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眼泪有几滴落在了手掌心,大圣被打湿了翅膀,慌得手足无措,忙又飞起来叼了块帕子来给她,“哎呀,我先前去灵河边帮你打探家人,灵河里的水是离愁水,灵河两岸寸草不生,你能长出来,是吃了多少离愁水了,这般爱哭,愁煞俺老孙了。”
帕子搁在脸上软软的,它翅膀煽得很快,嗡嗡嗡的,黛玉鼻子酸,说了要学御剑飞行,要学变化之术的,她御剑飞行都没学会,想学的变化之术,也没机会学了。
那束缚肯定是在整她,先前她不愿西去,硬生生被捆来,想了许多法子都解不开,这会子她想跟着一道去取经,束缚又不见了,她倒宁愿那束缚还在,她有个‘不得已’的理由,可以不离开。
现在却没有了。
黛玉脑袋靠在膝盖上,看掌心里的小蚊子,哎,原以为她是个爱俊俏的,没想到相处时间久了,看这蚊子,也格外可爱起来。
自作孽不可活,可是她一点不后悔,喜欢上大师兄,没什么奇怪的,这只猴子本领高强,有情有义,待人真诚,虽是顽皮,有时又有些莽撞,却是欢欢乐乐自由自在的,让人不由自主便心生向往。
喜欢大师兄,是一件让她很高兴的事。
喜欢,也未必非要求一个什么结果,她心里装着一个人,暖呼呼的,也不觉孤单寂寞,她来这世间,是真正的孤魂野鬼一个,能得这一年欢乐自在,认识大师兄,受他庇佑,她已经心满意足了。
谢谢师父,二师兄,三师兄,小白龙。
谢谢大师兄。
黛玉暖暖笑起来,手指撵了撵大师兄薄薄的翅膀,见跟真的一样,便笑道,“大师兄将变化之法的秘诀传给我吧,我很想学。”
大圣见她不哭了,也跟着高兴,笑道,“贪多嚼不烂,你还是学好御剑飞行,再学变化之术。”
黛玉想学,却不是那歪缠的性子,没好意思再讨要。
大圣却是被她那双还带着水汽的眼睛看得挠挠手,跳起来,“你若是不再哭,我便传给你,只是修行不比其它,得稳扎稳打,一样样学扎实,将来才好精益,粗粗学来,花架子堆得高,却是不经用的,到头再难有突破了。”
黛玉牢牢记下了,笑开来,大圣拿了笔墨过来,写着,又给讲解,后头见天色晚了,就要让小师弟休息,黛玉却留住他不放,一心只想把这些口诀给吃透。
大圣笑道,“小师弟这般勤奋好学,将来定然有大造化。”
黛玉心下黯然,她法术低微,大师兄悟性又非常人所及,待大师兄西行取得真经,得成正果,两人之间的距离也就越来越远了。
无论去了哪里,她必然会勤加修炼,努力再努力。
黛玉下定了决心,学得越发认真,屋子里油灯亮到天明,黛玉眼睛酸涩,才要伸手去揉,却是有个煮熟的鸡蛋靠上来,大师兄毛茸茸的手拿着鸡蛋专心地在她眼睛上滚来滚去。
黛玉心里那片荷叶田田,便像是被夏日晚风吹过,晃颤得厉害,想说自己来,也想问大师兄,要是别的女子这般眼睛肿,他是否也会这样细心照料,却知问也无益,不如不问了。
“这下更像是食铁兽了。”
大圣笑着,将手里的鸡蛋给了小白龙,伸了个懒腰,“走罢,小师弟,师父八戒他们也起了。”
黛玉点点头,想着过了今日,再和师父师兄们说离开的事,便一路跟着,一直跟到了五庄观。
镇元子见孙悟空果真来赴约,甚是高兴,先拿了几枚果子招待师徒几人。
大圣笑道,“还未下棋,怎好吃你家果子!”
镇元子抚须笑,“你这泼猴却是想多了,老夫与金蝉子有些故交,果子是招待他的,你快过来,我与你下棋。”
五庄观松坡冷清,竹径静幽,白鹤飞云,丹霞缥缈,是个洞天福地的好仙宅,三藏八戒几人夸不绝口,镇元子请几人吃过人参果,让小童准备了斋菜僧房,引着众人去歇息,独留着孙悟空,要与他比试棋艺。
说是比试,实则就是磋磨惩戒他,好看一看猴子的笑话。
大圣晶金眼轱辘转,蹲在榻上,笑道,“俺老孙不会下棋,不过我家小师弟下棋厉害,我可以请她当个救兵么?”先前他入得小师弟的梦,那潇湘院里放了棋盘,上有残局,小师弟肯定会了。
镇元子倒也不为难他,只是另外拿了一幅,“好,就依你,你且去请他来。”
大圣乐得开怀,一下去了一下回来了,镇元子瞧不见黛玉,但能看见一些被她行走带动的物品,棋盘摆上,却是和围棋不同。
大圣喔了一声,“这是什么棋。”
镇元子抚须,“这棋人世间知晓下法的,也不过六七人,你这师弟要是不会,孙悟空,你就得先学会,陪老夫下个三天三夜了。”
黛玉在大师兄旁边坐下来,按照楚河汉界依次摆好了车马相士卒,轻声道,“大师兄,这是象戏,我略懂一二。”只现在是大唐,象戏被唐王收得,又被唐王所毁,眼下识得这棋的,当真不多,她来自后世,虽不像围棋那般常常下,倒也识得一些。
大圣笑道,“我家小师弟说,这是象棋。”
镇元子大喜,这象戏规则复杂,天上地下他要找个棋搭子也难,这时候见兵将各就各位,不由哈哈大笑,“你这泼猴,倒是有福气。”
大圣笑道,“那是,师弟,你且赢了他,多赢他几个果子。”
黛玉却是感念人参果之恩,专心落子,见道长下法尚有些漏洞,也一一将规则补齐了,笔墨搁在旁边,如若有想起的棋谱,也一并抄录下来,全当是谢礼。
大圣起初只是转述,后头也渐渐得了些意趣,实则这象戏,排兵布阵,是个武斗,一兵一卒,调兵遣将,很有些玩头。
他就在旁边,看镇元大仙走马撑起个支点,后头一方炮,将军小师弟,那将位,无论上下,都在马踏位上,便急得抓耳挠腮,“这棋不算,重来重来。”
黛玉抿唇笑,让大师兄不要着急,上手拉下一方车,挡在马炮中间,非但拆了他的招,左边吃着马,右边吃着炮,无论如何,总要镇元子折损一员大将,便又拍掌笑,“妙哉,妙哉,哈哈……”
镇元子连下三盘,却觉泼猴身边这生灵,才思敏捷,心清灵秀,于棋一道上,很有些心得造诣,他下得高兴,越发废寝忘食。
差不多到天明,大圣知小师弟已连两日没歇息了,硬把小师弟推去歇息,自己留下来陪老道接着玩。
他指挥着棋子在棋盘上转来转去,不走正道,自己玩的不亦乐乎,镇元子给他晃得眼晕,拉着泼猴的手问道,“泼猴,你当真要西去取经?”
大圣回道,“那是自然,俺老孙岂能言而无信。”
镇元子笑着点点手,“那你这泼猴,可真是有眼无珠了。”
大圣挠挠脸,拉住他,“老道长,你这话何意?”
镇元子本就不管凡尘事,多话这两句,已然是因为格外喜爱泼猴与那生灵了,抓了他的手,亲自摆了香案,结了八拜之交,又另赠送了两枚人参果,当做棋谱的谢礼。
三藏去往西天取经的心意急,不愿多留,歇息一日,便要接着上路,大圣只好辞别兄长,约定取经回来,再来拜会。
师父师兄们都吃过人参果了,唯有大师兄没吃过,黛玉将两枚人参果给了大师兄。
大圣不要,黛玉不依,急红了眼睛,非要看着他吃了一个,才安心。
剩下一个大圣却是再不肯吃了,只帮她切成片,烘干,给她装在香囊里,“虽然比不上新鲜的,但也比人参灵芝好上几百倍,小师弟你身体弱,装着便是。”
黛玉只好收了,随师父师兄们下了万寿山,才说了自己要离开的事。
三藏欲言又止,阻止也不是,不阻止也不是。
八戒惊得手里的窝窝头都掉在了地上,立时便抹了抹眼泪,“不能去啊,小师弟,我舍不得你,你随我们西天去取经罢。”
沙悟净也劝,“小师弟,你一个弱女子,去哪里都危险,还是随我们一道去西天罢,左右你不是也要到西天灵河边去么?”
大圣本是在前头探路,听见小师弟要走,一下就跃回来了,“好啊,我就说小师弟你这两日怎么怪怪的,原来是解了和师父的束缚,不愿意跟我们一道走了!要舍下我们回去了!”
“你要去哪里,还去那贾府,要找那顽石吗,小师弟,人生在世,莫要执迷不悟,且随我们西去,取得真经,修成正果,不是很好么?”
黛玉也没个去处,只知道自己是决计不能再跟着师父师兄们了,要说话,却是泪眼汪汪,一个字说不出。
大圣话出口,懊恼地抓抓手,他话说重了,当初他便问小师弟,怨不怨那顽石,小师弟说不怨,她焚烧诗稿,不回头,不留恋,做了一场噩梦,已然是断心绝情,前尘事前尘了了。
他只是突然听到小师弟要走,心里很是不开怀,闷闷不乐,此刻见小师弟通红了眼眶,又想起她是个女孩子,此西去路,千难万难,她又不喜欢出家,寻常虽看个经书,却也拿经书催眠用的,天大地大,何须再吃这份苦头。
大圣想通这一节,又跳过去,“小师弟,你可是害怕菩萨他们,觉得女子不方便西去,你不必担心这件事,我去找如来老儿说道说道,你诚心,又心善,这一路救死扶伤,功劳苦劳都有,如何做不得金身。”
似她这般六根未净的,如何做得金身,大师兄是只呆猴子,根本不明白。
也不需要明白,他只消开开心心的,依然是那只自由自在,不被束缚的美猴王,就好了!
他头上绑着一根紧箍咒,已经够受的了。
黛玉拉住他,“是我现在本领不够高,想找一个地方,潜心修行,不想在路上耽搁折腾了。”
八戒一听,倒是哎了一声,“你沙师兄的老家在流沙河,我的老家是个破山洞,小白龙鹰愁涧,都不是什么好去处,师父他住在金光寺,也不适合你去,就剩下猴哥花果山,那仙山洞府,山清水秀,灵力充沛,几百里全是他一个人,找座山头还不简单。”
黛玉微怔,不由看向大师兄,她也很想去大师兄出生的地方看看,原本是打算以后偷偷去的,如果她能住在花果山修行,那似乎也挺好的,她也想在花果山种一片桃林,全当谢过大师兄这一年的照拂庇佑了。
大圣见小师弟想去花果山,倒是笑起来,“那有何难,小师弟你就住在水帘洞,帮我看好山,照管好徒子徒孙,哈哈!”
他说着也就不记得先前的伤心生气,又朝师父道,“我送小师弟回一趟花果山,师父您不如先和师弟们回五庄观,那地方妖魔不敢作祟,老孙去时,也好放心。”
三藏心情略微烦躁,却也反驳不得,只得应允,安慰了小徒弟几声,让八戒牵了马,沙和尚挑了担,往回走。
八戒沙悟净还想和小师弟说说话,那边师父却催得厉害,两人依依惜别,说以后会来花果山看她,才要追着师父去。
黛玉又抱了抱小白龙,眼泪扑簌簌落在小白龙的鬓毛上,小白龙轻鸣了一声,小师弟,保重。
黛玉放小白龙去了,“师父,二师兄,三师兄,小白龙,保重。”
“师父也怪你绝情,都不大理会你了。”大圣瞧着师父的背影,若有所思,又道,“小师弟,我们这便上路罢。”
黛玉对着师父的背影拜了三拜,神色黯然,是她造次在先。
为了能早去早回,大圣照旧将小师弟变回了植株,手里拿着,不消一个时辰,就到了花果山。
山涧却看不见猴儿们玩耍。
大圣探查一番,怒火高涨,将那霸占洞府的妖魔尽数挑去,打死的打死,赶走的赶走,又往龙王处借了些甘霖雨露,山前山后收拾了一通,才将小师弟放出来。
小猴子们一下子围了过来,“大圣爷爷来了!还带了大圣奶奶!”
“猴儿们,都快出来,大圣爷爷回来了,还带了大圣奶奶!”
“好漂亮的大圣奶奶,大圣爷爷,她是天上的仙子么?”
“大圣奶奶,你可是很会梳毛,很会抓虱子?”
黛玉脸色通红,囧得手足无措,连连摆手。
大圣笑着让孩儿们都散开些,不要吓到小师弟,手里拉着披风一展,“你家大圣奶奶不会梳毛,不会抓虱子,却很厉害,博古通今,琴棋书画样样接通,俺老孙这幅披挂,也是你家大圣奶奶帮忙绣的,怎么样,孩儿们,漂亮么?”
小猴子们也不怕他,全都凑过来拉着他披挂里里外外看,喜得他眉花眼笑,显然也是很想念这群猴崽子们。
黛玉却是羞恼得脸上冒烟,正不知要不要说一声,她不是什么大圣奶奶,也做不得什么大圣奶奶,就听旁边一个小小猴子挠着手仰头问,“那大圣奶奶,您以后会给大圣爷爷生几个小猴子?”
黛玉呆住,头顶几乎冒出烟来,大圣却是呆了一呆,一下子窜起来,整只猴比在太上老君炼丹炉里还要火红,“去去去,休要胡说八道,这是我家小师弟,去去去,俺老孙不在的时候,她就是俺老孙,知道了吗!”
猴儿们笑呵呵的,围着黛玉开心得不行,大圣却是告别的话,要交代嘱托的话全都忘了一干二净,真个是化成一个窜天猴,一窜就没了。
黛玉脸颊通红地站着,捧着脸懊恼不已,她本是想问问大师兄,取经以后要做什么,是不是非要成佛,这下也不用问了,大师兄那么聪明,她一问,肯定什么都知晓了……
“大圣奶奶,您请上座。”
黛玉纠正道,“我不是什么大圣奶奶,叫我林姑娘就好,或者林黛玉。”
小猴子眼睛清澈,透着亲近喜爱,都围着她打转,什么好的瓜果都往她跟前拿,“几百年了,这还是大圣爷爷第一次带女子回来,肯定是大圣奶奶没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