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非池是真心道歉。那方家姑娘再如何说也是二哥的恩人之女,他语出轻率于道义礼法不合。却不知沈西泠压根儿与那位被一剑穿了胸的方大人八杆子打不到一处,齐婴动怒根本不关什么道义礼法,不过就是听不得别人这么说她罢了。
韩非池见二哥脸色仍冷淡,心知他余怒未消。
他自小泼皮,最会打蛇随棒上,愣是将韩家那一群不好说话的金刚尊长都哄得对他放任自流,此时自觉应当端出这一套自幼磨练起来的本事,用以让他二哥消气。于是小心翼翼看着齐婴脸色,从太师椅上站起来凑到人家桌案边,赔笑道:“二哥也知我说话欠斟酌,其实对方家小姐并无恶意——我这也是担心二哥么,想着这事儿若被公主听到什么风声又得来闹,恁的麻烦。”
这话弯弯绕绕拐到了萧子榆那里,更让齐婴不豫。他无意与韩非池攀扯这些,沉默了一会儿,转而问:“近来韩大将军可好?”
韩大将军韩守邺是韩非池的表叔,也是当今大梁朝廷最高的武官。韩家的谱系说来倒与其他世家不同,其家主并非家族中官位最高者。韩非池的父亲韩守松只是二品,却是韩家这一辈的家主,韩守邺官居一品却在家族中居于其下,此中缘由倒有几分复杂:一来江左之地素来重文轻武,二来近年南北多战端,将军百战死,总是不大稳当。
韩大将军今年四十有三,去年在石城大战中负了伤,险些被那高魏的顾居寒从马上斩落,后来几乎是丢盔弃甲才捡回一条命,回朝后就生了一场大病。
韩非池听齐婴问起他,叹了口气,说:“我表叔那个人你也知道,气性大。受的伤倒不怎么严重,就是落下的心病至今还没好全,被那顾居寒杀了个窝囊,现在还天天在家骂他,什么‘顾家小儿,鼠辈敢尔’,动静可大了。”
齐婴敛下眉目,停顿一下,又问:“南陵守将蒋勇,我听说旧年曾是大将军帐下副官,可有此事?”
韩非池虽在读书上进一事上并不尽心,可却是打听杂事的一把好手,将他那颗神童脑袋尽用在了圣贤书以外的地方,莫说齐婴此时问的是韩守邺的门生故吏,就算他问韩大将军有几个姘头相好他都能如数家珍。
那名叫蒋勇的武官的确是韩守邺的门生,算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如今仍驻守在边地,同魏军隔江对峙。
他略想了想,道:“不错,那叫蒋勇的武官我还见过几回,逢年过节会来拜我表叔,表叔挺赏他脸。”
齐婴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梁非池直觉敏锐,问:“怎么,是枢密院的事儿?”
但凡什么事能牵扯到枢密院,必然都是大事中的大事。枢密院如今虽不能直接控制军队,可权力极大,凡涉军政都可过问,兼而还可出纳密命上达天听。今日齐婴特意问起表叔和蒋勇,难道……
韩非池眼中闪过一丝兴奋。
他这人说来也怪,若是旁人听闻自家亲戚与枢密院扯上了干系,自然要哭天抹泪以头抢地,偏他看热闹不嫌事大,为了挑事甚至能干出大义灭亲的疯狂事来,也不管若韩守邺一系受了查处他们家该如何自处。
齐婴深知韩非池秉性,见他此刻眼露兴奋也是哭笑不得,道:“没有,与大将军无关。”
韩非池哦了一声,不见喜色却似乎是觉得无聊,一副没劲的样子,不甘心又追问了一句:“那就是跟蒋勇相关?”
齐婴未答,但韩非池却明白了:石城一败,陛下终究要秋后算账。
韩非池喜欢看热闹,但对政事又不感兴趣,遂觉得无聊,琢磨琢磨心想还是问问那方家小姐的事儿更有趣,遂问齐婴道:“二哥,那方家小姐今儿可在本家么?”
沈西泠当然在齐府,齐婴算了算日子,今日应当是她头回拜见王先生的日子。他莫名有点担心,小姑娘那样腼腆,王先生又颇为严厉,也不知她能不能诸事顺遂。
齐婴有些出神,心想或许一会儿韩非池走后,他应当去看一看她。
齐家请的这位教书先生很不一般,是嘉禾八年的状元,向朝廷乞骸骨之前曾是翰林院的大学士,名叫王清。当年齐婴参加春闱时,王清还曾是他的座师。
他当年就对齐家这位二公子十分看重,当得知梁皇只给他点了一个榜眼的时候还大大的不服,齐家人自己都没说什么,他倒是气哼哼地给梁皇上了一封万言书,在其中详细地陈述了齐婴的学问是如何的好,以及当年那位状元的文章又是如何的不如齐婴,令梁皇头疼又无奈。
王清今年七十有三了,但仍精神矍铄,据说至今仍每日苦读直到深夜。许多世家高门都欲请他去府上教书,他皆推却了,后来是齐璋为了齐宁和齐乐的前途亲自去请他他才愿意一谈,还明明白白地告诉相爷:老夫对你那三儿和四儿不抱什么希望,乃是看了二公子的面子才勉强点头的。
王清教导后生十分严厉,齐宁和齐乐随他读书时不仅时常挨骂,而且时常受罚,有时是抄书、有时是打手板,最令他俩齿冷的是打了手板再抄书,那滋味真可谓人间一绝。
不过自打传出瑶儿表妹和方家小姐要入家塾同他们一道读书开始,齐宁和齐乐就长舒了一口气。他俩想,他们虽然不能让先生满意,可再怎么着也比瑶儿和那方家小姐强上许多,有了这俩小姑娘的映衬,想必苛刻如先生也会对他俩增添几分满意,再不会动辄打骂了。
赵瑶今日也在母亲的陪伴下入了齐府准备拜会王先生,为此特意早起梳妆打扮了一番。到了齐府正堂,还没见着先生,倒是先瞧见了沈西泠:只见这巴郡的乡巴佬俨然改了头换了面,竟穿上了银纹绣收腰的长裙,还学着建康城的贵女梳了发髻,身后一左一右跟着两个丫头,活脱脱一副世家小姐的派头!
这一瞧真把赵瑶气得胃疼,只觉得这穷乡僻壤来的乡巴佬果然容易忘本,巴上了齐家以后这么快便想装成一副贵女模样,也不想想她配是不配!
作者有话要说: 推一下事业线
以及,韩非池和王清,很难说谁才是齐敬臣粉头
第39章 拜会(2)
这可真是冤枉了沈西泠。
其实就连沈西泠自己也没想到齐家会如此厚待自己。尧氏和善得令她受宠若惊,亲自给她安排了单独一间院子住,里外拨了好几个丫头小厮照顾她,甚至还给她置办了新的衣裳首饰,个个精细贵重。沈西泠自然推辞不敢受,尧氏劝慰了她一番,又拉着她的手笑道:“你若真不想要便去同敬臣说吧,这些东西虽是我派人置办的,但银子可都是他出的。”
沈西泠一听,心中百味杂陈,却再说不出推脱的话了。
不单如此,齐婴还将水佩和风裳给了她做贴身婢女,两位姐姐体面又和气,待沈西泠也很恭顺,将她当正经的小姐看待。更让人意外的是齐婴还让风荷苑的管事把子君也给她送了过来。
那管事的同沈西泠说:“公子吩咐了,说往后就让子君在方小姐的小厨房伺候,或者在房里做个粗使丫头,全凭小姐心意安排。至于水佩、风裳她们,哦,也并上子君,月钱都从风荷苑的账上走,请小姐不必费心。”
沈西泠很是惊喜,子君也觉得高兴。她在风荷苑不过是个帮厨的下等丫鬟,如今不单进了齐本家,还入了屋里做婢女,月钱都涨了好几钱,怎不让她欢喜?
沈西泠实在没想到齐婴竟安排得如此周全妥当。自除夕后至今,他一直待她这样好,如同在冰天雪地里给她支了一个火堆,让她从身到心都暖融融的,难免心中对他又是感激又是依恋。
只是近日齐婴虽也宿在本家,可就如同之前他宿在风荷苑一样,早出晚归,她仍不能轻易碰见他,只有两回她偶然碰见他,他却行色匆匆,两人并未说上话。
时日就这么一晃过去五天,今日便是头回拜会先生的日子。沈西泠没经过这种阵仗,心里自然紧张,不知怎样才算得体。水佩和风裳见她心慌,纷纷开解,两人还一道将她好生拾掇了一番,沈西泠揽镜自照,总觉得装扮太过华丽不太合适,两个丫头闻言却捂着嘴笑。
水佩道:“姑娘可莫为难我们,夫人置办的那些衣裳里,这银纹绣的衫子已经算是朴素的了。再说您生了这副模样,穿什么戴什么瞧上去都金贵,我们俩可没辙。”
这时子君恰从院子里拐进来,瞧见沈西泠打扮好的模样,惊艳得连手里抓的一把毛豆都险些掉了,啧啧声不断,赞叹道:“俊,真是俊,难怪二公子那么疼您。”
丫头们一起笑作一团,把沈西泠一张小脸儿臊得红透,越发显得妍丽漂亮了。
因是第一日拜见王先生,沈西泠怕出什么岔子,便早早到了正堂等候。等了一柱香的功夫,见赵瑶和她母亲赵齐氏来了,遂恭顺地站起来问候。只是赵家小姐见了她,一双杏目里却像是要喷火,莫说沈西泠这样性情敏感的人,就是水佩和风裳都瞧出来了。
还是赵齐氏悄悄拉了女儿一把,笑吟吟地对沈西泠说:“方家小姐不必拘礼,快坐下。”
说着拉赵瑶一同落了座,沈西泠等两位都坐定了方才坐下。
赵齐氏不动声色地上下打量了沈西泠一番,亦惊叹其美貌,更觉得这孤女通身的气派不凡,心下觉得奇怪。她挽起一个笑容来,和气地问沈西泠道:“我听闻方大人是庆华六年的进士,还是进了一甲的,方小姐是大人独女,想来必得令尊真传,待入了学塾之后,还请小姐多照顾我家瑶儿啊。”
赵瑶虽知母亲说的只是场面话,心下依然不快,忍不住埋怨地看了母亲一眼。
沈西泠听言则谨慎地答:“夫人谬赞,小女资质愚钝,未及家父之万一。赵小姐是太傅之后,家学定然深厚,只盼赵小姐不吝赐教,岂敢说照顾二字。”
“方小姐客气,”赵齐氏笑道,“往后你同瑶儿一同读书,总不兴一直这样一口一个小姐的叫着,我家瑶儿比你大上一岁,你便称她一声姐姐也就是了。”
赵瑶心中才不想同沈西泠姐妹相称,正要反驳,却被母亲暗暗瞪了一眼,遂强压下心中的不满。沈西泠默默将一切都看在眼里,心中有了数,抿了抿嘴,心想眼下还是顺着赵齐氏的话来说为佳,遂道:“那……承蒙夫人抬举,我便忝颜称一声瑶姐姐了。”
沈西泠起身向赵瑶浅浅一福,赵齐氏示意女儿起身还礼,赵瑶自然不情愿,恰这时门口听见动静,是尧氏来了,赵瑶眼睛一亮,娇滴滴地叫了一声“舅母”就欲往尧氏身边奔过去,行到一半才见老太太也来了,身边还跟着一个约莫十五六岁的女子。
尧氏进了正堂,先将老太太扶上主位坐下,又朝赵瑶和沈西泠道:“瑶儿和文文都来了?”
又看向沈西泠,笑道:“说来这应是文文头一回见我们家老太太吧——来,快来让老太太瞧瞧。”
赵瑶在旁边见了这个阵势,心中又惊又气,不知那孤女是使了什么法子讨了舅母的欢心,竟还如此亲昵地叫她什么文文!她才几天没来齐家,怎么就成了这般模样!还有那站在齐老夫人身边的人又是谁?一副装腔作势的模样,却站得离老太太那样近,瞧那样子还很是得脸!真要气煞了她!
沈西泠却无暇同赵瑶想得这般多,只恭顺得随着尧氏的引荐拜见了齐老夫人。
齐老夫人今日气色不错,看起来心情也颇为愉悦,瞧了沈西泠两眼,又问尧氏道:“哦,这就是你们之前同我说的,方家的那位姑娘?”
尧氏笑着点了点头,道:“正是了,是敬臣恩人之女。”
齐老夫人点了点头,又打量了沈西泠一番,笑道:“丫头可真生了一副好相貌。”
她又偏过头去看向站在自己身边的妙龄女子,问她道:“容儿你说呢?”
一旁的赵齐氏本来还没瞧出这女子的身份,可老太太一叫容儿,她便知道了:这位原是傅家的女儿,傅卓的妹妹,傅容。
这傅家的情形倒还有些说头,尤其是这发家史值得称道。
大梁南渡之前,傅家尚不过是个寻常的官宦人家,家族中人虽累世簪缨,却罕有位极人臣之辈,于是一直中规中矩不上不下。直到三十多年前,大梁与高魏热热闹闹地打了一仗,结果被人一路打进了帝都,皇帝和众世家丢盔弃甲地一路南逃,渡了长江天堑直跑到江左,这才得以保住性命。
在这场南渡之役中,傅家出了个人物,也就是傅卓和傅容嫡亲的爷爷傅晋。傅晋当年在南渡之役中也不知是走了什么大运,竟领着不足五千府兵将高魏那用兵如神的燕国公生生在淮州拖了半个月,为梁皇南逃争取了时间。
这等救命之恩,如皇室还不知报答,未免忒不是东西了,于是南渡之后傅晋便被封为淮川郡公,几个随他征战的兄弟子侄都被封了郡公或县公,傅家从此崛起,与当时的齐、沈、韩三姓并称,奠定了大梁四大世家的格局。
只是傅家虽然今非昔比了,可比起另外三家来家底毕竟薄了一些,后来傅晋辞世,傅家的地位更是有些动摇,若非如今沈家轰然覆灭,傅家恐怕还要有些变数。
傅家虽然地位略有飘摇,可如今各府仍觉他们尚有翻身之日,只因傅家的后生实在争气。譬如那傅卓,在齐家的二公子露头之前,他便是这一辈上最为惊才绝艳的人物,十七岁中了一甲十一名,如今在朝中任给事中,甚得陛下看重。他的妹妹傅容亦是如今世家贵女的典范,不但姿容出众,而且尤善诗书,一看便知是世家教养出的女儿,贵气端方无比。
沈西泠此时顺着齐老夫人的视线也悄悄看向这位傅家小姐,只见这位贵女生了一双细眉,丹凤眼,如同工笔绘的仕女一般面容秀美,且更好的是她的仪态,明明只是静立在齐老夫人身侧,并没有什么言语动作,可偏偏就是能让人感到她出色的教养,显得娴静又守礼。
傅容听了齐老夫人的问话,瞧了沈西泠一眼,客气地同她点了点头,又同齐老夫人笑道:“确生得极标致。”
尧氏笑着接口道:“前几天敬安和敬康就回来说方家小姐生得比画上画得还要漂亮,我原还不信,没成想……”
话刚说到一半便听门外热闹,正是齐宁和齐乐一道来了,两人先是拜见了堂上的诸位长辈,又分别与傅容、赵瑶和沈西泠打过招呼。
齐宁在人群中偷偷地看向沈西泠,齐乐则偷偷地看向赵瑶,还悄悄朝她挥了挥手,赵瑶却因方才尧氏说齐乐夸了沈西泠漂亮而生了他的气,只装作没看见。
齐宁笑道:“今儿是什么日子?这满堂的漂亮姐妹,一进来都觉得亮堂,真要晃瞎了人的眼!”
堂上众人皆笑,齐老夫人笑骂道:“你这皮猴儿就是嘴甜,非要将你姐姐妹妹哄得团团转才罢休。”
“祖母这是哪儿的话,”齐宁嬉皮笑脸,“姐姐妹妹们生得好看还不许人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