
“皇上,您……您消消气儿。”李施被他这想法吓到,暗骂这些求情的大臣们糊涂,但又不知该说什么,只能劝他莫要生气。
发泄完了这一通,闻瞻有些无力的坐下来,捏了捏突突发痛的眉心,只道:“加派人手,将朝中心有异念的人通通揪出来,趁着这次机会,再来一次彻彻底底的处理才是。做这事的时候,也不必瞒着朝中之人,朕就让这些人看看,什么兄弟情谊的,在朕这里,没有定点儿用处。”
————————
消息传到荟春宫时,舒嫔正在绣着东西,她一时失神,绣花针刺进指尖的皮肉之中,疼痛让她下意识的扔了手中的东西,抬起手指放入唇间,触了触流出鲜血的地方。
清音瞧见她的动作,慌忙放下手中的活儿,边替她查看伤口,边温声问道:“娘娘,您没事吧?怎的这般不小心。”
“没事儿,一时走了神。”舒嫔将手指自她手中抽出来,犹有些恍惚的询问:“清音,荣太妃和离王,当真要倒了吗?”
清音点点头,尽显伶俐的面上是厌恶的神情,嘴中说出的话也不大好听,“他们要死都是他们活该,谁让他们吃了熊心豹子胆,胆敢谋权篡位,最可怜的还是娘娘的娘家,明明同荣太妃没有什么关联,却要受她这糟心事儿的影响。”
她作势哼了一声,似乎越说越生气,收拾着舒嫔绣的东西,嘴上依旧没停:“娘娘,您是不是得想想办法,眼下老爷因为荣太妃的关系,受到朝中不少的冷眼,若是改日再被哪个不长眼的指认,因为娘娘母亲与荣太妃的关系,让老爷同这事牵扯上,只怕到时候……”
她欲言又止,剩下的话没再说出口,只是停下手中的动作望着舒嫔,盼着一向不争不抢的人,也能拿出些斗志来。
“不用你说,自从父亲的信传进宫来后,我也一直在想法子,可是我在宫中也说不上什么话,能想出什么主意来。”舒嫔垂下头,既是无奈、又是不甘。
自母亲去后,他们家与荣太妃来往少之又少,从没有依靠荣太妃和离王讨得什么好处,现下却要因为他们,让父亲的朝堂之路愈发举步维艰,这世道儿当真是不讲道理。
前两日父亲还传信来,说他当下日子难过,处处皆要受旁人揣测,她知道,父亲并不是善言之人,很多事也不会同她说起,白白令它担忧,现在既然说了,必然是日子当真不好过。
“娘娘若是肯用心,自然是有法子的。”清音缓缓起身,转头瞧了瞧候在一旁的宫人,摆了摆手示意他们下去,方凑到她跟前,刻意压低了声音说道:“娘娘,您身在后宫,还是要赢得皇上宠爱才是正理儿,只要有皇上宠爱,什么事儿不能成?”
“我自然知道有皇上宠爱可成事,可是皇上他……”舒嫔颇为难堪的模样,咬了咬唇,还是将自己的境地说出口,“若是皇上有那样的意思,我就不至于被先帝赐与皇上这么久,但从来不曾得到宠幸了。”
皇上对她没那个意思,她也懒得巴巴的往上送,没脸没皮的肆意勾缠,成什么样子,她也做不来那样的事情。
“皇上不想,可是您不能不做啊。”清音对她这副模样颇感无奈,不知她到底有没有将自己的身份端清,身为嫔妃,不就是依着皇上的宠爱,在这后宫之中勉强过活嘛。
她若是依然以旧的想法对待皇上,别说她们主仆二人在后宫永无出头之日,恐怕她的娘家这回也得吃亏,没有皇上庇护的人,朝臣哪里将她这样的人家放在眼里。
第77章 刻意 皇上不就喜欢这样的吗?
舒嫔低头不语, 似乎是在思索什么,清音则趁着这个机会继续相劝:“娘娘,若是有了皇上的宠爱在, 您还何须在这儿为难, 老爷也不必受朝中之人冷眼, 说不定还能在官场更进一步呢。”
她顿了顿,偷偷打量着舒嫔的脸色,面上是别有深意的意味, 上前贴到舒嫔耳边, 低声道:“娘娘,皇上喜欢的那个江姑娘, 不是已经出了宫吗?现下宫中只有您一位, 正是与皇上亲近的好机会啊,您不得好好把握住吗?”
“若真是需要我亲近皇上, 现在的确是最好的机会。”舒嫔的手正按在桌上,指尖还在隐隐作痛。
她在斟酌着自己眼前的状况, 还有家中目前的境遇,值不值得她迈出这一步, 若这一步迈出去,就再也不能像从前一样自在舒心了,可若是不迈,那她和家中恐怕都要因为荣太妃……
她许久没有开口, 只是愣怔的坐在那儿, 等着想出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来,但想了许久,她才有些无奈的发现,在这宫中, 除了靠得到皇上几分宠爱之外,再没有旁的主意让她的地位更上一层。
“娘娘,您怎么想?听说皇上今日出了宫,回来的时候垂头丧气的,说不定是碰见了什么不称心的事情,皇上不称心,您去劝慰劝慰,兴许现在就是天时地利人和的好日子。”清音还在一旁絮絮不止,等着她的决断,她们主仆二人今后的生活,乃至舒嫔娘家的以后,可就全靠她此时的选择了。
“我……我去。”舒嫔终于点了头,心中却觉得万分难堪,微微背过面去,不愿再多说。
要勾缠一个男人的事情,她从前没有做过,但是现在不得不做,家中以后的前路,还有父亲将会如何,兴许都指着她呢。
原来她不愿上赶着同皇上亲近,是觉得人家不喜欢,自己何须去惹人厌烦,但现在看来,自己的脸面跟家中人相比,又有什么珍贵?况且自她进宫以来,父亲从未对她说过自己的朝堂之事,现下同她说了,必然也有要她帮衬一把的意思,她不能不管不顾。
清音见她改变了主意,顿时喜上眉梢,但欢喜过后,又有些为难之处,于是又问:“娘娘,皇上要是还和从前似的,压根不愿意见您怎么办?”
前几日娘娘还去请过安,但皇上以朝堂事忙为由,直接将娘娘拒之门外,压根不愿意见人。
“既然决定去,我必然会想法子让皇上见我。”舒嫔顿了顿,抬手指了指梳妆台上放首饰的匣子,淡淡道:“皇上不是正忙于离王的事情嘛,若是我带上离王送的手钏去,并告诉他有事相禀,必然能得到个见他的机会。”
原先离王算计她的时候,她就想着,将来一定要利用他一回,却没想到,自己还没来不及好好利用他,这人便要被处死了,但死之前,能帮自己这么一回,就算他还债了吧。
“这……这也太过凶险了些,若皇上知道离王曾送过您这个,只怕要往旁的地方想。”清音面上露出担忧来,只觉这是一步险棋,若皇上误会两人关系,那不是更坐实娘娘同离王有关联吗?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既然决定要做,自然不能顾及其它的事情,况且离王送手钏这个事情已经发生,待来日查出来,恐怕又是麻烦,不如趁这个机会将此事抛出去,也是一举两得了。”舒嫔落在桌上的手不断收紧,温和的眉眼突然多了些势在必得的决绝,就是因为这是一步险棋,所以她只能赢,不能输。
清音明白她话中的意思,知道她打定了主意,那这事就已成定局,清音重重的点了点头,又道:“那奴婢现在就为娘娘准备准备,娘娘想穿哪件衣裳,奴婢先去熏好,想弄什么样的妆容和发髻,一会儿娘娘沐浴完,奴婢再为您弄。”
清音操持的十分用心,舒嫔却摇头只道不必,“衣裳不必熏香,沐浴也准备药浴即可,至于妆容和发髻,自然是越简单越好,但眉毛一定要是秋月眉,浅淡一些的。”
“什么?妆容和发髻简单些可以,您一向不是张扬的人,但泡药浴,又不让熏衣裳可不行,不然您一会儿去见皇上,身上全是药味可怎么好。”清音连忙摆手,颇为不赞成她的想法。
“就这样吧。”舒嫔抿了抿唇,似是想起什么,微微抬头望着她,别有意味的反问道:“皇上不就喜欢这样的吗?”
清音一怔,霎时明白了她话中的意思,嘴边扬起几分笑容来,暗道还是娘娘有法子。
舒嫔打定了主意要一举成功,又嘱咐道:“你再命人准备些菱角桂花糖糕吧,皇上爱吃那个。”
“是,奴婢明白。”清音连忙回应,随后便毫不犹豫的退了出去,心中却暗暗有了别的打算,以防皇上不解风情,她们走的这步险棋,会将她们连累进去。
————————
舒嫔到正和殿的时候,天儿已经昏昏黑,即使檐下挂着宫灯,但若是来人的动作轻些,也不易叫人直接看见。
李施站在门前,突然瞧见她缓缓走过来的时候,还有些发愣,因为她今日与平时大有不同,让李施一时没看清来人是谁。
但他知道见面即是笑脸的道理,待抬步走近她的时候,已经习惯性的挂上笑容,乐呵呵的客套:“舒嫔娘娘今日怎么突然来了?也不让人提前通禀一声,奴才好去迎迎您呢。”
“不过这一小段路,哪里用得着公公特意出来一趟。”舒嫔唇畔含笑,客客气气的回应,而后又问:“皇上可在里头?我来瞧瞧皇上。”
“在在在,不过娘娘得容奴才进去禀告一声。”李施拱手弯腰,等到她点头之后,方进殿去回禀。
没过一会儿,他就小跑着出来,只道皇上事忙,没机会见舒嫔,让她先回去,待有了空闲,再召她过来。
这结果是舒嫔早就料想到的,她丝毫不意外,依旧保持着面上的笑意,接着道:“我这回来,是有些事情想要向皇上禀报,并不是无事来……”
她话还未说完,便被李施打断,他低着头,恭敬非常的样子,小心劝说道:“奴才知道娘娘来必然有事,可是不瞒娘娘说,皇上今日晚食时有些贪杯,已经歇下了,只怕没有心思管别的,要不娘娘改日再来?”
他适才压根不曾去传信,只是秉着皇上从前的命令,在他歇息的时候不见任何人,况且皇上现在有些醉意,更易惹出事端来,他这才要将人打发了,怕犯了皇上的忌讳。
听到李施说皇上贪杯醉了,舒嫔下意识的望了清音一眼,只觉得真是老天相助,她定了定心,从袖中掏出离王送的那串手钏来,往前递了递,故作为难的说道:“按理说,既然皇上已经歇下,我的确不应该打扰,但手中拿着从前离王给的物什,又想着给皇上禀告些事情,实在不敢耽误,要不劳公公再进去知会一声?”
她的话说得极为平淡,但却是不容忽视的认真,李施顿了顿,知道有关离王的事情的确不能耽误,立即答应再进去禀告一声。
这回他是真的问了问闻瞻的意思,闻瞻并没有向他说的那样醉倒,只是略有几分昏昏沉沉的感觉,一听说是有关离王的事情,立即命他将人请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