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西泠眨巴眨巴眼睛,歪了歪头,问:“嗯?公子不是说今天要带我去齐家么?”
齐婴沉默了一会儿,说:“……可是我得先去上朝。”
沈西泠:“……”
她完全没想到这回事。上元之后年已过了,既然不是休沐,齐婴是要上朝的。
沈西泠尴尬地低下头。
齐婴眼中划过一丝笑意,小姑娘太过可爱,引得他伸手顺了顺她的头发,声息温和地说:“再回去睡一会儿,等我回来接你。”
这是齐婴头一回用这样亲昵的方式待沈西泠,两个人都愣了一下。他很快就意识到这个行为不妥,收回了手,沈西泠却觉得他手掌温暖的触感还停留在发间,令她有些留恋。
两人各自沉默了一会儿。
最终是齐婴打破了沉默,他咳嗽了一声,说:“回吧,外面冷。”
沈西泠见他要走,有些急,伸手拉住了他的袖子,齐婴回过头看她,她有点脸热地收回了手。
齐婴问:“怎么?”
沈西泠手指绞在一起,嗫嚅道:“不……不知我这样装扮,可算得上得体么?”
齐婴看了看她,见小姑娘衣衫简朴整洁,头发也梳得整整齐齐,一副乖乖巧巧温温柔柔的模样,神情却十分紧张,像个严肃的小道姑。
齐婴想了想,说:“先回去睡一会儿,不然气色看起来不好。”
她昨晚也许是没睡好,眼下有些青黑。
沈西泠一听他这么说,便自觉自己现在形容狼狈,赶紧捂住了脸,然后有些丧气地点了点头。
齐婴眼中又划过笑意,对她说:“我得走了,你安心休息,我回来以后让人给你梳洗。”
沈西泠闻言乖乖地点了点头,像只猫儿一样温顺可爱,让齐婴的眼神跟着软了软。随后他走了,沈西泠目送着他离开。
进屋以后沈西泠照了照镜子,果然见双眼下各有一圈青黑,不禁羞臊地捂住了脸。她本不是特别在意容貌的人,这是头一回她因为这样的事而感到难堪懊悔,这种感觉在她心里盘桓甚久,一直到她入睡。
她本来是不想睡,可等着等着就累了,兴许是昨夜她确实睡得太少,兴许是屋子里太过暖和,她沉沉地睡了过去,等到被婢女们推醒已近巳时,齐婴都下朝回来了。
来叫她起床的姐姐她瞧着眼生,一个叫水佩,一个叫风裳,说是公子叫来给她梳妆的。两位姐姐心细手巧,一左一右伺候她梳洗更衣,沈西泠从未被人这样服侍过,自然很不自在,两位姐姐看她如此僵硬都是捂着嘴笑,又夸赞她生得漂亮,拾掇了好半晌才将她带出门去。
她们给沈西泠梳了那一年建康城贵女间最时兴的发式,还为她换了一身新衣,浅紫色的长裙,绣了白色的梅花,衣料金贵绣工精湛,外面配了兔毛边儿的浅色小袄,宛若一个瓷娃娃般漂亮。
沈西泠从没有梳过这样的头发,也没有穿过这样金贵的衣裙,浑身上下哪里都不自在,可她虽然自幼过得清苦,但通身的气派却宛若一个正正经经的贵女,她的父亲虽没有把她带进世家抚养,但对她的教育却一直是好的,沈西泠换了这身装扮丝毫未有不堪匹配之感,反而让人觉得,她生来就是如此金尊玉贵着长大的。
水佩姐姐和风裳姐姐带着她从自己的屋子一路走到忘室,路上往来的仆役都纷纷偷偷打量她,让沈西泠颇有些尴尬。到了忘室,白松仍如往日般抱着剑站在门口,见到她也愣了一下,眼中一闪而过一丝惊艳,随后朝她笑了笑,点了点头。
沈西泠红了一路的小脸仍未散去热度,同白松打了个招呼,随着两位姐姐进了门。
齐婴抬目朝门口看过来的时候,当先瞧见沈西泠的裙角,随后才见她踏进门来,继而看见她眉心的红痣和两颊上的红晕。
他于是又想起第一回 见她时的场景。
那时小姑娘一身素衣,满身狼狈地跌坐在雪地里,整个人苍白得与那场大雪几乎融为一体。他第一眼见她便记住了她眉心的那一点红痣,如同一枚精细的花钿妆点在她眉间,成为那时她身上唯一的颜色。
后来他把她留在风荷苑,小姑娘始终仍是一身素衣,他本不甚留意女孩子的衣着,是以从未觉得有什么不妥,直到昨天瑶儿来了。
齐婴有时也觉得自己有些奇怪,总会下意识地拿沈西泠同赵瑶相比,譬如他看见赵瑶的手染了豆蔻而沈西泠的手生了冻疮,他就会觉得不妥,又譬如他昨天看见赵瑶衣着锦绣而沈西泠衣衫简朴,又觉得不妥。
昨夜长街上宝马雕车香满路,瑶儿一身艳色的衣裙在花灯间嬉笑,活泼讨喜得紧,他却想起沈西泠,那个总是低眉敛目小心翼翼的小姑娘。他莫名地一直想:倘若她也穿上这样的衣裳,倘若她也被人千娇百宠,该是怎样一番模样?
今日他见到了。
齐婴是个看淡外物的人,这样的人更不看重人的容貌,可他也一向知道沈西泠生得美。只是今日她仔细梳洗妆扮过后,却显得过分妍丽了,超出他的预想。昨夜青竹给他带来萧子桁的嘱咐,说这小姑娘生得太过漂亮,是件很危险的事情,他当时并未很放在心上,眼下却深以为然。
沈西泠进了忘室的门,见齐婴看着自己的眼神颇为复杂,表情亦有些严肃,不禁有些打怵,心想是不是自己眼下这个模样不甚得体。她走近他一些,谨慎地问:“……公子?”
齐婴似刚回过神来,回道:“怎么?”
沈西泠嗫嚅:“我这样……是不是不合适?”
她心里的确觉得不合适,觉得这身装扮太过华贵了。她不过是个孤女,要仰赖别人鼻息过活,却无端打扮成一个贵女的模样,总是不太好的。
齐婴看出她的心思,心知小姑娘误会了自己,又不好跟她解释,遂沉默了一会儿,对她说:“没有不合适,很好看。”
他说“很好看”这三个字的时候声息低沉,令人耳热,沈西泠本来就脸红,如今更是面若桃李,落在齐婴眼里便更加感叹:四殿下所言不虚,的确……挺危险的。
齐婴暗暗叹了一口气,咳嗽了一声,说:“走吧。”
作者有话要说: 有些人表面上是个酷盖,实际上私底下净搞些小心思(明天见家长了嘻
第36章 入府(2)
马车停在齐府门前,沈西泠跟在齐婴身后下车,得见高门华府,心中甚为惶恐。
齐本家与风荷苑截然不同。风荷苑虽也是齐氏的产业,但毕竟是别第,屋宅园林胜在精巧,而本家则不同,更重世家底蕴,朱门巍峨,门口阶下的两座石狮修得又甚是威严,令人一见便心生怯意。
沈西泠紧张得两手冰凉,齐婴扫了一眼她紧紧绞在一起的手指,低头对她说:“不必害怕,没事的。”
沈西泠仰起脸来看着他,心口仍不安,勉强地点了点头。
齐婴沉默一会儿,说:“一会儿我带你去见母亲,她向来喜欢女孩儿,不会为难你,你乖一些就好。”
沈西泠紧张地抿了抿嘴,问:“怎么才算乖一些?”
齐婴挑了挑眉,想了想,说:“跟在我面前一样就好。”
只要跟在我面前时一样,就足够讨人喜欢了。
沈西泠听了这话,不禁回想起自己近来给他添的许多麻烦,心里更是没底。齐婴见她手指绞得越发紧了,晓得眼下多说无益,遂直接带她进了府门。
齐本家府宅极阔,据说约有一坊之地,进得门来越发觉得侯门如海,厅堂楼阁嵘峥轩峻,树木山石蓊蔚葱郁,处处雕梁画栋庄严气派。沈西泠跟在齐婴身边穿过重重的花厅游廊,又绕过不知多少插屏软挡,见往来仆役比风荷苑多出十倍不止,游廊假山之畔还挂着画眉鹦鹉之类供人赏玩逗趣儿的鸟雀,方知所谓“豪奢”二字,究竟是怎样一番气象。
往来的仆役纷纷向齐婴行礼,一个管事模样的男子见了他连忙大步迎上来问候,齐婴脚步不停,问那男子道:“母亲可在嘉禧堂?”
那管事的满面堆笑,答:“夫人听说二公子今日回得早,夜里又要宿在本家,欢喜得很,正在嘉禧堂等您呢。”
顿了顿,又似想起了什么,补充道:“相爷也在,正同夫人一道吃茶。”
齐婴闻言几不可察地皱了皱眉,说:“父亲也在?”
那管事的连道两声“正是”,齐婴沉默了一会儿,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身旁的沈西泠,随后就又转过头去,点了点头。
沈西泠总觉得他方才朝自己看过来的那个眼神带了些许忧虑,又没看真切,心中却更加紧张:原来今日不单二公子的母亲在,连他的父亲,那位声名煊赫的大梁左相、而今身为江左世家领袖的齐璋也在府中,而她稍后便要见他们了。
一时间沈西泠只觉得自己紧张得气都喘不匀了,连忙趁人不注意,偷偷在掌心画了个小人吞下去。
过不多久,终于行至嘉禧堂。
下人进去通传,说二公子回来了,沈西泠便听见屋内传来一个妇人欢喜的声音,说:“敬臣回来了?快叫他进来。”
齐婴提步要进屋,走出两步却发现沈西泠没有跟上,遂停下回身看她,见小姑娘紧张地低着头,连他走了都没发现,不禁莞尔。他走回她身前,伸手捏了捏她的脸蛋儿,眼中笑意清浅,说:“走了。”
他捏她那一下颇用了点力道,弄得沈西泠有些疼,她揉着自己的脸带点委屈地仰头看着他,在看见他眼中的笑意后心中却乍然平静了。
她忽然想通了一件事。
眼前这个人曾在城门前的满目兵戈中将她带出城,曾亲手为她葬下她受千夫所指的父亲,曾瞒天过海将她这个罪人之女护在羽翼之下——有他在,她还怕什么呢?
沈西泠略带腼腆地朝齐婴露出一点点笑容,跟在他身后走入嘉禧堂。
嘉禧堂并非齐府正堂,只是尧氏所居院落的堂屋,她常在此招待来客或与晚辈闲话。这堂屋不算很大,装饰精细却不过分华丽,尧氏的腰有些不好,因此堂屋中任何一个坐具都包着软软的垫子,兼而还有随处可见的靠枕。
齐璋自幼受世家礼仪教导长大,最是讲究规行矩步,早年刚同尧氏成婚的时候还不适应夫人这随处软垫、处处靠着的习性,深以为不雅。但他同尧氏感情深厚,成婚数十年仍很爱重她,不忙政务时便大多会来妻子房中久坐,时日一长对这些软垫靠枕之流便也适应了,且回到自己屋里以后还会觉得板凳太硬。
这日下了朝,齐璋便来到嘉禧堂见妻子。夫妻二人在坐床上手谈,齐璋见尧氏颇有些恹恹地靠在软垫上,不禁问:“这是怎么了?一副没精神的样子。”
“还不是因为敬臣?”尧氏嗔了他一眼,“他都多久没回家了?”
齐璋咳嗽了一声,说:“他近来的确是忙一些……”
尧氏叹了一口气,道:“敬元说得对,你就该让敬臣去尚书台帮他,做什么把他弄到那个什么枢密院去?日日早出晚归不说,若那高魏再折腾,说不准还要掉脑袋。”
尧氏已过了不惑之年,但保养得宜仍非常美丽,纵然此时正在使小性,依然令齐璋愿意哄着让着。
齐璋叹道:“我都同你解释了多少回了,让敬臣入枢密院并不全是我的意思,也是陛下的安排。如今国难当头,这些紧要的位子自然都是能者居之,自古英雄出少年,敬臣有这个本事,你又何苦要拦?”
尧氏哼了一声,带点幽怨地说:“相爷不必同我讲这些大道理,什么自古英雄出少年,不过都是老狐狸们说来骗人的罢了。”
说着颇有所指地瞧了齐璋一眼。
“哪里就是骗人了?”齐璋颇为无奈,“你就看那高魏的顾家,那老国公的长子顾居寒,与敬臣年纪相仿,去年却在石城大败守邺和蒋勇,怎么就不是英雄出少年了?”
尧氏皱起秀眉,坐直了身子,怒道:“听相爷这意思,莫非还要敬臣学了那顾家豺狼,拎着兵器上阵杀敌不成?”
齐璋见夫人气得不轻,连忙给倒了一杯热茶,劝慰道:“夫人明知我并非此意,只是时势如此,我也没有办法嘛。”
尧氏端起了茶杯抿了一口茶,齐璋见她情绪有些平复,趁势又道:“夫人放心,敬臣是你我唯一的孩子,我又怎么会丢下他不管?必要的时候定然会拉他一把的。”
尧氏心道,拉一把可怎么够?这都拉一把了,岂不是已经让敬臣入了险境?与其这样,还不如让他平平庸庸安安静静地过一生,譬如去翰林院当个学士便极好。
尧氏其人,生性淡泊与世无争,身为齐璋的续弦却对长子齐云极为和善,从未动过让齐婴取而代之的心思。齐璋却与她不同,比起长子,他更对次子寄予厚望,虽从未对外说过自己有扶敬臣为下一任齐家家主之意,但他的心里早已有此考量——只是,妻子恐怕与他想得不同……
尧氏正蹙着眉头要再同齐璋表达不满,却听丫头们来传,说二公子回了,就等在门口,尧氏一听喜笑颜开,方才的郁郁一扫而空,立刻笑道:“敬臣回来了?快叫他进来。”
齐璋望着妻子立刻高兴起来的样子,无奈地笑着摇了摇头。
过不多时齐婴便进了门,见过了父亲母亲,尧氏正要同他说话,却见他身后还藏着一个细细瘦瘦的小姑娘,仔细看去,生得明眸善睐,漂亮得不像个真人,眉心还生了一点红痣,甚是有灵气的模样。
尧氏愣了一下,想了想,露出笑容,看着沈西泠道:“这便是文文了吧?”
沈西泠站在堂下本又是恭谨又是紧张,此时却乍然听见有人唤自己的小字,抬头看去,见坐床上的那位靠着软垫的夫人正慈眉善目又神态亲昵的瞧着自己,一望便知可亲。她也生了一双凤目,与齐婴的那双眼睛有□□分像,沈西泠见此,心中的惶恐莫名便消散了许多。
她端端正正地向尧氏和齐璋行了礼,低着头答:“见过左相,见过夫人,小女是方筠……小字文文。”
尧氏笑道:“早听敬臣说起过你,昨儿敬安和敬康回来后还一直夸你漂亮——来,快走到近前给我瞧瞧。”
沈西泠没想到这位宰相夫人竟是如此和气,听她叫自己走到近前还愣了一愣,她抬头悄悄看了齐婴一眼,齐婴向她点了点头。
沈西泠于是规行矩步地向坐床走去,走到尧氏身边,微微抬起了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