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荷举——桃籽儿
时间:2021-03-13 10:26:01

  徐峥宁悄悄打量齐婴,倒见他神态自若,十分平静地看着这番阵仗,并未露出什么异色。他心中暗暗赞叹,正想劝齐婴下山进城,却听见一阵脚步声,回头一看,瞧见一个年纪不大的小将军神情为难地爬上了山皋,同徐峥宁和齐婴各见了礼,随后道:“末将乃蒋将军帐下副官裴俭,天色已晚,请两位大人随末将进城,将军已备下接风宴,为两位大人洗尘。”
  徐峥宁为官多年,对官场上的把式太过熟稔,他见这位裴小将军年纪不大,想来在蒋勇军中也并不很得重用,蒋勇自己不敢来催齐婴动身,眼下就打发这裴俭来试水,看他能不能请得动上官,若请来了是最好,请不来他自己也不会落下责难。
  蒋勇算盘打得巧,却苦了这位小将军,徐峥宁见裴俭话音落下后齐婴就像没听见一般,仍然望着江对岸没有要动身的意思,心中难免同情他,给他递了个眼色,让他退到一边去等。
  裴俭接到了这个眼色,讪讪地退开了。
  刚退下去没几步,却逢日头西沉,那江北的魏军于是也不闹腾了,一时偌大的江面上再没有兵戈之声,只剩下滚滚江水东流。
  这时裴俭才见那位一直负手而立的齐大人转过了身。
  按礼制,他不可直视上官,自然要行礼,但那位齐大人转身的动作太快,他一个没注意还是瞧见了他的面容。裴俭虽一早听说过这位上官十分年轻,却没想到竟年轻到了这个地步,瞧上去竟与自己年纪相仿,且俊逸非常,越发像个出身高门不通政事的公子哥儿。只是他周身气韵深沉,又让人不敢造次,裴俭很快低下了头,请这位大人下山进城。
  他弓着身,听见这位大人走近,又在他身前站定,让他莫名紧张起来,却听那位大人问:“顾将军每日都练兵到此时?”
  裴俭愣了一下,想了片刻才反应过来上官问的是江对岸的顾居寒。
  顾居寒的确练兵勤勉,今日虽然动静尤其的大,但平日也差不了多少。裴俭如实答了,随后他听见上官应了一声,又说:“倒不见蒋将军练兵么。”
  上官的话意味不明,似乎并未意在责备,只是随口一说,可裴俭后背却莫名出了一层汗。
  他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一时顿在原地。
  好在这位来自建康的齐大人没再与他计较,只径自下了山。裴俭却还留在原地愣神儿,后来被一个青衣的童子推了推才醒过神来。
  那童子对他点了点头,说:“裴将军,走吧。”
  裴俭一抬头,才见两位上官都已经走了,他极尴尬,脸涨得通红,赶紧随那青衣童子赶上。
  石城如今虽仍处在战乱之中,但在南北打成一锅粥之前也曾是繁华之地,可惜去年被魏军破城的时候受了一番洗掠,如今是大不如前了。
  城中的太守府原本就快被魏军一把火给烧了,不过当时他们那个火刚点起来,大梁的援军又到了,两方噼里啪啦打了一通,这石城又易了主,太守府算是给抢了下来,只烧掉一半。如今这剩下的一半让蒋勇拾掇了拾掇,成了他的居处。
  蒋勇是建康人,生了一张国字脸,眉毛极浓、毛发很重,身材并不特别高大但很是魁梧,据说从年轻时就在韩守邺帐下效力,算到如今也有近二十年了。
  他十分热情殷勤地设宴为齐婴和徐峥宁接风,但席面并不奢华,都是些寻常的菜色。仔细看他现在住的府宅,虽然修缮过,可还是随处可见此前大火烧过的痕迹,颇有些简陋艰辛。
  蒋勇在席间对齐婴和徐峥宁谢罪,说:“二位大人远来,这边城却是一片断壁残垣,末将招待不周,还望大人莫怪。”
  作者有话要说:    十年前素昧平生的南齐北顾此刻只想尽快把对方搞死(唉别打了别打了
 
 
第47章 南陵(2)
  徐峥宁听了这话,心中淡淡一笑。
  他乃大梁枢密院十二分曹之一,执掌密命耳听八方,对这满朝上下的官员多多少少都知道的比旁人更多些。譬如这个蒋勇,眼下虽做出一副行军就简的模样,实则家底儿很是厚实,在他和小齐大人来之前,听说在军中也是烹羊宰牛,如今在他们眼前作出这般简朴姿态,无非是想讨一个好官声罢了。
  徐峥宁暗暗看了齐婴一眼,见他神色平静,仿佛对他这些伎俩毫无察觉,眼中甚至还有一丝赞许之色,说:“将军言重,如今是兴兵之时,本应当如此。”
  蒋勇窥得齐婴眼中一闪而过的那一点赞许,心中既定,又有些许得意。
  他对这位方升任枢密院副使的齐二公子了解不深。齐家乃大梁第一世家,子弟矜贵,像蒋勇这样的出身,很少能有机会同世家子弟接触。他只见过这位赫赫有名的齐二公子两面,都是在王公的宴饮上,彼时他都跟在韩守邺身边,是借了他的面子才能有这样的机会。
  这位齐家公子每次都被人群簇拥,可谓少年得志春风马蹄,不单出身富贵无极,如今甚至还得了实权,执掌枢密院军政大权。
  这样的人物人人争羡,但他蒋勇心中却存了一丝轻蔑。
  齐敬臣有什么了不起?如果他不是齐家的嫡子,如果他没有一个当左相的老子,他齐敬臣何以如此年轻就坐此高位?他蒋勇半生拼杀才有今日基业,他齐敬臣区区一个黄口小儿,只因是世家出身就轻易成了他的上官,他还要卑躬屈膝在山皋之下等他数个时辰迎他进城,何其不公!
  蒋勇心中忿恨,却又不敢得罪齐婴,面上十分恭顺地与上官虚与委蛇了几句,随后试探着问:“小齐大人不远千里来到南陵,不知是……”
  齐婴放下筷子,从青竹手中接过茶盏端在手上,淡淡地答:“将军安心,此来并无他意,只是我刚调任不久,石城眼下又干系甚大,自然要来看看。”
  他神情寡淡,看起来滴水不漏,蒋勇一时也摸不清他的话是真是假。他恐齐婴诓他,怕他此来是天子授意,毕竟那枢密院中号称刽手的徐峥宁徐大人都一同来了,难免令人胆寒。
  徐峥宁何许人也?专司密命,手底下的人命多如过江之鲫,这么多年来大梁有多少叛臣死在他手下?根本数不清。
  蒋勇寒毛倒竖,面上却要绷得住,一顿接风宴难免因此吃得味同嚼蜡,直到将两位上官送入客舍时还恍恍惚惚。
  自客舍回屋,蒋勇一路都在琢磨齐婴和徐峥宁今日的言语神情,尤其是徐峥宁,怕他已经发现了自己降为魏臣的秘密,心中始终惴惴。待进了自己屋里,却看见堂屋中坐了一个黑影,将他吓得肝胆俱裂。
  蒋勇“唰”的一声从腰间拔出剑来,低喝一声:“谁!”
  那黑影不疾不徐地靠近蒋勇,屋外惨淡的月光映出来人的面容,蒋勇认得这人,乃是大魏安插在石城的细作之一。
  他这才舒了一口气,把剑收回剑鞘,眉头却仍紧锁,低声骂道:“你是昏了头了!枢密院的人就在府上你还敢来找我!是想被他们割了脑袋扔到江里不成!”
  那黑影面无表情,声音冷漠,道:“将军如此束手束脚,难怪数月也未能让梁军出战。将军如此行事,就不怕让顾将军怀疑你对大魏的忠心么?”
  蒋勇一听这话,心知是顾居寒已对自己不满,不免心中叫苦。
  他本无意降魏,只是去年石城大败时被顾居寒擒住。那顾家的小将军也不知道是天上的哪颗武曲星下了凡,将梁军杀得节节败退,蒋勇被他擒住后以为必死无疑,没想到顾居寒却愿招降他,让他说出韩守邺韩大将军的所在之处。生路在前,哪有不走的道理?蒋勇当然是立刻招了,结果害得他的伯乐韩守邺差点儿丢了脑袋。
  韩守邺捡回一条命,石城后来也又重新回到大梁手上,顾居寒陈兵江北,预备回春后再战。他将蒋勇放回石城,韩守邺因受伤不得不返回建康疗养,蒋勇因此成了南陵守将。顾居寒将他埋成暗钉,鼓动梁军出城应战,蒋勇心中其实也不愿意,只是他当初出卖了韩守邺一次,在顾居寒手上落下了把柄,如今也只得任他拿捏,稍有不从,顾居寒便会将他降魏之事捅出去,到时候不用顾居寒动手,枢密院的人就会让他身首异处。
  顾居寒盼战,这数月来已经给他递过数次消息让他开城出战,蒋勇也想配合,只是自打那齐敬臣上了任,枢密院连下七道文书禁战,弄得他也是没有办法。
  蒋勇夹在中间苦不堪言,对那黑影服了软,道:“还请顾将军息怒。此事……此事我属实已经尽力,只是大梁枢密院素来说一不二,那齐敬臣如今又亲自来了石城,我虽有心劝战,可也实在是……”
  蒋勇掏了心窝子,那黑影却仍满面冷漠,道:“顾将军并非不通人情,也深知将军的为难之处,只是我魏军已经在此耗时数月,若再无一战,顾将军也难向我皇交待。”
  蒋勇连连点头,又听那黑影道:“顾将军有一言赠你。”
  蒋勇连忙道:“阁下请讲。”
  月色森冷,那黑影声含肃杀:“转危为机,以杀引战。”
  蒋勇面露疑惑:“这……”
  那黑影眯了眯眼,眼中浮现杀机:“杀了齐敬臣。”
  蒋勇大惊失色!
  他实在没想到顾居寒竟动了这样的心思!齐敬臣是什么人?左相齐璋之子,大梁世家最出挑的人物,如今又是被陛下信重的权臣!杀了齐敬臣,就不说朝廷了,单说那齐家,怎么可能善罢甘休!
  但最初的震惊过去,蒋勇倒也想通了顾居寒的用意。
  齐敬臣若死,他便可称此事是高魏所为,当即便可以挑动军心开城主战,就算当时挑不起来,大梁朝廷也会震怒,两国一战也就避无可避了。
  只是……
  “只是,”蒋勇额上沁出冷汗,声音有些打颤,“顾将军也许不知,这,这齐敬臣所系的干系甚大,他若身死,大梁朝廷绝不会善罢甘休,届时再牵带上世家怒火,恐怕就不是石城一战可以平息的了……”
  那黑影淡淡一笑,道:“将军,大魏从不畏战,此事若能挑起更大的纷争,反而更合我皇心意。将军只管去办,不必多虑。”
  蒋勇擦擦额间冷汗,还要再劝,却被那黑影打断:“怎么?将军已经做了大梁的叛臣,如今还要再做大魏的叛臣么?”
  话锋冷厉,让蒋勇无话可说。他连称不敢,看着那黑影出了门,消失在黑暗之中。
  月凉如水,江潮声声。
  徐峥宁走到齐婴房门口,见他房内烛火未熄,正欲敲门,刚抬起手来便见门自里打开了。小齐大人的私臣白松站在门口给他开了门,抱着剑对他说:“徐大人,公子请您进去。”
  徐峥宁挑了挑眉。
  他一早就听说过白松耳力惊人,却没想到敏锐到这个地步。他也是习武之人,步伐气息都很轻,却还是一早就被他发现了。
  徐峥宁朝白松点了点头,随后抬步跨进门里。
  房内,他的上官正在独自下棋,那个青衣的童子站在他身后。见到徐峥宁来了,齐婴十分客气地起身迎他,又请他落座。
  徐峥宁在齐婴对面坐下,见棋盘上黑白两色错综交缠,是一局已经下了很久的棋。
  他听见齐婴问:“徐大人深夜到访,是那边又有何动作了?”
  徐峥宁答:“大人远见,蒋勇果然已是叛臣,今夜在房中密会高魏细作。我听大人吩咐,并未打草惊蛇,只是为防他们戒备,未能靠近,不知他们在谋划什么。”
  齐婴又落下一子,眉目不动,点了点头,道:“徐大人辛苦。”
  徐峥宁见他气定神闲,不禁问:“大人莫非已经心中有数?”
  齐婴的手从棋盘上收回来,抬目看了徐峥宁一眼,淡淡一笑,答:“倒不难猜。禁战之令是我下的,如今我又亲赴石城,顾居寒盼战心切,想必是想让蒋勇杀了我,借此挑起战端。”
  徐峥宁闻言一愣。
  他在枢密院任职十数年之久,早已见多了生死之事,却少见有人能像齐婴这样如此平淡地谈及自己的生死安危,何况他还是如此的年轻。
  徐峥宁皱了皱眉,心中有些忧虑。
  他道:“顾居寒在江北驻扎数月,对此战早已抱定了决心,倘若大人所料不错,那……”
  齐婴明白徐峥宁的意思,却没接话,徐峥宁眉头皱得更紧,劝道:“此行之前,陛下命下官务必保证大人安全。那蒋勇不成气候,既然我们已经抓到他的把柄,杀了就是,大人又何必亲身涉险?”
  徐峥宁见自己话音落下后齐婴执黑落子,发出“咔嗒”一声轻响,眉目间有种独属于世家之人的温隽,答:“徐大人所言在理,只是我办事惫懒,也不如大人有耐性,这南陵我们既然已经来了,所指便绝不仅区区一个蒋勇。”
  徐峥宁闻言一愣,问:“大人的意思是?”
  齐婴抬目,清清淡淡地答:“你我之旨,在高魏退兵。”
  徐峥宁愣住。
  高魏退兵?顾居寒陈兵江北数月有余,对此一战势在必得。他知道小齐大人是胸有丘壑的人物,只是他毕竟是文官出身,难道还能让那用兵如神的顾居寒退避三舍不成?
  徐峥宁心中不信,但见齐婴神情不动如山,又有种安稳阔大的气象,让人莫名就笃信,他能办得到。
  徐峥宁沉默良久,起身拜曰:“如能救我国难,则万事全凭大人吩咐。”
  齐婴扫了徐峥宁一眼,起身将他扶起。
  他知道徐峥宁是赤诚之人,爱大梁胜于爱前程。听说几年前他曾有过升迁之机,调入尚书台任职,不仅比枢密院区区一个分曹官高禄厚,而且更胜在清闲安稳,可徐峥宁却拒绝了,仍留在枢密院,办那些手染鲜血的差事。
  齐婴入枢密院短短数月,手下十二分曹各有长短,徐峥宁虽未必是其中办事最利落的,但却能为国鞠躬尽瘁,所谓捐躯赴国难,于他而言绝不是一句空话。
  而眼下,齐婴需要的正是这样的人。
  他对徐峥宁说:“此非大人一人之国难,而是我江左万民之国难。食君之禄为君分忧,婴之职也,大人不必如此。”
  徐峥宁抬头看着齐婴,眼神慎重,齐婴知道他心中仍存疑虑,却无意再多言,只说:“夜已深了,大人早些回去休息罢。”
  徐峥宁走后,齐婴仍未歇下,在灯下写书信至深夜。
  青竹一直在他身后陪着,见他伏案书写的动作有些不同寻常,再仔细看看,才见公子的脸色有些许苍白。
  青竹大惊失色,问:“公子可是又胃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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