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齐婴却站在车旁,回头看着她,眉头微皱了皱,继而做了个让她过去的手势,说:“你先上吧。”
沈西泠心跳莫名又紧了紧,有些脸热,幸而如今天已经黑了旁人看不出来,但她仍低下头快步走过去,在他前面登上马车,齐婴在她身边扶了她一下,待她上车后他才上去。
另一边的赵瑶看见沈西泠竟同齐婴同乘一车,心下自然愤愤不平,她母亲暗暗拉了她一下,附在她耳边说:“那丫头不与敬臣同车又能与谁一起?你二哥哥不过是可怜她罢了,你急什么?”
接连劝了好几句,才哄得赵瑶闷闷不乐地上了车。
这头,青竹让仆役撤下脚蹬,自己未进车厢,同白松一起坐在车桁上。白松斜了他一眼,笑了一下,问:“你怎么不跟着进去?”
青竹冷哼一声,没搭理他。白松又勾了勾嘴角,扬鞭打马,车轮徐行。
齐婴的马车装饰华丽,内里又极宽敞,一个新换的炭盆让车内十分温暖。
沈西泠同齐婴坐得不远不近,两人一直无话。沈西泠不是个话多的人,但和齐婴间的沉默却让她觉得难受,她抿了抿嘴,声音不大地说:“今、今天我不知道风荷苑会有客人,就擅自在外面走动……不知是不是给公子添麻烦了?”
齐婴心中原本正在转着别的事,听到她的声音回过神来,抬眸向沈西泠看过去,见小姑娘缩在角落里小小的一团,看着自己的神情依稀有些紧张,不禁反思起自己之前到底是哪次吓着了她,让她至今都如此怕他。
齐婴叹了一口气,道:“无妨,本来也不能将你藏一辈子,你总要见到人的。”
的确,齐婴这样思虑周密的人,如果有心要遮掩她的存在,定然不会这么大意让她四处走动。他没有拦着,想来是早就安排好了以后的事。
沈西泠低低地应了一声,点了点头。
齐婴又看了她一眼,问:“读书的事情,你可以自己好好想想,如果愿意就告诉我,如果不愿意也无妨。”
沈西泠愣了一下,看向他。
她以为齐婴已经做好了决定要她去家塾,方才在花厅中对齐大公子说的那句“容她想想”不过是客气话,可如今听他这话的意思,倒似乎真的是全看她自己的决断。
沈西泠有点不敢相信,试探着问:“……我可以自己决定么?”
“当然,”齐婴答,“这是你自己的人生,自然要你自己拿主意。”
沈西泠眼神空茫。
今日正月十五,仍是天寒地冻,车窗外寒风飒飒,而车内却温暖如春。齐婴的声音在冬日的寒风里显得格外安定和沉静:“我可以给你许多东西,譬如初见你那时,我可以给你车马、给你护卫、给你银钱,用这些送你北上琅琊,但最终决定要不要留在那里的人是你自己。”
他转过头来看着她,凤目中一片通透:“你的一生也是如此。我依然可以给你很多东西,但决定要不要,或者什么要、什么不要的人却是你自己。文文,行路艰难,我能帮你,却无法替你。”
齐婴语气平静,但沈西泠透过车窗外透进的月光依稀能见他的眼神十分柔和,一时令她觉得他好似她的父兄。
一想起父亲沈西泠便难免有些眼热,她连忙低下头掩饰一下情绪,声音有些低哑地问:“那,齐家家塾,你希望我去么?”
齐婴瞧出她情绪有些波动,但没有立刻安慰她,只答了她的问题,道:“谈不上希望与否,只是如我是你,我会去。一来能结识同辈,二来能多些学问,比起待在风荷苑的院墙之内,总是要好些的。”
他平铺直叙,语气并不见什么起伏,也没说什么宽慰她的话,只是十分平淡地说着他的建议,却让沈西泠的心一点一点安定下来。她看着齐敬臣,头一回打心底里生出一种亲切之感,也是头一回真的意识到:眼前坐着的这个男子,大抵就是如今,同她最亲近的人了。
沈西泠那时其实对于进齐家家塾还颇有些抗拒,她如今毕竟是无父无母的孤女,自小又不曾受过什么好的教养,待在世家公子和贵女们中间难免格格不入。
她不善同人交际,那位赵家小姐又似乎不甚喜欢她,她更不知当如何自处。她那时就像一只惊弓之鸟,宁愿什么都不听什么都不看,只愿蜷缩在一个巴掌大的小天地里,狭窄也好逼仄也罢,只要安稳她便愿意一直待在那里。
她其实更愿意留在风荷苑,更愿意待在齐婴身边。但是她同时也明白,齐婴说得对,她的一生只能靠自己走下去,总不能一直依赖着他。说到底,他也并非真是她的父兄,没有责任一直待她好,她要早点长大,不再给他添麻烦才是。
沈西泠垂下眼睑遮住心中所想,沉默了一会儿,答:“……好,那我便去。多谢公子。”
齐婴看了她一会儿,没有说什么,恰闻窗外渐有人声,齐婴将窗半推开,沈西泠便透过窗子见到了车外流光溢彩的长街,那里行人如织花灯锦簇,一派祥和的太平气象。
齐婴笑了笑,转过头对她说:“街上人多,一会儿记得别离我太远。”
作者有话要说: 仔细想想齐敬臣真有、、难:不仅要给媳妇择校,还得搞学前心理教育(sigh
第33章 上元(5)
街上的确人多。
沈西泠刚跟着齐婴一同下了车,就被周围的行人撞了一下,她才十一岁,那时又极瘦削,险些就要跌倒。白松看见她被行人撞了,下意识要去扶她,没想到公子比他眼疾手快,当先一手将她搂住了。
沈西泠被齐婴半抱在怀里,鼻息间皆是他身上的甘松香,一时脑中一片空白。很快他便将她放开,眉头皱着,低声说:“小心些。”
沈西泠手足无措地点点头。
一旁随父母下车的赵瑶恰巧也看见这一幕,真是气得七窍生烟。她和母亲想方设法那么许久才找到一个与二哥哥一起过上元节的法子,没想到却被这破落户儿截了和。好在方才从风荷苑一路来的途中母亲开解了她甚久,她也想通了,她可不能逞一时之快与那孤女争风吃醋,失了风度不说,兴许还会惹二哥哥的厌烦。
她根本不必跟这孤女一般见识,那是她的二哥哥,是从小带着她长大的,那般的情谊又怎是她方筠一个外人比得上的?
抱定了这番主意,赵瑶心中稍安,随后做出十分快活天真的模样走到二哥哥身旁,拉着二哥哥的手臂道:“二哥哥你瞧,那儿有个灯像狐狸,好生别致!”
赵瑶这么一指,沈西泠便也下意识地看过去,果然见街边的店家扎了漂亮的狐狸灯,那狐狸画得甚是逼真,引得许多小孩儿簇拥在灯前。
沈西泠就看了一眼,很快就收回目光。
这时齐宁和齐乐也到了,正也朝他们走过来,齐乐一听赵瑶说有狐狸灯,立马便十分高兴地连连追问在何处。齐云亦携妻女一同到了,他怀中的徽儿头一回上街观灯,见了这般亮堂堂的模样欢喜得不得了,两只葡萄似的大眼睛新奇地四处看着,也不知有多讨人喜欢。
赵润看年轻一辈都凑在一处,笑道:“你们几个也莫要堵在路中央,且朝长街那头逛逛,热闹都在里头呢。”
其余在场的都是赵润的晚辈,闻言自然顺从,一家人和和美美,说说笑笑地朝长街那头走去。
沈西泠原本紧跟在齐婴身边,后来赵瑶走过来便不着痕迹地将她挤开了,再后来齐家几位公子都来了,沈西泠一个外人不好凑上前,便退得越来越远,等到众人一齐往长街那头走动时她又被路上其余的行人隔开,很快便看不见齐婴了。
她一开始略有些惊慌,四处张望着寻找齐婴的身影,但她那时年幼,个子太小,视线被人群遮挡,什么都看不见,于是她不得不接受一个事实:她走丢了。
沈西泠很是无奈,原打算回到马车上等待,不过转念一想,估摸众人要玩到尽兴还要许久,她现在回车上也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未免有些难捱,于是便顺着人流走了下去,直走到护城河边。
建康城的护城河修得十分宽阔,水引自秦淮、清溪、金川以及玄武湖、前湖和琵琶湖,已守卫了这座天下最为繁华的都城数十年。只是建康久未经战火,护城河也迟迟没有派上护城之用,如今上元却成了放灯的绝佳场所,只见此刻游人如织,河面上明灯漂荡,处处是虔心祈福的建康百姓。
沈西泠就在这个当口想起了父亲和母亲。
自除夕那场大病之后,她便尽力让自己不要想起再想起已故的双亲,毕竟陷入那些回忆不过是自找麻烦,她不愿糟蹋自己让父母难过。只是今夜这万家团圆的日子,她仍难免有所触动。
上元节么,她大半是同母亲一起过的,她小时候母亲的身体还没那样坏,有几年还曾带她出来放灯。方才赵瑶同齐婴说的那个狐狸灯,母亲也曾给她买过,不是什么新鲜的玩意儿了,早好几年便有。
后来母亲的身子开始坏起来,每到冬季都很难熬,上元节便无法再过了。去年上元,是父亲怜惜她,找了个机会硬是带她出来过了节,那是她头回坐上华贵的马车,父亲给她买了许多灯,她在河边一口气全放了,每一个灯都在求母亲身体康健。后来父亲还带她在街边的铺子吃了元宵,甜口芝麻馅儿的,那味道她直到此刻仍然记得。
去岁的建康街头也如同今日这般人声鼎沸人头攒动,处处都是摩肩接踵,但那时父亲在,始终牢牢地拉着她的手,她便没有走丢,一直跟在父亲身边。
一切都历历在目,只是现在父母都走了,只剩下她一个人。
她实在不愿如此矫情反复,可眼下竟又觉得孤独。片刻之前在马车上,她还曾觉得齐婴是个同她亲近的人,可是眼下她又有些迟疑。
她今日一整日都听见赵家小姐称齐婴为“二哥哥”,十分亲昵和谐。她虽然知道自己不该生出什么妄念,但还是忍不住想:倘若父亲还在,倘若她也能光明正大地做父亲的女儿,那么她便是沈家的小姐了,齐沈两家是世交,齐婴自己也称父亲是他的世叔,那么……她是不是也可以,唤他一声二哥哥呢?
这样的念头在沈西泠心头倏地划了过去,却立刻被她自己杀死了。她在心中辱骂自己痴心妄想贪得无厌,随后陷入到深深的自责和卑怯中,心头略有些苦涩地想:沈西泠,你怎么竟会有这种念头呢。
出神间忽而肩上一沉,沈西泠一惊,回头看去,正对上一只狐狸面。她吓了一跳,定睛一看才知是一盏狐狸灯,她抿了抿嘴,绕过那狐狸灯去看提灯的人,却看见一双含笑的桃花眼。
竟是四殿下萧子桁。
沈西泠连忙回过身要行礼,却被萧子桁拦住。这人一双桃花眼灼灼明亮,笑意甚浓,压低声音对她说:“别拜别拜,你拜了别人瞧见了未免也要拜,好好一个上元这又是何必?”
沈西泠觉得这位殿下十分奇怪,似乎总是不愿意被旁人看出真身,上一回在风荷苑的梅林里见时他便假借了韩家公子的名号,如今又唯恐建康的百姓认出他来,实在要算煞费苦心。
他既然这么说了,沈西泠也就只能顺从,又听这位殿下笑说:“方才就觉得是你,单一个背影还不能断定,原来真是你——你怎么一个人待着,敬臣呢?”
他四处张望却没见到齐婴的身影,沈西泠沉默一会儿,对他说:“二公子在别处,殿下不妨往前面找找。”
萧子桁一听这话挑了挑眉,打量沈西泠一番,露出促狭的笑,问:“你这是走丢了?”
沈西泠:“……”
萧子桁见小姑娘不说话,脸却红了,心知自己猜对了,遂拉着沈西泠转身朝人群外走,沈西泠不知这位殿下的脾性,没料到他竟这样拉起自己就走,着实吃了一惊,在他身后问:“殿下这是要去哪里?”
萧子桁边走边回头笑道:“反正你也走丢了,不如跟我去吃元宵?等你家公子发现你丢了,自然会来找你的。”
沈西泠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会跟大梁的四殿下一起吃元宵,吃元宵也就罢了,更没想到的是他们会坐在街边破落的小铺子里吃元宵。
她自己倒是没什么,早就习惯了在这样的地方吃东西,只是没想到萧子桁堂堂一个皇子竟然也愿意纡尊降贵。她见萧子桁今日穿了一件银灰色的锦衣,她虽不甚懂得衣料,却也能瞧出针脚细密,是很金贵的东西,偏他坐在这有些脏污的街边小摊上还神色自如,丝毫不介怀脏了自己的衣衫。
真是个怪人。
萧子桁注意到沈西泠在打量自己,倒也十分坦然地任她打量,又道:“说说吧,你怎么走丢的?”
沈西泠不觉得与这位殿下说这些是恰当的,遂只模模糊糊说自己不小心走丢了。萧子桁听言一双桃花眼又染上笑意,摇了摇头,说:“方才在河边我见你情绪不高,一副伤了心的模样,该不是被你那位齐二公子给训了吧?”
沈西泠没说话,这位四殿下却兴致勃勃,又道:“那也不对,他那个人虽然待人严厉,倒也不至于在节庆时扫兴——那是怎么了?莫非……”
他眼睛转一转,又是一脸狐狸相,笑道:“莫非是他同别人一起走了,将你扔了?”
沈西泠无言。
萧子桁见小姑娘听言一愣,随后缓缓低下了头,便知自己猜得颇准,他笑了一声,道:“还真是如此?”
沈西泠抿了抿嘴,摇了摇头,说:“殿下不要乱说。”
萧子桁哼笑一声,道:“这也不是什么大事,你不必觉得不好意思。巴巴儿追着他的人多了,他哪能都顾得过来?莫说是你了,就是我妹妹也经常被他惹得伤心。”
四殿下的妹妹?
沈西泠不曾听说过六公主同齐婴之间的传闻,闻言只觉得意外,正忍不住想问问其中渊源,却听萧子桁笑了一声,说:“你一个小孩子,我同你说这些做什么。”
沈西泠虽因幼时艰辛,比其他孩子心智成熟许多,但论年纪的确还是个小孩子,又因她那时生得瘦弱,便显得格外年幼。萧子桁方才同她说起自己妹妹的事,是见沈西泠眼神成熟,不小心便将她当成了已经及笄的姑娘,随后才反应过来这不过还是个幼女,便不再同她说这些了。
恰这时,店家为两人端上两碗热气腾腾的元宵,胖乎乎的白团子在瓷碗中相互挤挨着,看上去颇有几分可爱,萧子桁很有兴致,取过勺子拨弄了两下,对沈西泠说:“尝尝。”
沈西泠谢过了四殿下,在他催促的话语中舀起一只元宵小口咬开,立时甜甜的黑芝麻馅料便涌入唇齿之间,同去年父亲带她吃的几乎是一般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