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探子吞了口口水,看了看郭满,又看了看座上的顾居寒,低下头惶恐道:“石城有失,那齐敬臣早有预备,眼下抓了我们的人,城里的消息已经传不出来了——而且,而且他还……”
前面这个消息已经极坏,可看这探子吞吞吐吐,竟似乎还有更坏的消息藏在后面。
顾居寒面沉如水,沉声问:“而且他还怎么?”
他声音不大,却饱含威压,那探子头垂得更低,硬着头皮答:“而且……而且他还杀了蒋勇,亲手割了他的脑袋悬在城门之上……”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当即哗然,顾居寒也始料未及,难免脸色一变,问:“消息可确凿?他杀了蒋勇?”
那探子断然答:“千真万确!”
顾居寒沉默,陷入了深思。
那探子退下了,郭满又惊又怒,愤而道:“这、这大梁人都是怎么回事儿!那齐敬臣区区一个黄口小儿怎敢杀了蒋勇!从四品武官也能说杀就杀?而且他不是个文臣么?怎能搞出这种名堂!”
郭满语无伦次,其他人也是议论纷纷,顾居寒听着众将议论,眉头紧锁,心中一片沉重。
那蒋勇是他们埋在石城的一枚至关重要的棋子,此次南下顾居寒在他身上压了重宝,本以为枢密院的人就算抓住他判降的罪证也一时不能拿他如何,他毕竟是高位的武官,又是韩守邺的亲信,在大梁颇有威信。可他没想到齐敬臣竟敢杀他,还将他的头颅大张旗鼓悬在城门之上。
他是在跟他示威么?
他杀了蒋勇,就不怕梁皇降罪?也不怕开罪韩家?就算倚仗家族,这齐敬臣未免也行事也太过猖狂!
如今该怎么办?本以为今夜便能破局开战,可蒋勇既死,石城便是齐敬臣主持大局,他此前就连下了七道谕命禁战,如今又怎会同他正面交锋?若他始终避而不战,那……
顾居寒正踌躇,却见帐外又有国公府的下人给他送来书信,说是父亲亲笔,叫他务必详读。
顾居寒不敢怠慢,立即展信,众将本以为这是老国公送来的锦囊妙计,正是欣喜,不料却见顾小将军阅信之后那本就不明朗的脸色愈发阴沉起来。
众将心头惴惴,又见顾居寒眼中杀机毕露,手将老国公的信攥得皱起,沉默良久后似忽有所得,骤然起身行出帐外。众将不明所以,皆起身跟随,却见顾小将军抬眸望向江对岸的方向,眼中似有惊疑之色。
刘绍棠站得离顾居寒最近,隐约听他低语道:“齐敬臣,莫非是你……”
一江之隔的山皋之上,齐婴也正负手望向江北。
大江辽阔,天幕高远,两个当世最为惊才绝艳的男子,正在彼此都不知晓的情形下隔江对峙,而这场对峙此后裹挟着两个国家的争斗,一直持续了漫漫十数年之久。
裴俭登上山皋的时候,正逢夜色最浓之时,他见上官正如第一日来到石城时一样远眺江北,遂想起他上回打扰上官时遭了冷遇的场面,于是这回学乖了,一言不发沉默着退到一旁等候。
等候的时候他开始暗自琢磨,齐大人单独叫他来此地,究竟为了什么。
今夜蒋勇身死后,齐大人便同徐大人一道开始肃清城内高魏细作,一下子抓了许多人引得人心惶惶。后来再一打探,才惊闻抓的人上至帐中将军,下至厨灶伙夫,竟都是高魏细作,令人瞠目结舌。裴俭瞧着这般光景,一来对高魏打入石城如此之深感到震惊,二来又对枢密院的通天手眼倍感敬畏,一整晚都是心中难平。
后来齐大人身边那位青衣的童子来找他,请他寅时至山皋与齐大人相谈。
在见过今夜这等场面之后,裴俭实在很难不对齐婴生出敬畏之心,一听说他单独叫自己一个小都统夜谈,不禁心头惶惶,又忍不住开始反思自己是否曾有过什么类似细作的言行惹了他人怀疑,深恐齐大人误解了他对大梁的一番赤胆忠心,一个错手将他也一并杀了,再割了他的脑袋挂在城门上同蒋将军作伴……
裴俭正胡思乱想,却忽而听上官道:“裴都统可否上前一步说话?”
裴俭一惊,吓了个激灵,连忙应了一声,复而恭敬上前,站在齐婴身后两步之处,垂首听命。
齐婴并未回头,仍看向魏军的江北大营,闲谈一般地问裴俭道:“去岁两国交战之时,都统可曾与对岸那位顾将军交过手?”
裴俭没料到齐婴会问及此事,颇有意外,随后老实地答道:“回大人的话,末将乃石城守将,去岁魏军攻城时曾随军出战。”
齐婴应了一声,沉吟片刻,问:“曾闻世人称顾居寒为武曲下凡,不知都统以为如何?”
裴俭听言心中更为惶恐。
他不知上官此问何意,也摸不清齐婴其人的性情,一时不知当如何作答。
倘若他称赞顾居寒,作为梁军之将难免有软弱无能之嫌,可若让他诋毁顾居寒,那又实在是诳语,那顾小将军用兵如鬼神,武艺亦十分高强,连连杀得梁军溃败,确实是当世第一等的武将,恐怕比他父亲,北魏燕国公,还要更胜一筹。
裴俭斟酌了半晌,还是说了实话,道:“顾将军天生帅才,的确智勇非常人所能及。”
齐婴点了点头,问:“大梁可有武官堪与之颉颃?”
裴俭听言想了一大圈,从韩大将军开始往下一通盘算,却并未找出一位能与顾居寒相提并论的武将。并非是大梁无人,实在是这顾小将军天赋异禀,过于善战了。
他心一横,又硬着头皮老实地答:“依末将浅见,我朝……恐无人可与顾小将军相较。”
他话音一落,隐约听见齐婴一声轻笑,喜怒难辨,身上立时便出了一层冷汗,又听上官问道:“顾居寒今年不过二十有三,若他往后带兵三十年,建康岂非已是他囊中之物?”
裴俭闻言大惊,深知自己失言,连忙躬身抱拳,请罪曰:“末将失言,请上官责罚!”
齐婴沉默良久,似有叹息,大江潮声翻滚,衬得他声息愈发深沉。
他说:“世间胜败,绝非系于一物一人之上。都统坦诚,我朝至今诚然无如顾居寒那般的良将,但两国相争不止在于疆场,更在于疆场之外的无边朝堂。”
朝堂,是泥泞的深沼,是杀人的铡刀,有时甚至比刀剑无眼的沙场更为凶险。
大梁有世家争斗,高魏则是将相不和,俱是顽疾,伤筋动骨。
如今高魏邹后得宠,魏帝抬举邹氏,已经引得燕国公不满,两家恩怨已深。国舅邹潜是有野望之辈,绝不甘心被老国公掣肘,可如今两国相争,魏帝需要有人带兵打仗,自然要倚重顾家。倘若顾居寒今日拿下石城,顾家必然荣宠无限登峰造极,那邹氏又当如何自处?
不想打这场仗的人绝不止大梁,高魏之内亦有可乘之机。
如今顾居寒屯兵于江北数月之久,却受制于枢密院禁战之令难以施展,这便是邹潜可以利用的良机。他大可以向魏帝进谗言,说顾家有拥兵自重之心,顾家兵权在握,魏帝也难免猜忌,届时几方制衡,不需要大梁动作,顾居寒自然也会退兵。
纵然他不想退,也不得不退。
齐婴要做的只是在合适的时机点拨邹潜,那位大魏新贵有野望却无大义,定然会成为顾家南下的绊脚石,同时也会成为大梁的福音。也许此时他已经在距此地千里之遥的上京有所动作,顾居寒眼下或许也已经接到了他父亲劝他班师回朝的消息。
若一切如齐婴所料,则此次大梁的兵患,已可迎刃而解。
江风寒凉,吹得齐婴衣袖翻飞,他眼中一片冷色,明明此夜肃清了石城,近月余与邹潜的交涉也已初见成效,可他眉目之间却无丝毫欢喜,仍萦绕着深深的忧虑。
他自知此次退魏军靠的是权谋制衡之术,但阴谋或可保大梁一时安泰,却终究不是长久之道。顾居寒乃天生帅才,也许此后几十年大梁都出不了一位能与他抗衡的人物,那他齐婴,又能靠朝堂之上的险恶万象拖住他多久呢?
他不知道。
此时裴俭却听上官长叹一声,说:“裴都统,枢密院能做的事情有很多,但两国交战终有一日要在沙场之上,届时无论阴谋阳谋都会失去作用。大梁终究需要一个帅才,即便不能胜,至少不可败。”
他回过头,凤目中如载着山河万里,沉声问:“五年之后,都统可当此任否?”
在来南陵郡之前,齐婴已经听说过裴俭的名字。枢密院手眼通天,凡涉军政之事,无所不知无所不晓。他知道这位小将军出身寒门,从军十年战功赫赫,但却受制于出身并未崭露头角,至今不过是个小都统。
但他骁勇善战,亦秉性忠直,是个堪当大任之才,今夜与蒋勇对峙之时,满堂武官中也只有他一个看清局势,并敢于同蒋勇针锋相对。
他或许是个可塑之才。
裴俭从军近十年之久,听惯了战场上的战鼓声声马嘶阵阵,却竟无一时如此刻这般心潮翻涌,他胸臆之间壮怀激烈,自有一股愿为江左黎民横刀立马的血性,闻言抱拳,郑重答:“末将不才,或无北伐之勇,却有守成之能,但凡边关有我裴俭一日在,便一日不会让那顾居寒越长江半步。”
语出铿锵,亦是忠肝义胆、掷地有声。
齐婴望了他片刻,脸上并无什么表情,眼中却有赞赏之色。他点了点头,又想了想,随后对裴俭说:“几日后我会另调一名将军来驻守石城,也是韩大将军一系,他或许会因蒋勇之事待你有失公允,还望你能够多加忍让。”
齐婴虽然话只说到一半,裴俭却听明白了:齐婴今夜杀蒋勇,是动了韩大将军一系的力量,定然会招致大将军不满,他为安抚韩守邺,就要再抬举一个韩守邺的门生来顶蒋勇的缺。这位新来的将军定会知晓裴俭此前曾力阻蒋勇出战,也许会迁怒于他,他往后的日子不会太好过。
裴俭虽然年轻,但十分聪明,他已看出齐婴对自己有栽培之意,如今让他隐忍,更像是对他的点拨,他心中感激,严肃道:“上官放心,末将定忠于职守,不会与将军争胜。”
齐婴见他明白了自己的意思,眼中有满意之色,继而又道:“都统多智,想来已明枢密院禁战之令的道理,待那位将军调任后,如仍有主战之心,还劳都统相劝。”
上官如此客气,倒让裴俭无所适从起来,他定了定神,答:“末将定竭尽所能,魏军一日不退,石城便一日不开。”
齐婴点了点头,凤目中露出淡淡的笑意,恰逢此时天色将明,夜色逐渐褪去,天边依稀泛起鱼肚白。
裴俭听到他问:“今日是什么日子了?”
裴俭一愣,掐指算了算日子,答:“应是二月十九了。”
齐婴应了一声,又问:“裴将军家中可还有兄弟姐妹?”
裴俭又一愣,没想到上官忽然问起这个,顿了顿答:“有,末将是长子,家中另还有五个小的。”
齐婴点点头,沉默一会儿,问:“有妹妹么?”
裴俭不明所以,点点头,答:“有。”
“多大了?”
“二妹十五,四妹十二。”
他一说“十二”,便瞧见上官挑了挑眉,进而问他:“你四妹生辰之时,一般喜欢怎样的生辰礼?”
裴俭挠了挠头,答:“末将家中清贫,弟弟妹妹的生辰都过得草率,一般……吃个汤饼也就是了。”
他说完见上官点了点头,但想来并未从他的答复中得到什么收获,眉头有些微皱,神情若有所思。
裴俭不知道他那时在想什么,只隐约觉得,上官的神情颇有些温柔。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文文就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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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生辰(1)
距南陵郡不足千里的建康城丝毫未曾沾染石城的战火和血腥,仍是一片安宁祥和的太平风貌。
一到了二月下旬,满城的春意便缭乱起来,人们开始换下冬衣,转而筹备起轻薄又鲜亮的春衫,虽仍有料峭寒风,但春的脚步确然更近了。
沈西泠就在这样美妙的春日里一直等齐婴回来。
说起来,等待这种事沈西泠是很擅长的,毕竟她从小就和母亲一起待在那个小院儿里,日复一日地等待父亲。最开始的时候她没什么经验,只知道干等着,那就很难熬,后来她自己琢磨出一些法子,譬如练一沓字、譬如读几卷书,总之要找些其他的事情做,如此一来便能让自己不至于那么难受了。
她如今用同样的法子在等待齐婴。
只是不知何故,那些当年等待父亲时好用的法子,如今用在齐婴身上时却有些打了折扣,她总觉得自己比小时候更心焦,日子也仿佛过得格外慢似的,她每天数啊数啊,廿四却仿佛在跟她逗趣儿似的,怎么也不到。
不过沈西泠心中虽然存了心事,但读书照旧很勤勉。她每日仍起早贪黑,有时不单完成了王先生给的课业,还会自己另外再找书读,子君她们见此纷纷咋舌,都说她比家中的齐三齐四两位小公子还要用功,还说他们要是能像她这样专心在课业上,定然一甲榜上有名。
沈西泠倒没什么很大的抱负,也并不是特别喜爱读书,只是她虽是个文静柔和的性子,但内里其实也有几分刚强,虽从未有过要强过他人一头的心思,可也总不愿被人轻看。她平生有许多自己无力掌握之事,而读书则不然,只要肯下功夫就能做好,她很喜欢这种努力付出后收获回报的感觉,很好,也很新鲜。
王先生对沈西泠也颇为满意,一开始他本觉得这小丫头是倚仗着同齐二那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进齐府混日子的,心中有些轻看她,却没想到她自己倒十分上进,不单比赵家小姐强了许多,甚至比齐三和齐四都更勤勉。如今每日抽查记诵,连傅容都有一回出了错,唯独只有她,每回都能对得上来,的确让他刮目相看。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着,终于到了廿四,但齐婴并没有回来。
沈西泠不知道该怎么办,心中说不上有多伤心,只是空落落的,叫她无所适从。当年她等父亲的时候尚且还可以和母亲撒娇,如今是真正的孤身一人,也没法去问谁齐二公子的归期,心中一来担心他的事情办得不顺利,二来又难过,想他是不是已经忘了答应要回来给自己过生辰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