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荷举——桃籽儿
时间:2021-03-13 10:26:01

  沈西泠答了《诗经》,着重写到《葛生》,横向上同国风里的其余诗作做了些比对,纵向上又顺着这条脉络摘拣了好几首后世的悼亡之作,以证《葛生》的妙处。虽不见得何等精妙,但她已经尽了力,交卷时倒也坦然。
  王先生收了卷,立刻便判了起来,让学生们个个十分紧张。
  他先看了两位公子的答卷,本是一副平静如水的面容,越看却越阴沉起来,看到最后简直是双眼冒火,眉毛紧紧地拧到一起,右手十分从容地抄起了戒尺,将齐三和齐四一并叫了上去。
  两位公子硬着头皮上去了,王先生面沉如水地让两人伸出手来,随后便是一顿手板。沈西泠坐得离先生的位置甚远,都能听见那手板打下去时呼呼的风声,抽在皮肉上声音更是极瘆人,令沈西泠心头一阵狂跳。
  齐三公子倒还能顾及面子忍上一忍,齐四则没这么些个包袱,十分坦率地哭起爹喊起娘,王先生却照旧打得虎虎生风,丝毫不见手软,一边打一边骂道:“你二人的策论就是如此对的?策论要如何?引经据典旁征博引!一行一个‘余以为’是写给谁看!”
  如此如此又骂了甚久,直到打累了才停了手,沈西泠虽隔得远、没瞧见两位公子手心的惨状,却可以想见那是怎样一番光景了。
  沈西泠见得这般凶险场面自然难免心头惴惴,而赵瑶则比她更怕。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他来看她发成绩
 
 
第43章 考试(3)
  赵瑶的祖父虽然曾是大梁太傅、天子之师,可她小时候却不曾随长辈读过什么书,是被父母娇宠着长大的。她以为她来读书不过是做个样子,不必像男子们那样用功,因此昨晚连临时的佛脚都没抱上一下,只顾着琢磨今日的衣裙妆面该如何打点,方才的答卷更是没写出几行字。此时见得齐家二位哥哥挨打的惨烈场面,不禁抖如筛糠,唯恐先生会打自己的手板。
  她心头正害怕,便见王清又将三哥哥和四哥哥训了一通,罚了他二人抄书,打发他们回去坐下后,又从桌案上随手拿起一张考卷,赵瑶伸着脖子瞪大眼睛瞧,见从背面透出来的字迹没有几行,便知这份卷子不巧正是自己的,果然没过多久就被先生叫了上去。
  赵瑶心呼救命,自然却没人能救她,只得硬着头皮站起来朝先生的桌案走去,见先生皱着眉,显然一副不满意的模样,沉吟片刻后语气十分冷肃,道:“赵家历代都是文官清流,你的祖父更是天子之师,如今你的考卷却答成这般模样,就不觉得有辱自家门楣么?”
  先生的声音并不很大,却当着所有人的面这般说,让赵瑶觉得抬不起头来,她羞臊地低着头,不敢说话,心中又期待着先生骂就骂了,可千万不要再打她,她可怕疼呢。
  王清叹了口气,将赵瑶的考卷搁到一边,沉声说:“念你不曾念过书塾,这次老夫也不罚你,日后读书务必勤勉,再不可这般笔下空无一物。”
  赵瑶如蒙大赦,都顾不上为那一句空无一物计较,连忙小跑着缩回自己的位子上坐下。
  沈西泠见王清连赵瑶这般出身的贵女都是说骂就骂,心中一来敬佩先生性情刚正,二来又担心他一会儿骂自己骂得更狠。
  她见王先生又拿起一张考卷,两只手立刻冷得吓人,不成想那张却是傅容的,先生紧锁的眉头在看过答卷后舒展了不少,还略带赞赏地点了点头,品评道:“如今专注小学的人如今是越来越少了,傅家小姐能将《说文》看到如此深度,就这个年纪来讲,实属不易。”
  傅容听到王清赞誉,妥帖地笑着起身向先生行礼道谢,兼而还同王清论了几句小学。王清问她何以爱钻研此道,她答:“有先人言,‘盖小学者,国故之本,王教之端,上以推校先典,下以宜民便俗,岂专引笔画篆、缴绕文字而已。苟失其原,巧伪斯甚’,学生专爱小学,想来正应此理。”
  王清闻言,愈发满意地点了点头。
  沈西泠从旁而观,见这位傅家小姐不单姿容端方,且气质脱俗又有真才实学,娴静而不失慧巧,委实令人敬佩。而自己却……
  沈西泠半低下头,余光瞧见王先生将她落在最后的那张考卷拿了起来,一时心头如被人攥住,连呼吸都有些不顺。赵瑶则在心中预备着看沈西泠的笑话,她心想,自己堂堂太傅之后尚且都不能令王先生满意,这方筠一个巴郡的乡巴佬,岂非更是胸无点墨?她又不走运恰好落在傅容后头,珠玉在前自然更衬得她是顽石一块,不禁跃跃欲试地等着王先生骂她。
  只是还不待王先生张口,就听得书斋外的丫头小厮问二公子好,赵瑶往门口一探头,竟瞧见她二哥哥走了进来。
  谁也没料到会在此时此地见到齐婴,王清亦很是惊讶,道:“敬臣?你怎么来了?”
  齐二公子身上还穿着官服,似是一下朝就来了,从酬勤斋外挑帘而入。
  王清曾是齐婴的座师,当年就极赞赏他,如今到齐家教书,起码也有一半是看了他的面子。王清看见他来很是高兴,意欲站起来迎他,齐婴守礼,怎能让王清站起来,自然请他坐,王清也不推辞,让童子给齐婴也添了个座位,坐在了桌侧。
  齐婴答:“久未见过先生,昨日又错过了,想着今日定要来拜谒。”
  王清兴致很高,闻言笑道:“你如今多劳,拜谒就不必了,你我也算半个师生,何至于如此客气。”
  齐婴也露出笑容,对王清很恭敬,道:“您是我的座师,这是学生的本分。”
  王清闻言笑着摆了摆手,又听齐婴道:“何况这次是我请先生多收了学生,昨日听说今日他们要考试,想着怎么也应当来看看。”
  王清听到这才算明白了他的意思:什么座师、什么学生的本分,不过都是胡扯罢了!齐二这厮,分明是怕他这当老师的苛待了人!
  王清心下哼了一声,朝沈西泠坐的那方地界瞧了一眼。
  还当他瞧不出来?先前齐二来找他收女学生的时候他便觉得不大对头,他素来晓得齐二这个人为人颇为冷淡,尤其不爱管闲事,当初他两个亲弟弟要拜在自己门下都是他父亲出的面,齐婴都不曾管过,如今却托他收什么女学生,这其中没有什么猫腻才是怪了。
  王清虽然为人师表品行端正,但近年来可能是因为年纪大了,越发对这些家长里短之事感起兴趣。他本对收女学生之事兴致缺缺,但一想到此事大抵与与敬臣的姻缘之事相关便又转了性,满口答应下来。昨日在堂上他一眼就瞧见了沈西泠,见那女娃娃生得极标致,心中便猜测是她了,只是觉得这女孩儿会不会稍微小了一些……
  王清当时念及齐敬臣此人一向品性端正,遂将这个念头及时地否了,可瞧见齐二今日这个一下朝就匆匆赶来护犊子的架势,便不得不感叹自己还是将他看得太君子了些——男子嘛!总归就是这样的!
  王清自觉已经窥破了天机,遂心中十分有谱地捋了捋胡子,道:“你来得正巧,其余的答卷尽判完了,就只差方家小姐的还没点评。”
  齐婴一进来便瞧见两个弟弟被打了手板,也瞧见瑶儿垂头丧气,看向沈西泠的时候见小姑娘神态紧张,便知道她的答卷王先生尚未来得及判,如今听王清这么一说,果然如此。
  齐婴收回目光,又对王清说:“那先生先判吧,不必顾虑我。”
  王清听言心中又是一哼:什么不必顾虑你!你就坐在老夫旁边亲自盯着,老夫还能再打她的手板不成!他先前果然是将齐二看得太君子了些!
  王清心中忿忿,但他为人一向刚直,纵然此刻齐二就坐在他旁边,他也断然不会给那方家遗孤开什么后门儿,定然是有什么说什么的。
  他将沈西泠的答卷前后看了一遍,神色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沈西泠在下头紧张地等着,心里比方才还慌,方才只怕先生骂她,现在还怕在齐婴面前丢丑。
  她屏息凝神,额头上都冒了一层汗,才等到王清品评道:“论理还算清晰,只是欠些文采……可算个中品。”
  沈西泠听了这话,桌案下紧张到攥紧的手才微微松了劲。虽然未得称赞,但也没被当众批驳,算是万幸了。
  沈西泠正要起身答谢王先生指点,却见先生挑了挑眉,将她的答卷往齐婴一侧倾斜了些许,还对齐婴说:“这字不错,与你的字倒像——是你教的?”
  齐婴闻言一愣,垂眸去看,果然见沈西泠的字迹与自己的有六七分相似,无论走笔还是根骨都是一个路子。他挑了挑眉,也感到意外,抬目向坐在下面的沈西泠看去,却见小姑娘深深地埋着头,只能见到一双耳朵红得像要滴出血来。
  ……甚是可爱。
  齐乐蹲在自己座位上一边给自己被抽得惨不忍睹的手掌呼气,一边震惊地跟他三哥咬耳朵:“三哥你瞧!二哥笑了!”
  齐宁本在低头换左手抄书,一听齐乐的话便抬头向座上看去,果然见他那素来不苟言笑的二哥露出了一丝笑意,只是很快就又消失了。这笑意虽短暂,可在座的除了低着头的沈西泠,其余人全看见了,赵瑶心中只觉得二哥哥笑起来好生俊朗,迷得她七荤八素,傅容看了却眼神微微变化,微微侧头看了看坐在后面的沈西泠,眼中露出深思。
  “不是我教的,”齐婴答王清,“巧合。”
  王清闻言更是心中腹诽:齐二虚伪!就凭他的眼力怎会看错!就这笔字,练了少说有几个年头,肖似到如此地步,竟还说是巧合?他果然将他看得太君子了些!
  沈西泠在堂下低着头,听着齐婴说了那句“不是我教的”,虽未抬头看他,却可以想见他说这话时凤目里含笑的神采,于是更觉得害臊。她原本的字其实只有五六分像他,但最近她又重新临摹了他上回给她留的字条,于是就越发像了。
  其实这件事仔细想来也没有什么不妥,但是沈西泠就是觉得……害臊……
  今日下了学,王清给学生们布置了课业,又与齐婴相约一道喝茶。只是喝茶之前他又将赵瑶留了堂,她是今日众学子中答得最差的,王清为师谨笃,总要将她敲打一番。于是其他人都先走了,独赵瑶一个被扣了下来,心中叫苦不迭。
  齐婴在方亭的石阶下等候王先生,沈西泠一出书斋的门便瞧见了他,两人目光对上,她想遁了又显得太突兀,于是只好硬着头皮上去同他问好。
  齐婴问:“考得还不错?”
  沈西泠抿了抿嘴,心中也有点高兴。昨天的夜没有白熬,她也没有被先生留堂,这便是很好的事情了。
  她点了点头,向齐婴道了谢,齐婴看出来小姑娘挺高兴,也笑了笑,顿了一会儿又问:“你的字……”
  终于还是问到这一茬儿了。
  沈西泠又开始脸热,手指绞着,答:“字……这个字,就是我小时候学字的时候……父亲曾让我临摹过公子的书帖……”
  她也不算说谎,她小时候确实临过他的字,她只是没告诉他自己近来又在临摹了,也算不上说谎……吧。
  齐婴有点意外,没想到沈相竟会让一个女孩儿临摹自己的字。时人品评他的书法,虽有名家赞之峥嵘,但也有人贬之锋芒太盛,纵然是男子来写依然显得太硬,女子更不适宜。
  只是方才他见沈西泠的那笔字,虽然与他的相似,但细节处又添了些柔婉,瞧着倒像是两个一体双生的字体,颇为有趣。
  齐婴点了点头,说:“写得不错。”
  听他夸她,沈西泠心中又冒出小欢喜,她正要道谢,却听齐宁在不远处叫她一声“文文妹妹”,她一回头,瞧见齐宁正和齐乐一同朝她走过来。
  他二人先同他们二哥打了招呼,齐宁又同沈西泠笑说:“文文妹妹可真是深藏不露,王先生为人严厉,那句‘中品’已经算是很高的赞誉了,你可真厉害。”
  沈西泠腼腆地笑了笑,答:“谢谢三哥哥,我那其实都是公子指点的,不是我的本事……”
  齐婴挑了挑眉。
  “三哥哥”?
  沈西泠回头看向齐婴,见他神色如常地扫了自己一眼,随后王先生训完赵瑶后从书斋出来了,齐婴便朝他走过去,几个当学生的向王清行了礼,王清点了点头,随后就同齐婴一并走了。
  沈西泠瞧着齐二公子往远处走的背影,心中有些疑惑:不知是否是她想多了,她怎么总觉得,刚才齐婴看她那一眼,好像有点……不大高兴?
  作者有话要说:    他内心:行,叫我就是二公子,叫人家就是三哥哥,沈文文你可以。
 
 
第44章 二月(1)
  进了学塾之后,日子仿佛忽然过得快了起来。
  王先生果然无愧盛名,是一位很好的老师。他虽为人严厉,但评讲文章却鞭辟入里,让沈西泠每回听课都很有兴味。
  说起来,父亲也曾教过自己读书,但父亲待她宽和,带她读书只为了给她逗趣儿,并不要求她多么成材。王先生却不同,他虽然表面上做出一副对女学生没什么要求的模样,实则还是盼望她们上进,的确尽心在教。他常让学生们背书,每日背二百言,雷打而不能动,隔日抽背,十分严格。
  沈西泠一开始很不适应,又暗暗觉得这般背诵未免显得刻板,可时日一长却察觉到妙处:唯当那些文章真的记在了心里,下笔时才如有神助,短短不到半月,她已经能感觉到自己的进步。
  只是这法子虽然管用,做起来却十分劳心费神,二百言虽然不难背,可三天前背的东西三天后便支离破碎了,于是便得日日复习日日记诵,以防先生抽查时应对不上。这样一来每日读书的时间便越来越多了,沈西泠近日每日不到寅时三刻就起,早起温书后去书斋读书,下学后休息一会儿便又回去读书,每次都读到深夜。
  这样的日子虽然疲惫,但却让沈西泠心中稳当,父母辞世以后她一直过得飘零,直到近来才有种安定的感觉,仿佛真的走进了另一段生活。
  水佩和风裳一直劝她别这么费神读书,差不多便罢了,沈西泠却坚持用功,子君就说:“我看你们也别劝了,咱们小姐说不准以后要考个女状元,比咱家二公子还强呢!”
  说起齐婴,近来沈西泠又很少见到他了。
  他一直很忙,自打上回考试的时候见过一次面,后来就再没碰上。只有后来有一回,上课的时候她偶然瞧见他路过酬勤斋,但行色匆匆,并未进来,也没往这个方向瞧。
  近来见不到齐婴,沈西泠心中是有些失落的,但不至于特别伤心,因为日子逐渐走进二月里,廿四便是她的生辰,上回齐婴说了要给她生辰礼,她心中便有了些盼望,想着就算近日见不着,廿四那天,多半也能见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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