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章德走过去摸了摸顾远狄的额头, 生气地问张家平:“怎么还没降温?”
张家平说:“先生, 降温需要时间。”
他继续给顾远狄换毛巾降温。
罗川柔也蹲下去问顾远狄:“现在好一点没?”
脆弱的孩子,让她想起了之前他们在一起相处的点点滴滴, 抛开所有的心烦与苦闷, 现在心里满是对孩子的心疼。
顾远狄点了点头,他伸出手去抓罗川柔, 但只是空抓。
生病让他大脑产生了幻觉,好像他的腿还在, 父母也只围绕着他的身边,他觉得这是梦境。
一定是梦境。
忽然, 一岁的小安闯入房间。
他刚学会走路,身后跟着保姆,但保姆追不上他,他径直奔跑到顾远狄床边, 打破了顾远狄的梦。
顾远狄意识到, 不是梦。
他努力地将表情放得温和。
外面人都说他残缺的样子很吓人,他温柔一点,就不会吓到小安。
小安瞪大眼睛,好奇地看着床上那个和他爸爸妈妈长得很像的人, 他咿咿呀呀笑着爬上去,趴在顾远狄身边,端详他。
罗川柔下意识想拉开小安,顾章德拽住了她,瞪她一眼,低声说:“小安是弟弟,弟弟终究是要学会疼哥哥。”
罗川柔心里暗暗辩驳一声:我又没说不让小安疼小狄。
只是小安现在太小,小狄年纪也不大,还没到懂事的时候,她担心两人相处不好,毕竟……毕竟小狄刚开始是那么的排斥小安,差点要把小安掐死。
顾远狄没有管父母之间的暗流,他也盯着小安看,小安长得很可爱,跟他小时候有几分像,但又不是那么像,他像罗川柔多一点,小安更像爸爸。
楼下保姆在招待客人,顾章德听到动静往下看了一眼,他没一眼认出来是谁,但是保姆能直接往家里带的,肯定是关系很亲近的亲朋,他让罗川柔快去招呼客人,又留小安在顾远狄身边陪一陪他。
顾章德还有公务,就去了书房。
罗川柔叮嘱保姆:“好好看着孩子。”
保姆提心吊胆地点点头,这个任务好艰巨。
张家平摸了摸顾远狄的手臂,感觉温度好像降低了一点,他让保姆去帮忙拿温度计。
平常他和顾远狄都住别墅那边,不太熟悉这个家的东西放在那里。
保姆犹犹豫豫地去了,但她没立刻去拿温度计,而是去找罗川柔。
张家平去换水继续给顾远狄物理降温。
床上的小安好奇地看着顾远狄瞎掉的眼睛,顾远狄的眼睛灰蒙蒙的,好像有一层羽翳,像磨砂的玻璃弹珠。
小孩子好奇心总是很重,小安伸手去抓顾远狄的眼睛,他动作迅捷突然,顾远狄没有防备,只是迅速地闭上了眼睛,小安的指甲没有来得及剪,很快就抓破了顾远狄的眼皮,顾远狄怕被抠到眼珠子,下意识推开小安。
罗川柔赶来的时候,小安被顾远狄推倒在怼怼床上,他像一只小笨熊一样倒着,开始觉得好玩,随后觉得被推有点委屈,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小狄,你在干什么!”
罗川柔慌慌张张跑过去,抱起小安查看他的后脑勺,看有没有磕到。
顾远狄张口想解释一下,但罗川柔的眼泪下一刻就流了下来,他突然间,就不想解释了。
罗川柔惊恐又防备地看着顾远狄:“今天明明不是周五,你回来干什么!你为什么要回来!”
他一回来,她的心就七上八下。
顾远狄闭上了微微张开的嘴,他左眼的眼角滑落一行清泪。
楼底下,付轻轻听到动静,不由分说跑了上来,她听到了罗川柔最后的一句话,生气地怼了回去:“这是他的家,他为什么不能回来?他想什么时候回来,就什么时候回来!”
付轻轻看了一眼顾远狄,他发烧了,双颊潮红,左眼有指甲挠出来的血痕。
她想起来了,顾远狄有一次发烧,导致短暂失明。
原来就是这次。
罗川柔皱着眉头,不悦地质问:“你是谁!”
付轻轻一把揪住了罗川柔的领子,粗鲁地把罗川柔连同小安拽到床前,压在顾远狄的脸前,逼着她看清楚:“看见了吗?小安差点抓坏了顾远狄的眼睛。床这么大,这么软,小安根本摔不下去。受伤的人是顾远狄。”
罗川柔陡然看清,顾远狄脸上有挠痕。
小安也经常挠她,扯她耳环,很痛……
所以顾远狄才推小安?
“孩子不是一次性消耗品,用完了再生一个,他是活生生的人,有喜怒哀乐的人。你如果不配做一个母亲,就不要生孩子。”
罗川柔这才注意到顾远狄眼角的泪痕,她有些难堪和羞愧,但这也不是一个年轻的陌生女孩儿能这样对待她的理由!
她直起身子,准备叫人把付轻轻赶出去,顾章德来了。
顾远狄看向顾章德,平静地说:“爸爸,她是我的同学付轻轻,来探望我的。”
罗川柔讶然,原来是付家的小女儿,是……是老爷子给顾远狄定的未婚妻。
顾章德很高兴地笑了一下,顾远狄终于对他提要求了,他压下对罗川柔的怒火,同顾远狄应了一声“好”,便将罗川柔和小安都带走了。
张家平端着水过来,又默默退了出去。
房间里只剩下付轻轻和顾远狄。
付轻轻蹲下去,擦掉顾远狄的眼泪。
她的眼圈也跟着红了,狄崽的眼泪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怎么擦都擦不完,一定是伤心坏了。
“呜呜。”
付轻轻没忍住,哭出声。
顾远狄幽声问:“现在哭丧,是不是早了点。”
付轻轻不理,只:“呜呜……”
都这种时候了,还有心情开玩笑。
付轻轻难过死了,狄崽肯定是故作轻松,要不然他怎么还在流眼泪。
顾远狄面无表情地眨着眼,眼泪还在掉,他淡定地说:“我只是泪腺出问题了。”
嗯?
付轻轻抬头仔细看去,顾远狄一眨眼,眼泪就往外流,并不是因为伤心而落泪。
“那……那怎么办?”
“等会儿吧。”
付轻轻坐在地上等,等了三分钟,顾远狄的眼泪越流越少,逐渐不流了。
付轻轻也不哭了,她趴在床沿上,轻声地说:“顾远狄,回你的城堡吧。”
顾远狄:“我的城堡?”
付轻轻:“嗯,就是你的小别墅。”
这是亲妈粉们给他的小别墅的外号。
顾远狄:“好。我等会儿就回去。”
付轻轻抠了抠床单,问道:“我能去你的城堡看看吗?”
书中对于城堡氛围的描述瑰丽奇幻,她很好奇。
顾远狄扭过头,没有答应。
那是恶魔的城堡,小公主不能进去,会吓坏。
他转移了话题:“你今天来看我的?”
付轻轻点点头,“听说你病了,我让我妈妈带我来的。”
顾远狄:“你妈妈也来了?可惜我没有力气起来,这样有点失礼。”
付轻轻摇摇头:“不会!”
她是来看顾远狄的,宋文君是来搞社交的,大家的目的都达到了,并不失礼。
顾远狄沉默了一会儿,说:“你看到我了,你走吧。”
付轻轻起身道:“好,你先好好休息。我给你带了礼物,在楼下,刚才跑得匆忙,没带上来,你记得去拿。你的泪腺有问题,记得去医院看看,一定要看看。哦哦,还有一件事,嗯……是个好消息,等周一你去上学就知道了——如果周一你身体好了,能去上学。”
顾远狄其实都猜到是什么事了。
他看了运动会的全程直播。
但他还是装作不知道的样子,“嗯”了一声。
付轻轻和宋文君一起离开了顾家。
顾远狄感觉自己好了很多,张家平给他测了体温,三十八度,比昨天低了1.5度。
顾远狄换上衣服,坐着轮椅从电梯下楼去拿礼物。
宋文君带来的礼物和付轻轻带来的礼物很好区分,宋文君送的东西无非是他们这种家庭来往时候常送的一些贵重补品,付轻轻送的礼物用可爱的盒子装着,上面还有她自己手动画的卡通小人。
顾远狄打开付轻轻送的礼物,是短跑的奖牌。
卡片上写着:付轻轻的第一个第一名,送给顾远狄。
顾远狄抱着盒子上楼。
路过父母卧室,里面争吵激烈,透过门缝,他清晰地听到罗川柔吼了一句:“是我多疑吗?是小狄差点要掐死小安,我亲眼看到的!我没有骗你!你说我不够疼孩子,我好好疼小安你又说我偏心,你到底想要我怎么样!难道我去死你才能够满意吗!”
顾远狄垂着头,抱着礼物滑着轮椅回到房间收拾完东西,和张家平一起走了。
罗川柔没有多疑,那个时候,他是想掐死小安。
小安刚出生没有多久,所有人都说小安和他小时候长得好像,他比对过照片,真的长得好像,好像好像好像,像到他还在复健的时候,看着小安的脸,还以为自己是不是重新出生了一次。
如果能够看到出生的自己,他一定把自己活活掐死在婴儿床里。
那时候,他不受控制地掐住了小安的脖子。
顾远狄去了医院处理伤口和泪腺问题。
晚上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另一只好的眼睛也看不见了,一点都看不见了。
他成了盲人,彻彻底底的盲人。
他随手一抓,身边只有硬硬的一枚奖牌。
第23章 二更
医生判断顾远狄的眼睛失明, 顾远狄问医生有没有可能恢复。
医生摇了摇头,他突然想起来病患看不见,又把回复口述一遍。
顾家老爷子本来人在国外, 一听说顾远狄眼睛失明, 连夜赶回来, 把罗川柔和顾章德夫妻两个骂了一顿,甚至还动了手,他用拐杖打了顾章德。
顾时雍发完脾气, 赶紧让人找全国最好的眼科专家给顾远狄进行检查治疗。
顾远狄很快就被送去了别的城市, 一整个团队为他服务,连夜开会确定正治疗方案。
顾时雍和顾远狄的父母也跟过去了, 他们三人旁听的时候听医生说什么“会很疼”, 顾时雍便问细问医生,医生做了个简单的解释, 顾时雍不太明白专业上的事情,只知道顾远狄要受罪。
顾时雍叹了口气, 不想再听下去,等结果出来了, 直接听结果算了。
罗川柔与顾章德也赶紧跟了出去,夫妻两个在高楼的窗边争吵。
顾章德旧事重提,不顾形象地斥罗川柔:“就是你的错!都是你的错!我早就说让你少用你娘家人,你就是不听!把小狄害成这个样子, 你、你是个失败的妈妈!”
罗川柔泪如雨下, “难道我就愿意吗……你一直在怪我,我们说好了重新开始,好好过日子,你骗我。”
她无助又伤心地捂着脸。
顾章德垂着头, 没说话。
他怎么能够真的不介意呢。
罗川柔原来是保姆的孩子,与顾章德相识于幼时,两人长大后,不顾一切地在一起。
起初顾时雍不同意,罗川柔怀了顾远狄,一两岁的顾远狄不光长得好看,也表现得十分聪明,顾家给他做了智商检测,远高于常人。
顾时雍看在孩子的份上,同意让罗川柔进门。
十四年来,一切都很平静,虽然罗川柔平常有些贴娘家,但都是小钱,顾家人根本不放在眼里。
直到罗川柔非要让她的一个远房侄子到顾家做司机。
罗川柔考虑到,一来侄子是自家人,值得信任,二来侄子可以跟着顾家人四处长长见识,作为棋子培养。
而顾章德觉得那个年轻人不稳重,便不同意,罗川柔就让侄子做她的专属司机证明给顾章德看,一段时间后,司机表现不错,顾章德也就放松了警惕,默认了这件事。
顾远狄参加完赛车比赛回来的路上,就是罗川柔让那个司机去接的。
司机晚上通宵蹦迪,白天开车,疲劳驾驶出了车祸,让顾远狄变成了现在的样子。
顾章德,乃至整个顾家的人,都觉得罗川柔是罪魁祸首,顾时雍一度想把罗川柔赶出顾家,但考虑到顾远狄的心情,便不插手夫妻俩的事情。
顾章德毕竟念着夫妻情分,罗川柔也不是主观意愿上要害顾远狄,他和罗川柔约定,忘掉过去,好好过以后的日子,他们不是普通人家,用不着承受生活的压力,一定可以把孩子照顾好,把家庭维持好。
然而痛苦并不挑选宿主是否贫穷与富贵。
顾章德嘴上说着不计较过去,每当看到顾远狄残缺的样子,当又如何不心疼,隔阂不是假装不记得就能消失的。
顾章德终究心怀芥蒂,小安就是在罗川柔最有危机感的时候来到这个世上。
他们抱着小儿子,高兴且怯懦地继续生活着。
顾远狄的身体雪上加霜,让顾章德感到沮丧和痛心,他想起顾远狄车祸时的场景,痛苦地揪住了自己的头发,疲倦又痛苦地跟罗川柔说:“集团打算拓展国外的业务,小的们太年轻了,我打算亲自过去一趟,小狄这里好了我就过去。”
罗川柔顿时失声,她忘记了哭泣,心里有一句疑问,却没敢问出来。
她丧着脸问:“去多久?”
顾章德别过头,说:“不知道,最少两年吧。”
罗川柔:“那我和小安呢?”
顾章德沉默着。
这场谈话没有结果。
罗川柔失魂落魄地往病房里走,她了解顾章德……先是分居,后一步恐怕就是离婚了吧!
他们结婚快二十年了,她的人生已经过去了大半辈子,现在让她离婚离开顾家,还不如要她直接去死。
罗川柔走到床边,拉着顾远狄的手。
顾远狄是醒着的,只是眼睛看不见,他摸了一下对方的手,上面有宝石戒指,他把手收了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