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最先问起的当然还是他的家人。
她的消息很灵通,一早就听说过他父亲中风、长兄要出家的事,那时未免他烦心,她也不曾问起这二位,只问起其他人,譬如尧氏,譬如三公子四公子,譬如他的侄女和侄儿。
他说他们一切都好。尧氏的身子骨尚算好,只是这些年为了照顾他父亲颇有些操劳,因此五年过去苍老了不少;齐宁自当年闯下大祸后性格大变,再也不好争锋出头,整日留在家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精神已有些不济;徽儿和泰儿都被他们的母亲照顾得很好,两个小家伙都已入学堂读了书,只是带他们的已经不是王先生,王先生已经离开建康回自己的原籍去了。
最好的说来却是四公子。这位小公子在沈西泠的印象里是个笑口常开、不装心事的单纯性子,当年在家塾读书时也并不很用心上进,不料这几年过去倒是有许多变化。他入了春闱,如今也是官身了,乃从五品下阶的太常丞,属掌宗庙礼仪之官。他还已经娶了妻,是庶族小官宁家的女儿,唤作宁兰,虽无什么显赫出身,但家教上佳秉性温良,与齐乐之间甚为和睦。
说起这个,倒也能捎带上说说赵瑶。她与齐乐之间原本都已互换了婚书,八字就差半捺,哪料在这关头齐家突然出了事。赵家人一见这形势,怎么还肯让女儿嫁进来,赵瑶的母亲赵齐氏拼着和娘家撕破脸也硬是要悔婚,赵瑶自己也坚决,彻底同齐乐断了,次年便嫁进了忠勇侯府,跟他家的长子成了婚。
这位忠勇侯的长子其实也不算生人。当初齐婴和沈西泠定情之前两人曾一度要分开,那时六公主萧子榆便热衷于给沈西泠说亲。当时她在齐婴面前提过两个人选,一个是大梁英国公的第七子,当时就得了肺痨,如今人已经没了;另一个便是这忠勇侯的长子,他当年就有三十四岁,原配夫人死了要娶续弦,家中有好几个孩子。
齐婴当然不可能让沈西泠嫁过去了,没成想这兜兜转转的,倒是赵瑶过去当了这个续弦。
说起来尧氏也是齐璋的续弦,可赵瑶就不像尧氏一般好运了。那忠勇侯家中的孩子一个个顽劣得很,又不喜这新进门的嫡母,终日执着于与她做对,在父亲面前搬弄尽了是非,令赵瑶苦不堪言;而那忠勇侯长子那么大的岁数,自然早已不是翩翩少年郎,赵瑶才多大,怎么可能喜欢他?两人之间自然多有不睦,据说赵瑶常常哭着回娘家,闹出过不少笑话。
这些内宅的琐事照理来说都不该传进齐婴耳朵里,而他之所以听说了这些事,是因为赵瑶在自己婚姻不顺后又企图回头来找齐乐了,大约是既想占着婆家的好门庭,又想与齐乐这样俊秀的年轻男子享些情爱的美妙罢。
这里便要说到齐乐的好处了。他少年时虽一直对他这瑶儿表妹十分钟情,甚至不惜为了她与自家二哥闹了些不睦,但自成婚之后便对妻子一心一意起来,再不与过去的少年情缘藕断丝连。赵瑶后来几次找他他都断然拒绝,后来更将此事明明白白告知了自己夫人,他那妻子宁氏虽是小官家出身,但品行极正、嫁进齐家后更有了气派,当即便施施然登了忠勇侯府的门,同赵瑶当面锣对面鼓地讲了一番道理。
宁氏那时本意其实不过是让赵瑶消停、别再不要脸面地纠缠自家夫君,并没想真把这事闹大,不料这事儿却被赵瑶那几个继子继女知晓了,他们当即大闹起来,直将这事儿捅给了赵瑶的丈夫和公婆,这下可不得了,忠勇侯府那是一片鸡飞狗跳,将赵家人也一并牵扯了进去。
赵家人哭啊闹啊,对赵瑶打啊骂啊,对婆家哀啊求啊,最后也都没用,只从夫家得了一纸休书,上面还明晃晃写着“不贞出”这样不堪的字眼,真是让人肝胆俱裂。
这下可好,赵瑶被休了,不单自己的面子里子掉了个干净,甚至还牵连了她一家:整个建康城都知道赵家教出了一个不贞的女儿,那她其他的姐妹在婆家能不被人说闲话么?甚至她的父亲兄弟,能不被人戳脊梁骨么?
也真称得上是冤孽了。
沈西泠听了这么一桩事也不禁被震撼得失语了好一阵,默了好久才憋出一句感慨,说:“四公子当真是出乎了我的意料,我原先瞧着他那么喜欢赵家小姐,还以为他会为她没了是非,原来临了事是这么拎得清的。”
她十分赞叹,顿了顿又补了一句:“他的夫人也真好命,嫁了一位如此一心的郎君。”
前面那句没什么问题,而这后一句就不那么悦耳了,齐婴听后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把沈西泠瞧得一愣,随即才反应过来他是有些不满了。
也是,说起这一心一意,齐乐又怎么比得上他二哥呢?齐婴可是从未对除她以外的人动过心的,甚至即便她已嫁给旁人为妻五年,他也不曾变过心意。
磐石无转移……他是做到了的。
沈西泠明白他的意思,心中甜蜜得不行,但也正因此而起了坏心,嘴硬道:“公子瞧我做什么?是自觉比四公子做得好么?可万一这些年你身边还有别的女子怎么办?你要存心瞒我我又怎么能知道?还不是随你说了。”
这话可真是……
齐婴都被她气笑了,本不打算跟个小姑娘计较,可过了一会儿还是有些气不过,忍不住又使了点劲捏上她的小脸儿,说:“沈文文,你是真没良心。”
他头一回叫她“沈文文”,不像叫文文那么亲昵,也不像叫沈西泠那么严厉,恰好踩在中间,有种很奇特的感觉,令她越发觉得自己是被他宠爱的。
她被逗得咯咯笑,推开他的手自己揉了揉脸,抱怨:“怎么总是捏我的脸……”
而齐婴已经懒得理她。
她趴在他膝盖上笑着撒娇,又回身伸手从树上摘了一个枇杷,讨好他说:“我剥枇杷给二哥哥吃,二哥哥别生气了。”
吴侬软语,娇气极了。
她趴在他膝盖上开始剥枇杷,但没一会儿又耍赖说累了、要他给她剥,齐婴知道这小姑娘是撒起娇来没够了,可他同时也知道她只在他面前是这样,在旁人面前她一直都板板正正的,而这么多年他都不在她身边,也许她已经很久没有撒过娇了。
他是心甘情愿地宠着她,便好脾气地接过枇杷给她剥起来,而就这么片刻工夫她也不消停,又向他打探起风荷苑的人们。
水佩、风裳、子君、六子,还有她的雪团儿。
齐婴笑了笑,将剥好的枇杷喂给她,又告诉她他们都很好,雪团儿还生了好几只小雪团儿,有的小雪团儿都生了孩子了。
沈西泠一听说她的雪团儿还活着,心里便高兴极了——雪团儿应有十岁了,在猫儿中也算是高寿,也不知她还能不能来得及再见它一回。
她想到这个本有些感伤的,可一听说它有了许多自己的小宝宝,她便又重新高兴起来,好像又有了希望似的,甚至嘴里的枇杷也更甜了。
说来也怪,前几天她初次来这荒山中见他时也曾在院中与他一起吃过枇杷,那时只觉枇杷酸涩,还有些苦味,可如今他喂她吃,她却只觉得甘美,可见果然不是风动不是幡动,是心动罢了。
她笑了,又继续在他膝头蹭着,一小口一小口地吃着他喂的甜枇杷。
而等她心满意足地吃完了,便终于要问起他这次来北魏的渊源了。
她一直觉得这回他来给那位公主送嫁是不合理的,他已经是一国左相,又不是掌礼制的官员,哪有亲自送嫁的道理?再加上浴佛节的那场大火和如今他被监丨禁的局面,她便更加笃定这次他北来背后一定隐藏着什么阴谋。
是如今的梁皇要借魏国人的手杀他么?她觉得不像——如果是萧子桁要杀他绝不必借魏帝的手,否则岂非舍近求远南辕北辙?何况大梁如今的朝局她也有所耳闻,萧子桁是要倚仗齐婴的,他根本舍不得他就这么死了。
那么究竟是谁?在这件事里顾居寒扮演了什么角色?白松去了哪里?以及那位韩家的小公子呢?
还有齐婴,他那么聪明且绝不是坐以待毙的人,他又会有什么绸缪?
沈西泠想不明白,因此便问他,而他神情淡淡的,只是继续给她剥枇杷,却绝口不提这些正事;她缠他他也不理,只是淡淡地对她笑,一副哄小孩儿的模样。
这实在令沈西泠十分丧气!
这人什么都好,就是总把她看成孩子这一点令她很不满意!
她早就不是小孩子了,可以替他分担很多事,倘若现在是在江左那或许的确她的作用不大,但这里是上京,她毕竟在此地经营了五年,肯定比他熟悉关节,他把想做的事情告诉她,她总能想到办法搭把手,哪怕只是一点点也好。
她反复跟他说,可他就是不听。
作者有话要说: 沈文文:男朋友总觉得我是菜鸡怎么办?
小齐大人:女朋友总想带我刚枪拿MVP怎么办?
第191章 如故(2)
这个人有时真的很固执,而且总有些奇奇怪怪的坚持,譬如以前她老是撺掇他让他去敲她的竹杠,他就是不肯,明明有一回他都去怡楼吃饭了,是同当年的三位新科进士一起,可后来他还是结了账才离开。
一分钱都不想花她的,一点力也不想跟她借。
他怎么可以这样。
沈西泠又生气又无奈,转念一想又觉得可能是自己的错:是她一直没有机会在他面前表现自己的可靠。于是沈西泠为了佐证自己的得力,又在他面前详细且略微夸大地说了一番自己近年的成就,将她是如何与龚先生一起暗中经营、手中握有多少大魏朝廷官员的把柄,以及她是怎么威胁顾居寒才终于得以见到他的,都一一和盘托出。
这就的确出乎齐婴的意料了。
他本以为是顾居寒心软才带她来这荒山的,原来背后还有这么一通渊源。
这小姑娘……闷不作声的,倒是会折腾大事。
只是她这番作为也着实太过冒险了——倘若顾居寒当真狠下心要杀她呢?自然她手上的东西可以托给别人、仍能引起魏廷的忌惮,但终归难免引火烧身。
他不希望她有一点危险。
然而此时小姑娘伏在他膝上仰头看他的那个眼神有些过于明亮了,显然是在等着他的夸奖,若他此时再说些旁的未免太过扫兴,他想了想,左右往后他还是会一直把她护在身边,这些事情就留给他亲自解决吧。
是以小齐大人当时什么多余的话也没说,只是佯作十分赞赏地摸了摸小姑娘的头发,夸奖道:“嗯,真聪明。”
这话虽然很简短,但仍然取悦了很容易满足的沈西泠,她颇为满意,可随即又发现这人虽然夸了她、却又压根儿没有要与她拆解那些阴谋的意思,便更着急了。
她打了他一下,有点生气地道:“那你倒是与我说呀!我还能坏你的事不成?”
齐婴笑了笑,却不接这话,恰好此时枇杷树上落了鸟雀,传来一阵悦耳的啁啾声,他便仰头看了看树梢间,指着那叶间的鸟雀问她:“你看那是什么鸟儿?”
明显的打岔。
他是不会跟她说那些的,在他心里她或许的确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可仍然是他立意要护着的人,他可以与她同甘,但绝不愿带她共苦,那些事他自己会料理,至于他的小姑娘,根本不必为此烦心。
沈西泠真是要被这人气死了,可是她又说不听他,只能自己生闷气,他笑了,又轻轻亲吻她、哄她,她也真是不争气,只被哄了一会儿便消气了,甚至还顺他的意仰头看向了树梢,当真去辨那是什么鸟儿。
她看了看,有些无趣地说:“不就是麻雀?”
“是么?”他倒似乎颇有兴致,又打量了一会儿,直到那鸟儿飞走了才淡淡接了一句,“我看倒像是黄雀。”
沈西泠才没心情跟他分辨一只无关的鸟儿究竟是麻雀还是黄雀呢,她又在他身边落寞了一会儿,随后就去灶台间做饭了。
说起来人生的许多事倒也的确甚为玄妙。
譬如岁月吧,本是那样确凿且不可转圜的东西,可偏偏在碰到某个人的时候便仿佛全然失去了作用,那人似乎能够取代岁月,也似乎他就是岁月本身,足可以将你带回到过往,将人变成少年时的模样。
他们对于彼此来说都有这样的意义。
只要跟对方在一起,这些年他们独自经历的那些改变、身上留下的那些伤口便都会消失不见,很容易就能重新回到过往情浓时,一切都和以前一模一样,甚至连他们看着对方的眼神也没有丝毫变化,同样缱绻,同样缠绵。
不过也或许有些变化吧……譬如到了夜里。
多年前他们在一起时彼此都十分克制,而自打前几天发生了那等事之后……一切便不同了。
小齐大人其实原本还是想恪守一番君子之道,想着他们之间毕竟还没有成婚,这夜夜在一起也不是很稳妥、还是克制些的好,然而无论他白天的决心是何等坚定,等到了入夜时候便不禁自发动摇了起来。
不过这事儿也实在怪不得小齐大人。
他那小姑娘的确是有些过于招人了,原先还仅仅是美丽,如今就更有了些风情,何况她还总是以那种欲言又止的眼神瞧着他,总仿佛在勾着人似的,但凡是个寻常的男子都扛不住如此撩拨,小齐大人也终归不能免俗,结果就是那夜的放纵后来频频地重复着,谁也没有别的法子。
唉。
平心而论,沈西泠也很喜欢与他亲近,只是女孩儿么,在这种时候总归会有些羞涩,何况每次他看她时那双凤目里都淬了火,沈西泠脸皮薄,更是羞得不敢看他的眼睛。
他……他真是太坏了。
而每次云雨散去后的睡前时光便是沈西泠最喜欢的了。
这时他们之间会很安静,彼此也都没有什么话,可是静默却似乎是最好的缠绵,他们屡屡藏身于安静之中,默默享受着最温柔的相守。每到这个时候他都会体贴地轻轻帮她揉腰,若她这时还在掉眼泪或者闹小脾气,他还会搂着她哄她,不管他有错没错他都会道歉说他错了,如果她反问他哪里错了,他就会说他哪里都错了。
脾气好得没话说,每次都把小姑娘哄得高高兴兴的。
那天她又靠在他怀里闹腾,非不睡觉,来回说一些闲话,后来不知怎么突发奇想捏了捏自己的脸,又皱着鼻子问他,她最近是不是长胖了。
齐婴莞尔,瞧了她一眼,又伸手捏了捏她另一边的小脸儿:“有么?”
“有,”沈西泠言之凿凿,又摸了摸自己的腰身,神情更加笃定起来,“就是长胖了。”
她看齐婴不信,便拉着他的手在自己腰上比划了一下,问:“你瞧,是不是胖了?”
齐婴握上了她的腰肢,只觉得她那小腰纤细得不盈一握,他碰的时候甚至不敢使力,生怕一不小心就将它弄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