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正在苏平回身哄小太子的当口,一个小太监大胆上前替陛下收拾滚落的残棋,萧子桁心中烦躁,正要一脚将这不长眼的宫人踹翻,却见那太监眼中精光一闪,忽而动作隐蔽地从袖中向他递来一张字条。
萧子桁脸色瞬变。
他眉头微皱,一时心中冒出千百种念头来,随即很快不动声色地将字条默默收入袖中。
在深宫之中无声无息地传递消息……能做到如此的只有大梁枢密院。
一切只在眨眼之间,别说那时在远处哄太子的苏平,即便是坐在萧子桁对面的傅容也未能看清一切。
而此时苏平已经哄好了小太子,随即赶忙跑到萧子桁身边伺候,状极惶恐。
萧子桁则作余怒未消之状,称那小太监僭越,交代皇后将他关押小惩之后便匆匆离开了。
而回到御书房后,萧子桁屏退了身边所有人,随即从袖中取出了字条,展之垂阅。
上面只有短短的八个字:仍闻南调,不坠君望。
奇险率意,恰似快刀斫削,飘然出尘,不失隽逸风骨。
萧子桁的眼睛亮了!
这是齐婴的字。
他绝不会认错!他自幼与齐婴一起长大,实在对他的字迹太过熟悉,这字的走笔、这字的骨骼,全都是他的路子,绝没有人能与他写得一模一样!
甚至措辞,甚至语气,全都一模一样……
他一定还活着!
萧子桁紧紧地攥住这张字条,抬目望向西方。
那是淆山的方向。
他眼中有无限的光辉。
作者有话要说: 撑起你的小荷叶,像你小时候梦想的一样为他遮风挡雨吧(所以长线就是俩人的字~至于文文替小齐大人写了多少东西就留到后文揭啦
(第四卷 还剩最后两章
第202章 淆山(1)
六月已至,淆山在前。
五月廿五帝驾出建康,至六月初八方至淆山行宫,而告祭大礼则定于六月初十,一个经太常寺测算而得的所谓百年不遇的黄道吉日。
天子出行排场自然不同凡响,这一路旌旗招展热热闹闹,引得沿途百姓纷纷瞻仰叩拜山呼万岁,倘若不明这朝局的动荡纷杂,恐怕真要以为是什么太平盛世呢。
而等到了行宫,太常寺的官员们便纷纷忙碌了起来,身为太常丞的齐四公子齐乐自然也不得闲,难免要紧随着他的诸位上官细细查看着祭天大典的每一处布置,譬如礼器是否已经安置妥帖、祭坛又是否已经修筑停当,甚至连待宰杀的牲畜是否还好端端活着都要一一查验,唯恐大典上出什么乱子触怒神明,再为大梁招致什么祸患。
而与齐乐这帮太常寺的官员不同,韩守邺大将军的忙碌可就不便暴露在明面上了,当要小心藏在桌面之下。
韩大将军身为当朝第一武官,地位尊崇自然要伴驾随行,此外他的长子韩非从也一同随军护驾。而韩非从这段日子也不得闲,是刚从高平一带巡视过边防折返建康的,刚回来不久又一路护圣驾至淆山,委实辛劳不已。
而实则这位将军去高平根本不是为了查探什么边防,却是为了亲自去暗杀他的上官左相罢了。
他的父亲韩守邺对于暗杀齐婴一事十分执着,只要见不到他的尸首他就会觉得危险、总以为对方会在自己背后捅刀,因而在上一次清渊截杀失败后又不惜让自己的长子亲自前往边地,嘱咐韩非从务必亲眼确认齐婴的生死、绝不能让他活着回到江左。
韩非从自然遵从父命。
清渊截杀之后,左相也不知是用了什么法子,竟然踪迹全无销声匿迹,若非派去的杀手无一生还,韩非从还真要以为他已经死了。想来眼下左相应当是藏身于江北某地,而江北何其大也,又该从哪里找起?
韩非从着实头疼了一阵,后来才想通一件事:无论左相此时身在何处,只要他想回江左必然就要涉水,汴水、淮水、长江……总有其一。
既如此,他要做的便是封锁边境一带的所有津渡,严查每个从北地而来的船只,只要做到这一点,左相就算有通天的本事也要束手就擒。
韩非从当机立断,立刻派人暗中排查边境一线的所有津渡水路,严防死守日以继夜,而他本人则亲自镇守在北魏东平郡与大梁高平郡的交界之地,紧盯汴泗二水口岸。
盯了几日没什么收获,韩非从不禁感到些许无趣,继而又在盘查南来船只的同时动起了歪心思——唉,他人都来了,不借机从往来商船身上扒掉一层皮,怎么对得起他这一趟跑腿的辛苦呢?
如今南北之间并未全面通商,很多往来的商船都踩着两国律法的边界小心腾挪,若他们背后没有两国官员做倚仗,这生意也就跑不成了。韩非从如今镇守在此处,那就是平地生出来的一座大山,商贾们要想货物不被扣押收没,那就少不了要懂事地往韩小将军手里塞些好处,买个平安。
因此韩非从在这渡口守了几天,人先不说抓没抓到,腰包倒是鼓了不少,很令他感到熨帖。
六月初一那天也巧,韩非从正好碰到一个做盐庄生意的客商,叫宫逊。这位可是韩非从的老相识,四五年前就跟他有来往,为了让他保佑着从北边往南边贩盐,暗地里不知给他送过多少银两,将他始终供养得十分舒适。
这天两人碰上了,宫逊似乎也没想到会在高平碰到韩非从,看起来十分意外,但他精乖,连忙殷勤地下船、凑到韩将军身边嘘寒问暖百般客套,同时还不忘小心地送上红包,祈求着将军能同往昔一般保他一个安稳。
韩非从收了红包,掂了掂觉得颇沉,心情遂愈发好了,对宫逊的态度也越发和煦,随意地与他聊了两句天后便道:“往日也就罢了,但这几日特殊些,每艘过江的船都要开仓查验,这众目睽睽看着呢,我总不好太偏袒你——你便将船仓打开,我派人进去巡视一圈罢了。”
宫逊闻言点头哈腰着称是,但神情却有些为难,想了想后又凑到韩非从耳边压低声音道:“将军有所不知,我……我这船舱里有些东西,却是不太能见人……”
韩非从一听这话眉头一皱,表情登时严肃起来,问:“什么意思?你船里装了什么?”
宫逊摸了摸后脑勺儿,神情有些尴尬,嘿嘿笑了两声后说:“也……也没什么,就是……就是混了些小盐……”
小盐。
这东西就有点说法了。
南北两朝的官盐价格高昂,平民百姓难以承受,民间便另寻了法子,有的从草木灰中提取食盐,有的则将自家墙根发霉的土收集后蒸煮,最后得的那些白色粉末便是所谓“小盐”。这东西勉强算有些咸味,但长期服食并不利于四体康健,但平民百姓家有什么法子?只能拿这东西代替了。
韩非从一听就明白了:这宫逊原是拿小盐混在官盐当中,从中间的差价里牟取暴利!
难怪他每次给自己的孝敬都那样丰厚!
韩非从一时又好气又好笑,骂了宫逊一声“奸商”,宫逊也不回嘴,就嘿嘿跟着赔笑,紧接着又求:“将军高抬贵手饶了小人这回吧,这津渡上人多口杂的,倘若一开仓被人发现了端倪,小人这项上人头可就不保了!将军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便给小人留条生路走吧。”
这番哀求十分恳切,配上宫逊那一副可怜相尤其显得真诚,韩非从与他相识多年、又从他手上收了不知多少好处,这样的忙总应当帮上一回的。
韩非从相信左相那一行人也不至于就这么正正好好藏在宫逊的船上,的确有心放他过去,只是他又想起了自己临行前父亲的耳提面命,要他务必不放过任何一点蛛丝马迹,务必取那齐敬臣的项上人头,若他将此事搞砸了,那父亲的大事或许就会被动摇,一旦事败他们一族都要跟着陪葬,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韩非从虽然同他父亲一般鲁莽,但面对这等大事自然也知道上心,他眉头一皱,当即就要拒绝宫逊的恳求,而话还未开头,便听闻渡口的那一头人声喧哗,他带来的众多官兵都拔了刀,一艘不起眼的黑船不顾盘查阻拦鼓起帆向着下游疾冲而去!
韩非从大惊,登时一把推开眼前的宫逊急急奔到了河边,却见那船上隐约站了个人,他定睛一看,见那人峨冠宽袍,还生了一双凤目,可不就是他苦苦寻了多日的左相!
好啊,趁他不备的工夫,这贼人竟想强行闯关!
他要是把他放过去了,他韩非从的名字今日便倒过来写!
韩非从火从心起,立即从腰间拔出刀来要去指挥官兵乘船逮捕齐婴,那宫逊却不长眼,还缠着他问:“将军!将军!您看小人这事……”
韩非从哪还有心思管他那些破事,撂下一句“快滚”后便匆匆冲向了远处,却不见身后的宫逊眼中露出了一丝精光。
他悄无声息地回到了自己的商船,随后不疾不徐地消失在江面之上。
韩非从那边就很热闹了。
左相坐的那艘小船不大,但顺风时速度却极快,他苦追许久没有追上,终还是被迫让官兵射了火箭。
一根根箭羽沾满了火油,点上火后便燃烧不息,韩非从一声令下万箭齐发,霎时间便笼罩了整片江面,那艘小船哪里能逃过这等劫难?自然不消多时便熊熊燃烧起来,冒着滚滚的黑烟。
韩非从亲眼见着那艘船烧得支离破碎,随后沉江,别说左相区区□□凡胎了,就是大罗神仙来了也断然逃不出一个死字。
他十分确认,但仍谨慎地派属下去江中打捞,却也捞不出什么东西——死人沉江,自然很快就会被滔滔江水卷向下游,又或者过不多时就会被游鱼分食,想这齐敬臣也是世家嫡脉一代权臣,没想到最后的最后却落得一个葬身鱼腹的下场,说来也真是可悲可叹。
韩非从假仁假义地唏嘘了一阵,实则心中却充盈着总算把齐敬臣杀了的喜悦,遂兴致十分高昂地折返了建康,向他父亲复命去了。
韩守邺反复地问他是不是亲眼看着齐婴死了,韩非从便也反复地答他的确是亲眼所见,如此往复十余次才总算令韩守邺相信了,父子俩于是心中同时松了一口气,而韩守邺则终于敢放手一搏了。
淆山……
天子出建康于他而言虽有不利,但他也仍有信心拿下此战的胜利。天子近旁能调动的兵力统共只有那么多,他全都有数,如今齐敬臣也死了,局势于他而言岂非大大的有利?何况就算天子去了淆山,太后也还留在宫中,届时即便大事有变,他也可以命自己的门生赵庆晗将太后扣住,左右也是个筹码。
韩守邺如此思虑过一周,心中把握更大,秘密将起事之时定在告祭大礼当夜,另他也留了一手,将可调遣五万兵马的虎符留给了不随行去往淆山的胞弟韩守松,如今他们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出事了谁也跑不了,因而韩守邺此时对弟弟的信重比平生任何时候都更加坚定,他嘱咐韩守松,说一旦听闻淆山有变,他便从边防之地调五万军驰援,务必保证此役功成,绝不可有任何闪失。
作者有话要说: 他要是把他放过去了,他韩非从的名字今日便倒过来写!
……大家好,新人物,从非韩
第203章 淆山(2)
其实论理来说边地之军不可调,否则一旦被大魏察觉他们就很可能打过江来,但这紧要之时韩守邺也顾不得那么多了,比起国家他更看重自己和韩氏一族的安危,倘若真到了鱼死网破的时候,这五万兵马便是不得不动了。
韩守松彼时闻言沉思良久,终于也下定了决心,从韩守邺手中慎重地接过了虎符,答曰:“兄长放心。”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
嘉合六年的淆山告祭乃大梁南渡以来最为盛大的一次祭祀,六月初十那天的典仪堪称空前绝后,就像那一天本身一样,在大梁的史册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那天不愧是所谓“百年不遇的黄道吉日”,日丽风清、万里无云,淆山上的嘉木苍郁挺拔,映衬得山中祭坛愈发神圣威严。
天子着祭服迎帝神,在始平之章的奏乐声中缓缓步上神坛,于上层皇天主位前下跪上香,又祭祖宗牌位,对诸神行三拜九叩之大礼,奠玉帛、进俎、行初亚终献礼、撤馔、送帝神、望燎,一连串耗时甚久的告祭大礼正有条不紊地一一进行着。
山间神坛四野围满了观礼的大梁重臣,一旁更有皇后娘娘和太子殿下在侧,所有人都注视着他们的皇帝陛下,注视着他为江左万民祈求福祉。
身为太常丞的齐四公子齐乐自然也在观礼之列。
五年过去,当年齐家的这位小公子也与过往殊异良多。
他又长高了些许,大约是因为成了婚的缘故,他的神情更加稳健成熟,上个月他的妻子宁氏还诞下了一个女婴,他成了做父亲的人,于是气韵更加沉定起来,再没有少年时顽劣浮躁的模样。
他站在人群中很靠后的位置,因他只是从五品下阶的官位、自然靠不到近前。他看着面前密密麻麻的人群,并未见到什么齐家的同族。
是啊,齐家已经没落了,在朝的官员已经没有多少,齐乐当年入仕的时机也正是最糟的——那时他的父亲已经中风隐退,他的大哥也被罢黜归家,甚至他的二哥也步履维艰,被天家和韩傅两姓桎梏着,没有人能够帮助提携自己。
他的父亲齐璋甚至劝他不要入仕了,他的嫡母和亲生母亲也都劝他远离朝廷,那就是个无边的泥潭、是吃人的地方,会把齐家人的血都吸干。
可他还是执意要应春闱、考进士、入朝为官——没有别的所图,仅仅只是因为他想帮他二哥。
他只是……不想让二哥一个人担下所有的一切。
他少年时曾很不懂事,满心只想着要与赵瑶成婚,二哥当主考的那年春闱他被黜落了,他便因此怀恨在心、在心中责备二哥冷漠无情贪求清名。他那个时候丝毫没有想到,在他为这些小事斤斤计较自怨自艾的时候,二哥正担着怎样的千钧之重。
后来呢?后来齐家大厦倾覆,他心心念念的瑶儿妹妹立刻对他弃如敝履,只有二哥还在为这个家费尽心血,他都看在眼里了,方知自己当年错得多么离谱。
他很想对二哥道歉,可是时过境迁一切都已很难再开口,何况言语委实太过单薄无力,远不如有所作为来得实在,因此他最终还是决定入仕——去帮二哥分担一点东西,哪怕只有一点点也好,起码不要让二哥孤身一人。
可二哥并不领情,在他应春闱之前甚至还劝他罢手,并对他说:“朝局凶险,我亦无暇分神照顾你,未若还是同敬安一样留在家中吧,不要添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