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叫裴俭的将军已经杀了一个又一个贼寇,他已经浑身都是血了,可是仍然有人朝着大门跑来,他们眼中冒着凶光,手中的刀上沾满了鲜血,像是吃人的恶鬼要夺走他和母后的性命!
他的父亲是这世上最尊贵的人!他的母亲是一国之后!他是未来将要登上皇位继承大统的天子!
为什么这些人却要杀死他们?
他真的好害怕……
而此时韩守邺望着溃败的萧子桁终于宽了心,他得意地大笑着,笑声不断在群山间回荡,眼前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砍掉萧子桁脑袋的那个画面,他还看到自己穿上了一身明黄,登上至高之位被千万人叩拜、山呼万岁。他要封自己的晏夫人为皇后!他要让她和鲤儿享受用之不尽的荣华富贵!他要让当年所有看不起他的韩家族老都睁大眼睛好好看看!谁才最终给韩家带来了无限的荣光!
然而就在这时他忽然察觉。
山下的兵戈之声已经渐渐消弭了,缓缓陷入了寂静,而山道之下却渐渐冒出了越来越亮的火光,有无数的火把攒动着,将淆山的黑夜照耀得如同白昼!
就在那样突兀的安静里。
就在那样灼人的火光中。
所有人都看见山道之下缓缓行来一个人影。
峨冠宽袍,凤目流光。
不带一丝兵戈之气,可却莫名让人感到威压如山。
他身后有无数连绵的火把,令人直觉他带来的是光明,可那火焰又像是地狱的业火,曾焚烧过这世间不计其数的冤孽和贪婪,将它们一一焚成灰烬。
同样的,也无情地焚烧过他。
他从无底的业障中走来。
依然如那些峥嵘的往昔一样
既像是阿鼻修罗。
又像个慈悲的佛。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四卷最终章
第205章 落定(1)
六月初七那天齐婴终于从病中醒来。
此前他的高热曾退下去过,后来又反复了几次,醒来之前才刚刚又退热,睁开眼睛的时候依然昏昏沉沉。
而他的第一反应就是问,如今是什么日子了。
他的声音惊动了原本伏在他床边睡着了的沈西泠,她比之前又瘦了一圈,脸颊都有些凹下去了,唇上也没有血色,看上去前所未有的憔悴。
但她见他醒来依然惊喜极了,即便那时她眼下青黑一片,也依然激动地坐了起来,看上去神采奕奕。
她告诉他,今日已是六月初七。
那时齐婴的脸色更加惨白了,仿佛听见了什么极大的噩耗,那样机敏深沉的人,闻言竟然怔愣了很久,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知道,完了。
一切都完了。
他布了五年之久的棋局,他舍弃了那么多东西才换来的局面,他费尽心血才凑到一起的天时地利人和……
眨眼之间……化为了灰烬。
他忍不住闭上了眼睛。
齐婴平生经历过太多的大风大浪了,他虽然多谋善断,但也并不是每一次谋划都会成功,他也经历过不少失败,譬如在战场上就曾被顾居寒破过局,兵败如山倒。
他从不惧怕失败,因为知道一切都可以再来,他有很坚韧的心性,可以一遍一遍经历破立,重新争取他想实现的一切。
可是这一次不同。
这次的事牵涉太广,每一枚棋子的就位都极为难得,而只要错过了这一次,他就不知道下一次时机何时才会到来。
何况他的身体……
他已经不确定,自己还能否在这样不利的局面中坚持多久,他的身体一定会先于他的心溃败,如果真的走到了那一步,他又该如何保护他身边的人们?
平生第一次,齐婴感到迷茫了。
迷茫,且无助。
……他是如此的绝望。
而在这时,他感觉到沈西泠靠近他了,她似乎在拉扯他的衣袖,小小的力道,透着害怕和无助。
是啊,他突然病倒了,她一定很害怕吧。
他不能被她看出狼狈和无措,他要平静下来,他要安慰她,不能让小姑娘跟着他一起难受。
齐婴稳了稳心神,勉强压住心中翻腾的情绪,重新恢复平静,他睁开了眼睛,宽慰地对她笑笑,说:“没事的,别怕,我……”
他还没有说完,就看到她露出紧张极了也惶恐极了的神情,手中捏着几张薄薄的纸,那双纤细的手都在微微发抖。
她把那些纸递给他,齐婴觉得她已经害怕得快要哭了,又听见她说:“我……我真的尽力了,可我不知道这对不对……我……”
她说不下去了,是声音抖得太过厉害的缘故。
齐婴不知道究竟是什么让她如此害怕,一时也顾不得宽慰她,连忙将那几张纸接过展开,这才发现那是一封封信笺。
……都是他的字迹。
沈西泠一共写了三封信,每一封都只有寥寥几个字。
其一给萧子桁:“仍闻南调,不负君望”。
其二给韩非池:“务取霍州,心以守正”。
其三给徐峥宁:“家门百年,今盼朝夕”。
她大着胆子写了这三封信,每一封却不敢多言,因恐多说多错,反而被人看出端倪——即便她的字可以和齐婴写得一模一样,即便她很熟悉他措辞的方式和说话的语气,但收信的那些人都是与他很相熟的人,她依然很害怕被他们看出破绽。
给萧子桁的那封信很简单,沈西泠笃定他一定收到了齐婴在清渊城被截杀的密报,倘若他收不到齐婴仍活着的消息,那么淆山的计划他恐怕也不敢执行,她要告诉他齐婴还活着,这样一切才能如齐婴所愿继续下去;给韩非池的那封信是最冒险的一封。她小时候在齐婴身边的时候就知道这位韩家的小公子与齐婴私交甚笃,前几日她又跟白松确认过,白松也说韩非池与公子交情很深,甚至他入仕考功名也是受了齐婴的影响,他也知道齐婴与魏太子高靖之间的联系。沈西泠盘算着,他既然知道这么多,只能说明齐婴是信任他的,他一定不是齐婴敌人。
而沈西泠同时也知道齐婴原本有先行前往霍州的意思,并计划要在岳安停留九日,依她的揣测,他的目的在于笼络岳安太守韩守正。
韩守邺既然要兵行险着,就不可能不做事先的防范。他一定会细细排查大梁境内所有兵马的调度,不会允许萧子桁调来意外之兵坏他的大事,而所有兵马之中他最不可能防的只有两类:一是在紧要的边境之地与大魏对峙的兵马,二便是韩家人自己的辖下。
沈西泠知道齐婴是有大局的人,同时也很警惕、不会轻易相信别人,即便他和魏太子高靖早有密约,他也不会真的信任大魏,因此他绝不会动边境兵马,只可能会调韩家一系——韩守正想来就是他精挑细选之后的结果,齐婴想借他的兵马稳住淆山的局势,甚至可能成为黄雀,同时将韩守邺和萧子桁都控制在自己指掌之间。
这么大的事沈西泠也不敢怠慢,立刻派手下人去打听有关韩守正的消息,才得知他是韩家的庶子,自幼便与嫡亲的兄长们不睦,因而并未能够留在建康做官,反被支到霍州这等偏僻之地任太守。他也一直与他的长兄韩守邺离心,据说是因为多年前韩守邺的儿子韩非从曾酒后强迫了韩守正的儿媳,而韩守邺一意袒护他儿子,最后逼得韩守正的儿媳投了江。
自那之后,两兄弟便多年都不再有交集了。
齐婴原本打算亲自去游说韩守正,但他突然病倒,如今自然就不可能再去霍州,而齐婴跟韩守正的交情并不深,即便沈西泠假冒齐婴给他去信,也不可能只靠信中的只言片语就取得他的信任、让他于六月初十之日借兵,因此沈西泠思来想去,还是给韩非池去了信,让他亲自去游说自己的叔叔。
此举的冒险之处就在于,沈西泠不能确定韩家其他人的态度。即便韩非池是齐婴一边的,但其他人呢?比如他的父亲、韩家主君韩守松,还有他的哥哥韩非誉,他们又是怎样的立场?也许他们不愿冒险谋逆、已经跟韩守邺离心,也或许他们也想放手一搏贪图大位,已经和韩守邺沆瀣一气,这些东西是沈西泠无论如何都无法得知的,可是在那样的千钧一发之时,她只能放手豪赌。
成与不成,听天由命。
但沈西泠后来思来想去,仍觉得此举太过大胆,万一失败了后果不堪设想——比如万一韩守正不答应呢?万一他向韩守邺或者天子揭发齐婴呢?那一切就都完了!可是沈西泠没有办法阻止这种可能,所有的博弈背后都深藏着风险,这是无法规避的,但她也不是什么都做不了——所以她写了第三封信,给当年的枢密院十二分曹之一、如今升任枢密院副使的徐峥宁。
这位大人她知道一向对齐婴忠心,当年齐婴去大魏和谈时还曾救过他的命,他不可能不感激,并且真心敬服齐婴。沈西泠给他去信,是笃定齐婴探查消息、布置棋局都不可能绕开枢密院的耳目,枢密院是他的力量,背叛他的可能性很低,否则齐婴早就死了,不可能活到如今。
沈西泠给他的八个字只有一个意思——保护齐家人。
齐婴虽然不在建康,但是他的家人却都还在那座牢笼之中,他的母亲、他的父亲、他的哥哥弟弟,他的侄子侄女,这些人都可能成为人质。一旦淆山事定,韩守邺就有可能让赵庆晗扣押齐家人威胁齐婴以图翻盘,甚至萧子桁本身也可能在利用齐婴的同时防着他,很可能会对齐家人不利。
她必须让枢密院想办法保护齐家,这样才能让齐婴没有后顾之忧,退一万步说,即便最终她替他做的这些事都错了、连累他失败了,最起码他的家人还可以保全。
在齐婴昏迷的这段日子,沈西泠日以继夜的查探消息,她穷尽了她的一切,每天都在不断地思考,到底还有什么漏洞,到底还有什么机会,到底还有什么是她没注意到的,她一遍一遍地想,以至于寝食难安,连背后的伤口都恶化了,可她却感觉不到,只是越发焦躁不安,时时刻刻盼着齐婴赶快醒来,盼着他能告诉她,她究竟是对是错。
可是他一直没有醒。
沈西泠没有办法,只能横下一条心将三封信依次送了出去,同时布置人手带齐婴南归、前往湘州附近——她知道他们一定要在起事之前抵达淆山,这样才能掌控住大局。
而南归之时所有水路津渡都已经被韩守邺和韩非从封锁,沈西泠思来想去,又调自己手下的盐商宫逊来接他们过江南下。她当然知道宫逊几年前就和韩非从有往来,是能在韩非从面前说上话的,因此她便带着齐婴、白松一同藏身于他的商船,同时安排人假扮齐婴引开韩非从的注意,对方果然上当,他们终于得以南归,六月初五才辗转赶到湘州。
而现在,齐婴终于醒了。
沈西泠看着齐婴匆匆低头阅信,心中的恐惧几乎要让她崩溃了,她唯恐自己做错了,以至于把他带至死地。
如果真是那样,那她……
她正惶惶地想着,心几乎都要跳出胸口,这时却忽而见到齐婴猛地放下书信抬起头向她看过来!
他的凤目光华璀璨,从未那样的明亮和热切过,他的神情亦是激动的,相识十年,沈西泠从未见过他露出那样的神色。
她脑海之中一片空白,尚未来得及反应,却已经被他一把抱进了怀里!
作者有话要说: 给爷抱她!给爷亲亲她!
第206章 落定(2)
他的气息滚烫,因在病中还显得有些不稳,可他搂着她的手却用了很大的力气,紧紧地、紧紧地抱着她,甚至都让沈西泠感觉到了疼痛。
但沈西泠发现自己竟然如此喜欢这样的疼痛,只有这样她才能意识到他醒来了,他终于醒来了。
他还活着。
“文文,”她听见他在自己耳边声音极低地说,“……谢谢。”
文文……谢谢。
齐婴平生处世几无情绪外露,也很少同人道谢,官场之上虚与委蛇或许有之,但发乎真心的却几乎没有,并非因为他傲慢无礼,而是他这一生都在施恩于人,却几乎没有人给过他什么恩情,所有人都觉得小齐大人身在青云之上、根本不需要谁的援手。
他早就习惯独自支撑一切了,如同在深山巨谷中冒雪独行,即便再艰难他也不敢倒下,因为他知道自己背后空无一人,而且一旦他倒了,就有许多人会因为失去他的庇护而大难临头。
他是个不能失败的人,甚至无法向任何人求救。
这样的岁月久了,他心中的期待便也消失了,再不会指望发生什么意外之喜,也再不会指望会有人来帮一帮他,哪怕只是为数不多的一点,他也从没有这么期待过。
因此方才他醒来之初才会那么绝望——他知道,自己倒下了,没有人会替他走下去。
可是这次他错了。
他的文文……在他倒下的时候接住了他。
她还那么小,那么柔弱,明明应该是个留在望园中赏荷的小姑娘、应该是个伏在他膝上撒娇嬉闹的小猫儿,他当然知道这么多年过去她成长了很多,可他心里其实从没有真的觉得她可以独当一面,他一直觉得她需要他的保护,需要他的照顾。
可就是这个小姑娘……救了他。
甚至不单单是救了他,也救了他的家族,他的麾下,还有不计其数的人们。
他实在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而沈西泠在听到他说这几个字后明白了,他的意思是她做对了,即便不是每一环都和他的安排严丝合缝,但至少方向是对的、大的局势没有被破坏。
数日以来一直压在她心上的千钧巨石忽然被移开了,那一刻沈西泠说不清自己到底是怎样的感觉,只是她的身体几乎已经瘫软,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那时候大哭起来。
嚎啕大哭。
就像当年她终于等到他从南陵郡回来的那个雨夜一样崩溃。
她所有的惶恐和紧张都瞬间放下了,她抱着他大声地哭,也许是因为害怕,也许是因为劫后余生的喜悦。
她语无伦次地扑在他怀里哭到抽噎,断断续续含糊不清地说:“我写的时候真的好害怕,我怕得要死了……我写完也不敢寄出去,怕这些东西会害死你……可是、可是我又想……我是懂得你的,我喜欢你喜欢了那么久,我一定是懂得你的……”
“我一定是最懂得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