尧氏历来疼爱孩子,齐婴也知道母亲挂念自己,此时安慰道:“下午入宫,午膳在家里用,母亲莫急。”
尧氏一听这话心中稍定,脸色好了些,拉着齐婴道:“那我可得亲自去张罗张罗,你瞧你,这才出去半个月,怎么就瘦成这样了?这回家来了可得好好补补,不能再这么下去。”
齐婴无有不应,尧氏说什么他答应什么。
尧氏瞧了他一眼,晓得他这回回家是为了同他父亲说公务。她虽心疼他,可也知自己这个儿子不是个旁人劝得动的,又同他父亲一样,心上一旦挂着公事便顾不得别的。
她无奈,起身道:“那你先同你父亲说话,午膳可定要留在家里吃,不许再变卦。”
齐婴朝母亲笑笑,点头答应。
尧氏带着婢女们出去了,齐璋目送着她出门,随后朝齐婴招招手,示意他坐,神情和煦地道:“南陵那边的事我都听说了,这次的差事你办得很好。”
齐璋虽一向信重自己的次子,但实则也对他年纪轻轻就执掌枢密院一事颇感忧虑,这次石城之事,齐璋虽表面上没有插手,实则一直暗中关注此事的动向,生怕齐婴处理不当捅出篓子,却没想到自己这个次子竟比他想象得更加出色,如此国之大患,他竟也能举重若轻。
齐婴落座,神情平静地谢过父亲赞誉,又道:“眼下顾居寒还未退兵,此事恐还有变数,尚不可掉以轻心。”
齐璋闻言更是满意:不骄不躁,如履薄冰,很好。
他道:“的确不可掉以轻心,顾家人历来强硬,兴许会被他们翻过盘来——邹潜那边,你要一直上心。”
齐婴点头。
斟酌了一会儿,又说:“今早,韩世叔来了一趟风荷苑。”
齐璋闻言挑了挑眉,问:“韩守松?”
齐婴摇了摇头:“大将军。”
齐璋一听是韩守邺那个莽夫,立刻想明白发生了何事,他身子坐直,问齐婴:“他去找你闹了?”
齐婴点了点头。
齐璋冷哼一声,有些动怒,道:“韩守松这个表弟,真乃德不配位的典范!如此鲁莽之人却端居大将军之位,我朝兵务何日才能捋得清楚?”
他压住怒气,顿了顿,又看了齐婴一眼,问:“你可与他说通了?”
齐婴想了想,点了点头,说:“世叔如今算是谅解了我杀他门生之事,但对枢密院的禁战令仍有抵触。他今日虽应承了我,但改日却有可能再变卦,我想此事父亲或许可与韩世伯提上一句,他们家族之间,大抵比我更好约束。”
齐璋考量片刻,点了点头,说:“你考虑得对,你世伯比他弟弟识大体,他会明白的。”
齐璋说完,却若有所思地看了齐婴一眼,倒不是为别的,仍是他杀蒋勇一事。
蒋勇被杀的事儿齐璋早已知晓,彼时自然觉得敬臣做得对。只是如今次子坐在他身侧,竟是如此神情淡然地说起这杀人之事,还是颇令齐璋觉得诧异。
他突然觉得他对自己的次子并不十足了解,如此杀伐决断,倘若他并非与自己血脉相连,他甚至……会有些畏惧他。
齐婴注意到父亲这个有些异样的眼神,问:“父亲?”
齐璋回过神来,惊觉自己方才竟对自己的儿子露出怯色,深感自己可笑,立即掩饰好方才的情绪,复而威严地摇了摇头,将话岔开,说:“无妨,只是我听你大哥说,你昨晚便回了家里,何以后来又宿在别第?”
齐婴察觉出父亲眼中的探究之色,神情不动,默了默。
“是为了方公之女的事,”齐婴神情坦荡看向父亲,“有关此事,我也正要同父亲讲。”
建康之内的事,鲜少能瞒得过左相的耳目。齐璋一早就知道那方家小姐被齐老夫人逐出府门之事,也知道尧氏暗中将她送到了风荷苑,由此自然不难推断次子昨夜是为何连夜赶去了别第。
坦率而言,齐璋对方毓凯留下的那个孤女并不以为意,她的生死去留他都觉得无足轻重。倘若齐婴有意隐瞒此事,他便会觉得次子与这小丫头之间有些什么别样的牵扯,而如今齐婴这样坦坦荡荡的,反而让他心中觉得此事越发不值一提了。
母亲也是老糊涂了,竟会以为敬臣同那十二岁的小姑娘之间有什么,岂不荒谬?
齐璋觉得甚无趣,此时随口答道:“嗯,你说。”
齐婴暗暗看了一眼父亲的神色,随后收回目光,道:“我已听闻文文和瑶儿之间的争执,她年纪小,不懂事,此事确实做错了。但祖母将她逐出府却委实过了些,她父亲的托付我不可辜负,也不能就这样看她飘零。”
齐璋扫了他一眼,沉吟片刻,说:“敬臣,你那样聪明,不会不懂得你祖母的意思。方家小姐为何受罚,你会看不出来?”
齐婴其实还真没看出来。
他昨天问沈西泠祖母为何罚她,小姑娘支吾不说,又让他不要问别人,大哥来信时信中也说的模糊,让他至今也未得一窥事情的全貌,更不知道此事还牵扯着自己的一件外衣,此刻被父亲一反问,难免眼露疑惑之色。
齐璋一瞧,心中感叹自己这个次子虽在朝堂之上叱咤风云,可毕竟年纪轻些,于这男女之情上还有些不通,竟没瞧出来这些小弯绕,遂点拨道:“你祖母向来抬举娘家,有意让容儿嫁给你为妻。如今这个事情一闹,瑶儿和方家丫头都被从家里赶了出去——你觉得呢?”
齐璋虽对后宅这些事情一直不上心,但他这样久立朝堂的人物,早已能够洞烛人心。齐老夫人的意思昭彰,至于那傅家丫头,虽自以为一切都做得高明、不露痕迹,可顶多也就诓骗诓骗老太太,却瞒不住他的眼睛。他只听尧氏在他耳边念叨两句,便能将整件事串个明白,无非是傅家丫头倚仗着老太太的宠爱,将方筠和赵瑶一并扫出了齐家,一石二鸟。
话说到这里,齐婴哪里还会不懂?
他只是没有想到,沈西泠被祖母责罚驱赶,竟然还是因为他。
他一时又是无奈又是好笑,更觉得对不住沈西泠,想那小姑娘本来就际遇坎坷,他本立意要护着她,结果却害她因为自己而遭受一场无妄之灾。
她当时该有多难受。
至于傅家表妹……齐婴眸色渐深。
齐璋打眼一瞧,便知次子已经想了个明白,他笑了笑,道:“我知道你受恩于方毓凯,不愿薄待他的遗孤,当初领她进家里也是为了她好,为父亦没有反对。你祖母是糊涂了些,可如今她年岁渐大,身体又不好,总不兴再和老太太计较。人是不能再领回来了,往后你又打算怎么安顿她?”
齐婴其实也没打算再把沈西泠带回本家。
小姑娘心事重,又是个敏感寡言的性子,她嘴上不说,但心里定然会存着芥蒂;即便她看得开,也难保祖母和傅容不会再欺负她,就算有他护着她,她一回本家恐怕还是要再受委屈的。
她,还是一直待在他身边来得更稳妥些。
齐婴叹了一口气,看向齐璋,说:“我有意将她留在风荷苑,往后亲自教养她长大。”
作者有话要说: 男主:没一个带得动的,算了还是我自己养吧
第60章 周旋(4)
倘若有人在三个月前对齐敬臣说,你会捡一个素昧平生的小姑娘到身边,会为她绸缪为她打算,会在她不见的时候四处找她,甚至有朝一日还会生出亲自教养她的念头来,他定然会以为是无稽之谈。
可眼下这样荒唐的事情就这么发生了:他甚至动了要管她一辈子的念头。
这个念头一开始只是淡淡的,在他离开建康那天、沈西泠跑到西角门找他的时候悄悄萌生出来,浅淡如一场江左三月的烟雨,以至于后来他忙起别的事时这个念头便越发淡下去了,一度被他遗忘了。可昨夜她在夜雨里猛地扑到他怀里的时候又不经意地把这个念头从他心底勾起,他于是开始认真地考虑起这件事情。他原本还有些动摇,但当他昨晚在书案后瞧见小姑娘像只猫儿一样蜷缩在椅子上睡着的时候,这个念头便忽然扎了根。
他在那个时刻甚至想,只有他能照顾好她,交给其他任何人都不好,起码不够好。
他得亲自在她身边关照她,直到有一天,她不再需要这一切为止。
齐璋听得此言却一愣,倒没想到次子会这么说。
他知道他这个儿子素来冷静自持,轻易不会允诺,而一旦作出一个决断则几乎不可更改。他如今既然这么说了,必然已经经过思虑、已经打定了主意。
齐璋感到些许诧异,但也并不很反对。他并不认为眼下敬臣对那方家丫头有什么别的感情,自然也就不像齐老太太那样戒备,何况齐璋觉得,就算敬臣有这样的心思也没有什么。他的姻缘之事已经被皇室当作了与世家博弈的筹码,那六公主又对他痴缠,可他齐璋的儿子难道还真就能为了这样的事耗上若干年不成?
那方家丫头如今年纪还有些小,等她长大了,若敬臣喜欢,收进房里也无妨,不是什么大事。
齐璋心中对此事不以为意,遂淡淡地点了点头,说:“都随你吧——只是记得,别太招眼了。”
齐婴看了看父亲,低头道:“是。”
午膳是众人一起在花厅用的。
齐璋、尧氏、齐云、韩若晖、齐三、齐四,一家人自除夕之后便再未凑得这么齐,今日正逢齐婴回来,倒是难得凑在了一起。
齐婴看了一圈,问:“怎么不见祖母?”
齐乐原本在一旁默默扒饭,听言抢着答:“怎么二哥还不知道么?祖母……祖母被王先生气病了。”
齐婴听了这话自然意外,抬目看了父亲和大哥一眼,齐璋没有说话,齐云叹了一口气,对齐婴点了点头,说:“……是有这么回事——敬康,你同你二哥说吧。”
齐乐本就话多,一听大哥这么说了,立即便搁下筷子,开始同他二哥拆解起这桩事来。
那日齐老夫人将赵瑶和沈西泠一同带走责罚时,王清本没有拦着,以为是齐家的亲长要训斥她二人作弊之事。结果后来一看却不是这么回事儿,没成想齐家老太太办事竟如此没谱,把赵瑶一个作弊的学生留下了,却将方家丫头赶出了府去。
王清为人谨笃,又素来敢说敢做,当年因为不服梁皇只判了齐婴一个榜眼,都敢上万言书与陛下较真儿,区区一个齐老夫人自然更是不在话下。
他对此事深为不满,跑到荣瑞堂同齐老夫人大吵了一架,说方家小姐品学兼优,是个读书的好料子,这作弊之事她虽然确实做错了,但也已经受了他的责罚,如今再受其他的责难便是没有道理。还放话给老太太:若不把方家小姐叫回来,赵瑶他也不收了!
王清放完话便气哼哼走出了荣瑞堂,走到一半才回过味儿来,意识到齐老夫人恐怕也不疼赵瑶,在意的不过是她那个娘家的侄孙女罢了,于是又特意跑回去补了一句:傅容他也不收了!齐三齐四干脆都别读书了!
这下儿可真气着了齐老夫人。
只是老太太气虽气,却拿王清没有办法,自然就只能往自己儿子身上使劲儿,让齐璋亲自去把王清找回来,不能耽误了家里其他孩子读书。齐璋也莫可奈何,王清性情耿直,为了心里一口气什么事儿都能做得出来,倘若他心中不平,就算齐璋以左相之威压他也不顶用。
老太太于是更生了气,觉得是齐璋推脱,一气之下就开始装病,说被气得头又疼胸又闷,总之是浑身上下都不舒坦。
家里的人都熟悉老太太的脾气,知道她这是装病,只是齐璋虽然看得明白,却也不能违逆了孝道对母亲不管不顾,遂满口答应了下来,说过几日等王先生消了气,再去同他商量。
不过齐璋也就是嘴上说说,心知王清泰半也不会卖自己的面子,真要说起来,他去恐怕还不如敬臣去来得好使,于是之前就将此事搁置了,预备等次子回建康后再同他提起。方才在嘉禧堂同次子说话时他把此事忘了,如今攀扯起来才想起了,齐璋咳嗽了一声,对齐婴说:“过几日等你得空就去同王先生说说吧,他向来赞赏你,兴许会听你的意思。”
齐婴没想到王先生也掺和进了这件事里,颇为意外,尤其意外他会替沈西泠出头,他其实原本还觉得王清不喜欢她,昨夜瞧见他打沈西泠那么重的时候心中还有些不快,不成想他竟会为了沈西泠和祖母起争执。
齐婴沉默了一会儿,点了点头,说:“好。”
齐宁一直坐在一旁听着,此时偷偷看了看他二哥,犹豫了一会儿,问:“那二哥……文文妹妹往后还会回来么?”
这话一问,桌上许多人都感兴趣,除了齐宁,尧氏和齐云夫妇也都纷纷看向齐婴。
齐婴淡淡扫了齐宁一眼,脸上没什么表情,继而平静地说:“不回了,往后她就在风荷苑,我带她。”
话一落地,韩若晖便笑看了齐云一眼,露出一个“我早就说”的眼神;尧氏则是吃了一惊,露出又是欢喜又是担忧的模样;齐宁愣了一下,随后默默垂下了头。
午膳过后,宫中回话说陛下召小齐大人入宫,齐婴便预备出门,走在游廊上又被尧氏叫住,拉到一边又说了几句话。
尧氏左右看看,见四下里无人,才拉着齐婴小声问:“见着文文了?”
齐婴应了一声,扶着母亲在游廊间坐下,又特意说了一句:“这次多亏母亲。”
尧氏见齐婴神色间颇为郑重,而这样感激的神情在他长大后便鲜见了,一时令尧氏心头柔软无限。
她笑了笑,说:“不过举手之劳罢了——文文还好么?那孩子我瞧着性子闷,被你祖母那样折腾了,连哭也不哭,一瞧便是有事儿都憋在心里的孩子,那样可不好,是要憋出病的。”
齐婴听言,默默想了想她昨晚扑在自己怀里哭个不停的模样,不禁笑了笑,说:“嗯,我再劝她。”
他那个笑容虽然一闪而逝,但还是被尧氏瞧见了,联系他午膳的时候说往后亲自带着文文的话,心中越发笃定他二人之间有什么,于是又是欢喜又是担忧,道:“唉,文文么,我是很喜欢的,只是我寻思着,她那年纪到底还是小了些——再说,再说你若同她……那公主万一再闹起来,这……”
齐婴听前半句还不觉得有什么,越听到后来越觉得不对劲,等听明白了母亲所指,忍不住叹了口气,说:“母亲,文文才多大?我怎会对她生那样的念头?这样的话以后不可说了,以免坏了她的名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