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婴看了她一眼,反问:“你不是不想说么?”
沈西泠口讷,想了想点了点头,便见他淡淡地说:“那就不说吧。”
他风轻云淡的模样令沈西泠又生出一些希望来,觉得他兴许对这事并不十分感兴趣,想了想,又试探着问:“那公子能也不去问别人么?”
齐婴抬眼看着她,沈西泠瑟缩了一下,暗自责怪自己这话说得不智,只会引来他的怀疑和追问,却没料到他听言只是看了她一会儿,随后就点了点头,干净地答了一个“好”字。
如此干脆,倒让沈西泠愣住了,一时不知该接什么话。
她懵懵的样子带着点儿傻气,又有些孩子的天真,齐婴眼中神情温和,帮她把一缕碎发别到耳后,告诉她:“我也不问旁人,所以你别怕。”
所以你别怕。
沈西泠看着他,只觉得这个人眼中一片光风霁月,比她见过的任何人都要宽大和疏朗,令她一颗心从未有过的安谧和踏实。
她相信,他既然这么说了,就真的不会再问。
她于是真的不怕了,对他点了点头。
齐婴笑笑,转而问:“祖母将你赶出来,你又怎么会来风荷苑?”
这个事情说起来要感谢尧氏。
那天她在荣瑞堂便有意要护着沈西泠,可惜没抵过齐老夫人的威压。后来齐老夫人让身边的婆子带沈西泠去帐房支了一笔银子,随后就把她送上了一辆马车,说是要送她回巴郡。
沈西泠当时吓了一跳。她单以为老夫人是要将她送出齐家,却没想到还要送她去巴郡。她并非真正的方筠,巴郡自然不是她的故里,她若真去了那个地界,人生地不熟才是真真正正的步履维艰。
她那时候心里又慌又怕,眼见着马车就要驶出建康城,半路却又被人拦了下来,对方也是齐家的人,她曾在尧氏身边见过,是位面善的姑姑。那位姑姑将她送到了风荷苑,还同她说这是尧氏的安排。尧氏让那位姑姑带话,说让她先在风荷苑躲到齐婴回来,之后的事情等他回来之后再做决断。
这才算保住了她。
沈西泠将这一通原委说给了齐婴听,他却并未露出什么惊讶的神色,想来多半已经猜到她出现在风荷苑是母亲的手笔。眼下听沈西泠说完,恰巧药膏也补好了,他简单收拾了一下,对沈西泠说:“知道了——今天时辰已经晚了,你先回去睡吧。”
沈西泠眨了眨眼,点了点头,又看向齐婴。
他看起来很疲惫,而且风尘仆仆,可他却照顾了她一整晚,眼下他虽然让她回去休息,可她看他的样子,却瞧出他自己还没有歇下的打算,于是想了想问他:“那公子呢?”
齐婴将药盒的盖子盖上,收起来,随口答:“我还有些事——你先回吧。”
他说完抬眼看了看沈西泠,见小姑娘眼巴巴瞧着自己,以为她还在担忧齐家的事,遂安慰地顺了顺她的头发,温和地说:“这件事你不必管了,我会处理,今天先好好休息,过几天我再跟你说。”
沈西泠那时其实不是想说这个,她只是……不想跟他分开。
这两天她独自待在风荷苑,却没有一刻得以安寝,一闭上眼睛便会回想起那天在荣瑞堂的遭际。她甚至连自己一个人待着都觉得难受,一直盼着他回来,后来还忍不住跑到忘室门口等他,以期早一点看到他。
如今他回来了,她就像终于找到了依靠,一点也不想跟他分开。
可是她没法这么跟他说,眼下只能点点头,随后站起来朝门外走。
沈西泠走到门口,打开门,门外夜雨潇潇仍未停,她又回过头看齐婴,见他此时已经又坐在灯下,低头伏案在翻阅文书,似乎感受到她的视线,他抬眼朝门口望来,见沈西泠还没走,遂问:“怎么?”
沈西泠看了看他,抿了抿嘴,站在门边扶着门,声音低低地问:“……我今天能不能留在这里?”
她低下头,手指又绞着,说:“我不吵你,就在边上自己待着行不行……”
齐婴看着她,她身后敞开的门外是淅沥的雨声,她独自站在雨幕前,看起来格外孤单。
她很害怕吧。
忘室之内两人沉默良久,过了好半晌沈西泠才听见齐婴说:“好,那你来。”
沈西泠一听抬起头,见齐婴眉目温隽,暖色的灯光映得他所在之处十分明亮,且有种温暖之感。
沈西泠嘴角不禁翘起来,立马转身把门合上,随后就一溜烟儿跑回他身边。
齐婴笑了笑,看着她,说:“那你自己玩儿吧,无聊了可以去找本书看,累了就自己回去睡。”
沈西泠眼睛亮亮的,看着他乖乖地点头。
他真的很忙,嘱咐过她以后就不再管她了,低头开始处理公事。沈西泠也乖巧,安安静静地不吵他,自己在离他不远不近的地方找了一个椅子坐下。
一开始她还有点拘谨,不太敢乱动,怕闹出动静吵到他,不过过了一会儿她就发现齐婴做事很专注,并不会因为周遭的干扰而分神,于是胆子逐渐大起来。
她无事可做,就自己偷偷摸到他的书格上去找书。
忘室内四壁高大的书格她早就觉得心仪,又一直想知道齐婴平时都看些什么书,今夜可算遂了愿,在他的书架上小声地翻翻看看,见他不但藏书丰足,而且品类众多,经史子集一概都有。
沈西泠找来找去,翻出一本带画的风物志来,是她一贯最喜欢的那种书,姑且就选中了它,抱着那本书坐回座位上翻看起来。
她一开始坐得极端正,但是后来坐累了,姿势便放松下来,她偷偷打量一下齐婴,发现他并未留意自己,于是整个人干脆缩在椅子上,像只盘着尾巴的猫儿,又舒服又惬意。
她有时看看书,有时看看齐婴,每每瞧见他在灯下伏案的样子,那种自他离开后这长达半月余的无所适从之感便会消退寸许。
她渐渐开始感到安心,于是困意又渐渐升腾上来。
最后竟窝在椅子上睡着了。
作者有话要说: 齐婴:其实我只会编蚱蜢,但是当时那个情况我只能选择吹牛,现在想想为什么不用小螳螂之类的东西转移她注意力呢?螳螂还跟蚱蜢长得差不多,兔子完全得从头学。失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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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周旋(1)
次日,沈西泠是被激烈的争吵声吵醒的。
她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身在一个陌生的房间,地方不很大,约有十丈见方,她正躺在一张榻上,四周整齐地堆着许多书稿信笺,另还有一个不大的落地放的柜子,她走过去打开瞧了瞧,里面都是些男子的衣物。
她原本吓了一跳,毕竟她明明记得自己昨夜身在忘室、齐二公子也在,他们还说了许多话,结果一觉醒来便到了自己不认识的地方,总归是要心慌的。不过她见了柜子里的衣物后便放下了心来,认出那些是齐婴的东西,于是便不慌张了。
只是门外极吵闹,有男子大声争执的声音,还有噼里啪啦的响声,仿佛是有许多东西被扫落在地发出的。沈西泠心头惴惴,摸到房间的门边推开一道缝,偷偷朝外看去。
这一看她才晓得,原来她此刻待的是忘室的内间,门在高大的书格之后,颇有些隐蔽,她之前来过好几回,竟然都没有发现过。
她透过门缝瞧见了齐婴的背影,白松也在,此外还有另一个她不认识的男子,约莫四十岁上下,络腮胡国字脸,身材高大魁梧,手中提着剑,此刻正在发怒。细看去,忘室已经满地狼藉,公子的书散落得到处都是,还有一地的碎瓷片和歪倒的桌椅。
沈西泠一颗心砰砰地跳起来,不知道眼前这是发生了何事,也不知那个年长的男子是谁,更唯恐这人会伤到齐婴,一时紧张得一颗心都揪了起来。
沈西泠看到的那个男子,便是大梁当朝第一武官,韩守邺韩大将军。
大将军这个官职前朝始置,位在三公之上,堪称权倾朝野,若逢皇帝庸弱或年幼,便能一跃而上主宰朝堂。只是如今大梁虽然延续了前朝的官制,可近几十年来江左重文传统日盛,大将军作为武官之职便地位有所衰落,并不比左右二相权柄更大,隐约还在其下风。
尽管如此,大将军仍是大梁朝堂当之无愧的第一武官,总领江左兵务,与枢密院分治军事,乃是举足轻重的一个官位。
韩守邺今年四十有三,在大将军之位上已坐了四年。他是世家出身,亦是韩家现任家主韩守松的表弟,戎马半生又出身显贵,这样的人物,一般来说,脾气都不会太好。
韩守邺正应了这个“一般来说”。
他自去岁在石城差点儿被顾居寒摘了脑袋之后便一直心有郁气,在建康养伤养了大半年,身上的伤已经好全了,可这心里的难受却没减轻一丝半点儿,反而是越想越窝囊、越想越生气,天天在家里大骂高魏、大骂顾家,恨不得亲手将顾居寒抓了,剐他三千刀为自己雪耻。
正因有这个心思,他一直对枢密院所下的禁战之令心怀不满,只是顾及这新上任的枢密院副使乃是齐家的二公子。这齐二有个当左相的老子,往后又极有可能成了陛下的女婿,他不好不卖他的面子,是以一直对这禁战令忍让三分。
只是他没想到,这齐家小儿竟狂悖如斯,胆敢杀了蒋勇!
气煞他也!
韩守邺自打数日前接到蒋勇身死的消息便气得头昏脑胀,昨日听说齐婴折返了建康,今日便按捺不住提着剑找上门来大闹了一番,闯入忘室差点儿掀了房顶,此时仍嫌不痛快,提着剑对齐婴说:“人道是新官上任三把火,小齐大人雷厉风行之名我早有耳闻,只是没想到这把火如此快便烧到我韩某人头上了!”
他咄咄逼人,手上提的那把剑又是开了锋的,此时他人在气头上,一副随时要撸袖子动手的架势。白松身为齐婴的私臣,自然不会眼睁睁看着韩守邺对他如此放肆,此时虽然不言不语,但浑身的气息俨然已经变得危险,往日的随性冷淡已经彻底褪去,眼中藏着凶狠的战意。
齐婴暗暗将白松拦住,复而淡淡地对他说:“去叫青竹进来,为世叔上茶。”
还不待白松反应,韩守邺已经发出一声冷笑,嘲讽道:“我可当不起小齐大人这一声世叔,大人如此位高权重,一方守将说杀便杀,我韩某人焉能高攀得起?”
如此夹枪带棍冷嘲热讽,落在齐婴耳里却仿佛没激起一丝波澜,他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对白松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出去,随后仍神色坦然地立在原地。
白松自然不放心,但公子坚持,他亦不敢忤逆,戒备地盯了韩守邺一阵,之后便缓缓退出了房门。
忘室的门缓缓合上,齐婴朝韩守邺拱了拱手,道:“家臣不懂事,让世叔见笑了。”
语罢不等韩守邺说话,便亲自弯腰从地上扶起一把方才被他一脚踹倒的椅子,又朝韩守邺抬了抬手,道:“世叔请坐。”
韩守邺才不想坐,只是刚才一通发怒让他也有点儿累了,齐婴眼下的态度又过于平静坦然,让韩守邺下意识觉得自己眼下这般怒发冲冠的模样,反而是在这个晚辈面前落了下乘。
他冷哼了一声,心说,坐就坐,他倒要看看这个齐家的小儿今日能如何巧舌如簧舌灿莲花平息了他的怒火。
遂愤愤落座。
齐婴在韩守邺落座后,自己也另扶了一把椅子起来坐下,同韩守邺道:“石城之乱未平,高魏之兵未退,我本不应当在此时折返建康,只是念及蒋勇之事,总觉得还欠世叔一个交待,这才提早回了。原打算今日去府上拜会,不料还是慢了世叔一步,实在怠慢,是我的过失,还请世叔海涵。”
韩守邺大手一挥,怒道:“你不必在这里巧言令色顾左右而言他!只需给我说说清楚,蒋勇一方守将、从四品大员!你何以说杀就杀!”
齐婴闻言神情自若,拂了拂衣袖上沾染的灰尘,十分平静地问:“蒋勇叛国之事,世叔可已有所耳闻?”
这话一说,韩守邺又是一声冷哼,道:“小齐大人少有多智之名,如今执掌枢密院更是手眼通天,为了杀个人,连叛国这等罪名也是信手拈来,说安在谁头上就安在谁头上,我怎敢没有耳闻?”
韩守邺确乎已经听说了蒋勇叛国的传闻,只是心中却不信。
蒋勇曾是他帐下副官,与他一同征战沙场多年,算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将领。他眼睁睁看着蒋勇一步一步走到如今,怎会轻易相信他成了大梁的叛臣?心中反而笃定这是齐敬臣为了遮掩自己擅杀朝廷命官而颠倒黑白强加于人的罪名,眼下自然不会信他。
齐婴似乎对韩守邺的反应毫不意外,对他这番语言也毫不动怒,闻言仍心平气和,道:“世人都说顾居寒用兵如神乃武曲下凡,去岁石城一役更是逼得世叔也落入险境,可世叔可曾想过,就算他顾居寒再是料事如神,又怎会轻易知晓当初世叔在阵中的所在?”
韩守邺听到前半句时,以为齐婴是故意拿他去年那场败仗恶心他,正要发怒,却被这话的后半句引得一愣。
去年石城一役打得极为艰辛。魏军善战,当年连下数郡,但石城易守难攻又倚仗天险,让那顾居寒也一时束手无策,两军在长江之畔对峙数月之久,鏖战不下。
后来也怪韩守邺自己性急,在梁皇数道垂问战况的旨意下扛不住压力,于是在未做好充分部署的条件下便开城出战,自然导致失利。
这一败虽然不妙,但本来并不能算是大败,问题在于当初不知怎么,顾居寒竟摸到了韩守邺在阵中的位置,连破梁军阵法,最后险些砍了他的脑袋,这才闹得大梁军心动荡,此后便一败涂地。
那顾居寒年纪虽小,但已战神之名加身,如此盛名之下,韩守邺一直以为当年他摸清自己的位置是他算得准外加运气好,可如今听齐婴这么一说,难道……
他眼中刚露出一丝惊疑之色,便听齐婴又道:“世叔想来已知我所欲言——当年一败,乃蒋勇叛国所致。”
韩守邺一时惊得说不出话,顿了半天才回过神来,正要破口大骂称他信口雌黄,却见他话还没出口齐婴便已经站起了身,走到书案后拿出一叠书信文案递与他。
韩守邺惊疑不定地接过,瞪着齐婴,问:“这是什么?”
齐婴缓缓落座,答:“我知世叔必不信我,在南归之前早已将明证备好,待呈陛下御览,也待请世叔过目。”
韩守邺低头看去,见手中所拿的乃是枢密院的加印文书,收录了一连串军中叛将名录,兼而还有石城中高魏细作的名字。他一张张翻下去,又见蒋勇同顾居寒之间的书信往来,竟是从去岁开始便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