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令沈西泠怎么也没有想到的是,生辰这日她心心念念的齐婴没有回来,可却十分意外地得了王清给的一顿手板。
这个事情说起来其实罪责倒不在沈西泠身上。
廿四这天王清抽查记诵,给学生们发了一张考卷默写。赵瑶此前已经被王清打过两回,骂更是不晓得骂了多少次,闹得她如今一看见书卷便心慌,下了学塾回家后也是一个字都看不进,越发背不出书来了。
这回王清又发了考卷,她一瞧,两眼一抹黑,明明昨日已经温过书了,眼下却还是大半都写不出,于是心慌意乱起来,左顾右盼一阵之后,起了邪念,便拉了坐在她身后的沈西泠作弊。
她给沈西泠扔了个纸团儿,沈西泠原本自己埋头写着,忽而一个纸团儿砸到跟前,她一抬头,又瞧见赵瑶鬼鬼祟祟地回头给她递眼色,当即就明白了她的意思。将那纸团儿一展开,果然见那上面零零散散写着许多句子,都是残缺不全的,想来空着的地方便是赵瑶不会的了。
沈西泠心里其实是着实不想帮她作弊的。倒不是因为她与赵瑶有什么不睦,只是她觉得这种事不好,所以不想做。
可当时那个情境,赵瑶又是紧张又是可怜巴巴地频频回头看她,闹得沈西泠也不知如何拒绝。若她拒绝了,一来不知事后赵瑶会何等的生气,二来她就又要被王先生打了,她已经被王先生打了许多回,昨儿还挨了打,恐怕今日手上的肿还没消,若再受罚,恐怕赵瑶也挨不住罢……
沈西泠纠结再三,架不住赵瑶频频回头时对她露出的半是胁迫半是哀求的眼神,无奈还是帮她做了弊,把纸团儿打开偷偷开始帮她写。
结果刚写没几句就被王清抓了个正着。
王清性情刚直严厉,眼里一贯容不得沙子,抓住作弊这种事定然不会姑息,当天就把赵瑶和沈西泠两人都罚了。赵瑶被打哭了,齐四为她跟王清求了许久的情,王先生才不理会,不仅一板没少打,还边打边训斥:“小小年纪便如此心术不正!学塾是什么样的地方?由得你这样糟蹋!胸无点墨也就罢了,这等歪风邪气却绝不可助长!”
王清是越说越生气,打得也越来越重,最后把赵瑶这样一个教养得体的高门贵女都打得顾不上脸面了,抹着眼睛号啕大哭。
王清余怒未消,打完赵瑶便又轮到了沈西泠。
其实沈西泠自己的考卷答得甚好,在这件事儿上最多也就算个从犯,不是什么大错,可王清却打她比打赵瑶还多五板,且力气板板铆足。
沈西泠这可真是头一回吃手板,她以往看王清打齐三和齐四他们,就觉得虎虎生风十分吓人,今日轮到自己了,才发现板子抽在掌心比瞧上去还要疼上好几倍,简直像要皮开肉绽了一般,等到王清停了手,她已经痛得麻木了。
她努力忍着没有哭,一旁陪她来的水佩倒是呜呜哭个不停,王先生被哭得心烦,语气更加严厉,怒斥沈西泠道:“下学后你给我留下来!此事还不算完!”
如此疾言厉色,真将一干学生们都震住了,一天的课都噤若寒蝉,连齐三和齐四这两位素来调皮的小公子都全神贯注地听了一天的课,生怕被还在气头上的先生抓住错处。
等熬到下学的时候,沈西泠的手掌已经高高地肿起,先是红肿,后是青紫,看起来很是瘆人,即便放在那里不动弹也是一阵一阵让人身上起小疙瘩的疼,若是不小心动上一动,更是疼得钻心。
水佩瞧着她这可怜样儿都要心疼死了,一整天眼里都噙着泪,王清却没有哪怕水佩一半儿的慈悲心肠,仍是铁面无私,下了学还不放过沈西泠。他将所有人都赶出的书塾,甚至连此事的始作俑者赵瑶都放回了家,独将沈西泠一个留下了,叫她到自己桌案前站着。
王清坐在太师椅上审视着沈西泠,神情严肃。沈西泠低着头,听见先生沉默了良久后问她:“老夫打你,你可有不服?”
沈西泠仍低着头,温顺地答:“学生不敢,先生教训的是,是我做错了。”
她答得如此乖顺,王清却冷哼了一声,又叱责道:“口不对心!你心中定然在想明明自己读书勤勉,又并非此事的始作俑者,为何最后却代人受过,比那正主受的罚还重——是也不是?”
沈西泠沉默不语。
王清看着小姑娘低垂着头、低眉敛目不出一言的模样,沉沉地叹了一口气,口气中的严厉消退了些许,问:“你可知老夫何以待你如此严厉?”
沈西泠眼睫微颤,微微抬眸看向王清,抿了抿嘴,摇了摇头。
却见王清对她露出了一个颇为温和的神情,语重心长地说:“师者,传道授业解惑,更多的却在立德立心。你是个好孩子,读书也上进,可我总觉得,你有些太过为难你自己了。”
沈西泠心中一动,眼中露出茫然之色。
王清看着她,眼中透出岁月沉淀后的澄明:“譬如今日之事,你本不愿帮赵瑶,那最后又为何要妥协呢?你既知此事有违章法,自己心里又不愿意,可却还是那么做了,为什么?”
他审视着沈西泠,让沈西泠心中迷惑而动摇着。
是啊,为什么?她为什么最终还是选择了答应赵瑶呢?
王清见她茫然,也不逼她立刻作答,径自笑了笑,说:“世间之事皆有章法,大至日月山川,小至草木虫鱼,皆是如此。人亦有法,谓之本心也。我今日罚你,并非因为别的,是怪你没有守住自己的本心。”
沈西泠眉头微蹙,眼神摇晃,似懂非懂,心中似乎有什么东西被王清一席话触碰到了,可又似乎仍不够真切,让她抓不住。
她又听王清叹道:“人之能守本心,则可同圣人所言一般从心所欲而不逾矩。世人讲这句话时,多注重后面那句‘不逾矩’,实则前头那句‘从心所欲’也同等重要。你如今将‘不逾矩’做得太好,却将‘从心所欲’做得太差,如此一来,终你一生都会陷于窠臼,难得开怀。”
话至此处,沈西泠心中的那层云雾骤然被拨开,竟有豁然开朗之感。
王清说得对,她的确……活在窠臼之中。
她虽敬爱自己的双亲,可如今却自认为罪人之后;她虽得了齐二公子庇佑如今借居齐府,可心里却并不以此地为家。她身边有许多待她好的人,譬如水佩、风裳、子君,乃至齐三和齐四两位公子,可她心中却总觉得惶恐,时时觉得自己不配,又隐隐觉得眼下这些安定只是镜花水月,过不了多长时间就会如梦幻泡影般消散。
她其实活在无垠的孤独和惶恐之中,所以总会表现得过于温顺,即便有时她也厌憎这样的自己,可她仍然无力改变。
那是她的心魔。
她自己都没看出这些,没想到王清却瞧了出来。
她素来觉得王先生板正又严厉,没想到他竟细心如斯,不单看破她心里的魇,还愿耗费口舌开解教导她。沈西泠心中既动容又感激,再看王清时,便再不觉得他严厉冷漠,反有种慈祥亲近之感。
他是真的为她好,才会同她说这些。
沈西泠懂了,王清见她神色清明,料定她已有所悟,遂笑了笑,语气轻松了些,又说:“这守本心之事,你今日虽然懂了,往后的日子却难免会有反复,须得你自己时时上心——若又生了迷惑,倒可以去问问敬臣,这一点么,他向来做得还不错。”
齐二公子?
沈西泠愣了愣,想到齐婴,想到他素来平心静气又举重若轻的模样,心下便认同了王先生的说法,“从心所欲而不逾矩”,她要学他,想来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
王清这时扫了一眼沈西泠今日被他打的手心,见伤痕交错,一副十分骇人的模样,不禁也觉得自己下手有些太狠了,老脸一红颇为尴尬,于是咳嗽了一声,道:“这个,这个作弊之事十分恶劣,老夫罚你禁足三日面壁思过,你可服气?”
沈西泠敏感又聪慧,当然明白王清的意思,心知这位先生其实嘴硬心软,表面是惩戒自己,实则是想让她休息养伤,心中自然感激。
沈西泠向王先生躬身行礼,道:“谢谢先生。”
王清站起身来冷哼了一声,作出一副严厉又冷淡的模样,随后就不再搭理沈西泠,径自走了。
回了屋里,子君见沈西泠吃了手板,委实吃了一惊,没想到她家小姐都用功成那样了居然还能被罚。她连忙去给沈西泠捣药,回来的时候见水佩和风裳一左一右围着沈西泠,看着她手心的伤吓得不敢碰,都是眼泪汪汪的模样。
子君嫌弃她俩不顶用,于是自己给沈西泠上药。那药膏冰凉,本应舒解伤口处的火辣之感,可伤口太疼了,无论子君动作怎样小心还是让沈西泠疼痛难忍。沈西泠咬牙忍着不呼痛,但身上的冷汗出了一层又一层,等子君给她包好的时候,她的衣衫已经快湿透了。
子君也紧张得额头冒汗,等给沈西泠包好了伤口也长舒了一口气,又忍不住气呼呼地道:“这王先生是怎么回事?是,他是翰林院大儒,但也不兴这么糟践人!我们家小姐一个文文弱弱的小姑娘,他也能下得去这么狠的手?”
顿了顿又补了一句:“咱家小姐都这么用功了还能挨这样的打,那三公子和四公子一天天招猫逗狗的,怎么还没给活活打死啊?”
沈西泠正想为王先生解释一番,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水佩抹着眼泪说:“咱家小姐又聪明又用功,自然不会挨罚,都是被那赵家小姐害的!她自己写不出,就非拖着咱们小姐作弊,结果被王先生撞见了——反正都是她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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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生辰(2)
几个丫头义愤填膺,个个拧眉叉腰,瞧着比沈西泠这个正主还生气,只听风裳又气哼哼地说:“我跟你们说句实话得了,我早就瞧出那赵家小姐不是个好的,她就是嫉妒咱们小姐比她生得美又比她功课好,这回肯定是故意拉咱们小姐下水的!”
水佩哼了一声,连连附和,还补了一句道:“我看她是嫉妒二公子待咱们小姐好,眼红了——哼,她再嫉妒也没用,二公子就是更疼我们小姐,气死她!”
……越说越没谱。
沈西泠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纠结了半晌才对三人说:“姐姐们莫再说这些了,赵家小姐同府上是血亲,我不过是个客人,说到底去学塾也是沾了人家的光,我们这样说不好……”
几个丫头都不服气,还要再说,沈西泠朝几人笑笑,转而问起今晚吃什么,将话岔开了。
子君没什么心眼儿,没发现沈西泠是在挑开话头,一听她问起吃的事儿,兴致立马高涨起来,老实地答:“吃鱼!今儿来了几条鲈鱼,又肥又新鲜!”
水佩和风裳觉得子君太容易被骗了,各自又好气又好笑地瞧了她一眼,闹得子君一脸莫名。沈西泠则笑了笑,想了一会儿,问:“不知有面么?汤饼?”
子君照顾沈西泠也有一个月的工夫了,倒是头一回听她自己说起想吃什么,觉得新鲜,连连点头,道:“有有有,小姐想吃汤饼?想吃什么样的?”
沈西泠抿了抿嘴,温温柔柔地对子君笑笑,带点抱歉麻烦她的意思,说:“什么样的都成——我自己做就行。”
子君摆了摆手,又指指沈西泠的伤,笑说:“你一个小姐下什么厨?何况还挨了先生的板子呢——快好好养着吧,我去加个汤饼。”
子君出去后,风裳开始收拾桌上的药膏,水佩一边给沈西泠倒茶一边笑着问:“小姐怎么突然想起吃汤饼了?”
沈西泠抿了抿嘴,一时拿不准该不该同她们说今日是自己的生辰。若说了总还是太麻烦,水佩她们为人周到妥帖,定然又要给她张罗,她怕麻烦她们。
想到此处沈西泠不禁淡淡一笑,心想王先生说得果然对,她虽然明白了他今日的一番教导,可真要放开胆子从心所欲地过日子,却不是一朝一夕便能做到的——譬如眼下,她便顾前顾后,怕旁人因知晓了自己的生辰而增添麻烦。
沈西泠想了想,还是没同她们说实话,只说突然嘴馋了。
子君的手艺很好,那一晚的鲈鱼脍香嫩可口,她做的汤饼也好吃,汤熬得很浓很鲜,吃来让人唇齿留香。
沈西泠不可避免地就会想起她父母做的汤饼。
母亲其实也会做饭,只是后来她身体太弱、常年缠绵病榻,渐渐便不能再做饭了。平日里多是沈西泠做,她如今虽然年纪不大,其实却是庖厨中的一把老手。
她其实挺喜欢做饭的,五谷杂粮茶米油盐虽然繁琐,但时常能给她一种踏实的感觉,尤其当她做出的东西母亲很爱吃的时候,她心中便会觉得格外熨帖。只是这庖厨之事毕竟还是有些令人疲惫,她小时候比现在更矮更没力气,一开始连锅都拿不动,做起来颇为费力。
所以她很盼着父亲回来,因为只要父亲来了,她便可以休息几天不必做饭。
父亲做的饭都很好吃,譬如熘鸡脯、素白菌之类,都令她想念。每逢她生辰父亲还会做汤饼,素笋尖熬出极鲜的汤头,每次都令她垂涎。母亲也很爱吃这种汤饼,每次都会多吃上小半碗,父亲见她胃口好也会很高兴,他们一家人在一起其乐融融,饭后便一起在小院里听父亲念书看星星,直到她沉沉睡去。
而今年,便是她第一个没有父母在身边的生辰了。
沈西泠说不上心中是什么滋味,此时只是低着头吃汤饼,碗中白蒙蒙的热气不断地升腾起来,遮住了她脸上的表情,让水佩她们都没发现她那时眼中的孤寂。
父亲,母亲,女儿今天十二岁了。
你们现在在一起了么?
我……又有些想念你们了。
往日饭后沈西泠便要去温书,不过今日王先生给了她三天的假,明日便不必去上学了。这倒是难得的一个休息的机会,沈西泠最近连日用功也有些乏,今日打算早些睡下。
只是饭后不多时,风裳便进屋说门外有个小厮来给沈西泠送东西,说是齐二公子托人送来的,她已经给拿了进来。
沈西泠一听又惊又喜,没想到还能有这么一茬事儿,却顾不上拆东西,直拉着风裳的手急急地问:“公子回来了么?”
几个丫头看她这急火火的模样都是捂着嘴笑,用揶揄的神情瞧着她,风裳笑着答道:“没呢,说是还没回建康,就单是差人给小姐送东西回来。”
水佩也跟着起哄,笑着问风裳:“二公子可还给旁人带东西了?给相爷?给夫人?给两位小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