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事儿要么跟父母说,要么跟长兄说,不管怎么算都是跟二哥说不着的,齐婴自然难免感到意外,问了一句:“你的婚事?”
齐宁一颗心跳得扑通扑通的,又迎着二哥的目光点了点头,吞了口口水说:“我想着文文妹妹就要及笄了,之后总要嫁人。我俩小时候就在一起读过书,总算是熟识,何况我……何况我那时候就极喜欢她,如今也算般配,我想着若二哥能答应,我便、我便娶了她作妻子……”
他一口气闭着眼说完,心跳如雷地等着二哥答复,结果等了好半晌也没听见二哥说话。
齐宁忍不住抬起头瞧了他二哥一眼,却见二哥……露出了一个很复杂的神情。
他很难描述那是怎样的一个神情,只是这么多年来他从未在二哥脸上瞧见过。
他二哥一直是气定神闲的,在他和齐乐看来还冷清严厉,可眼下他似乎有些怔愣,还有些……
他描述不出来,只感觉到二哥的气息变了,他于是陡然感到周遭的气氛一变,令他心生胆怯。
齐宁扛不住这样的压力,有些想要退缩,但是他实在太不得志了,既没有嫡出的身份、又没有功名傍身,如今甚至连他一向看不上的四弟都要娶妻了,偏就剩他一个什么都拎不起来。
他不甘心,于是反而心生孤勇,憋着一口气,硬着头皮继续说:“二哥,文文妹妹性子柔弱,若是让她嫁给外人难免受欺负,她又是没有娘家的,到时候受了气谁又能给她做主?可若嫁给了我就不同了,我一定会善待她,一辈子只要她一个、朝朝夕夕都对她好,一定不会让她受委屈!就算我真是犯浑,也时刻都在二哥眼皮子底下,到时候二哥和母亲要训我我也听的,不比那些外人强多了?”
他口若悬河地说完,他二哥却依然沉默着。
上位者的沉默是令人恐惧的,何况他二哥眼中有他从未见过的冷漠之色,更令他心中战栗。
齐宁低下头,心想,完了。
或许他想得太简单了,或许他二哥真的已经和文文妹妹有了什么首尾,或许傅家姐姐说得都不对,他如此鲁莽就同二哥说了,万一二哥为此动怒那他该怎么办,他……
他正张皇失措地想着,耳中却忽而听见他二哥问:“此事你问过文文么?”
齐宁一愣,又猛地回过神来,细细一品,觉得他二哥这话的意思……像是有门儿!
他心中大喜,立即振奋起来,语速偏快地答道:“还不曾同妹妹说过,我想着这事儿还是要二哥先点头的,若二哥同意了,我再去同文文妹妹说……”
这是一句无形的讨好,但他二哥平日受的讨好太多了,齐宁也不知自己这句有用没用,只见他二哥面无表情,扫了他一眼,点了点头,说:“等她笄礼过后再议此事吧。”
齐宁一听便明白他二哥这是有点同意了的意思!就算不是同意,起码也有戏!这便是顶顶好的了!
齐宁心中欢喜不已,连连对他二哥点头,说:“是是是,都听二哥的,都听二哥的……”
这边的本家热闹非凡,那边的风荷苑就要安静许多了。
虽则安静,却也说不上多冷清,毕竟水佩、风裳、子君、六子他们都在沈西泠身边,另还有一只不甚老实的雪团儿给大伙儿逗闷子,这个年也算过得有声有色。
大家一起吃了顿丰盛的年夜饭,饭后又一同去放了爆竹,沈西泠也是大方,给他们每人都包了一个大红包,人人拿了都喜笑颜开,对着他们小姐说尽了好听的吉利话。
沈西泠也是笑意盈盈的,但是她身边的丫头们都知道,她的心情并不好。
虽然往年除夕夜公子都是不在别第的,可今年的小姐却尤其落寞,只因为除夕之前很长时间他们就不曾见过面了,算起来甚至已有近两月之久,而且小姐往本家送的信也没得到答复。
这是从未有过的事。
小姐一向那样依恋公子,今年却忽然受到了这样的冷落,她自然高兴不起来,如今强打精神在这儿过除夕,也不过是为了他们这些下人着想罢了。
她是不想让他们担心。
水佩她们伺候沈西泠也有不少日子了,对她的性子越发熟稔,知道她是个心中藏事儿的人,今夜见她心情不好,也都不缠着她守岁,尤其水佩最懂事,还劝她早些歇着去,这岁由她们几个守便罢了。
沈西泠确实没心情守岁,便索性受了水佩的好意、抱着雪团儿回了房,由丫头们伺候着梳洗歇下了。
只是她躺在床榻上却久久无法入眠,心里总是想着齐婴,想他此时在做什么。
她努力回想着三年前本家的样子,回忆着那里的一草一木一花一叶以及每一处亭台楼阁屋檐轩榭,又禁不住想象他此时是在那府宅的哪一处、今夜用了怎样的晚膳、灯下的光又是什么颜色的、身旁会有哪些人,想着想着越发没有睡意,对他思念更加浓重。
她真的好想他。
好想好想他。
她实在睡不着了,便翻身起来逗雪团儿玩儿,小家伙也还精神着呢,被她轻轻抚摸着小肚子,惬意地在床上蹭来蹭去。
她抱了它一会儿,直到它睡着了,又下床从箱箧里翻出一枚小匣子,捧着它回到被窝里轻轻打开,里面是三年前他送给她的小蚱蜢和小兔子。
她一直盯着这两个草编的小玩意儿瞧,想起他把它们送给她的那个夜晚,想起他刚从南陵回到建康时的那个雨夜,想起他温柔的言语和溢满甘松香的怀抱。
于是思念越发强烈。
她伸出莹白纤细的手指,小心翼翼地触碰着小蚱蜢的根须和小兔子的耳朵,放任自己对那个人的想念一发不可收拾,在想念之外,又有些淡淡的委屈从心底里浮上来。
她不知道他怎么了,他为什么不回来看她。
白大哥说他很忙,但他往年就算再忙都会挤出时间回来看她,可今年明明没有战事,他却没有回来。
她是敏感的,同时又很了解他,她知道,一定是出了什么事。
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在她不知道的地方,出了一些与她有关的事,而他不愿把这一切告诉她。
她很无力。
长大以后她已经很少再有这种无力的感觉了,可是此时这种感觉又浮上心头。
她应该冷静一些,她应该努力去思考,可跟那个人有关的事情总是轻易就能让她方寸大乱,让她三年中的艰辛成长全部化为乌有。
沈西泠叹了一口气,凝望着手中的小匣子出神,直到夜色极深的时候才打定主意。
他不回来看她,那她就主动去找他,不管发生了什么事,他们总要见到了面才能说清楚。
她不要不明不白就被他疏远。
绝不要。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结束了,距离正式在一起还有三章~
第103章 欲罢(1)
元正是官员们入宫贺岁的日子,除了在朝中为官的男子们,命妇也可随之一并入宫。
像齐家这样的世家高门,逢年过节自然是少不了要入宫走动的,像尧氏这样的一品诰命更应当去后宫各位娘娘们那里吃茶叙话。只是齐家上一辈嫁进宫里来的很少,单就一个,还早在七年前就病逝了,是以如今后宫之中并无齐家女儿,尧氏入宫的必要也就不大了,她于是干脆没有同丈夫和儿子一同进宫,独自在家中补眠。
齐家一贯是这样的矜高,似乎不屑依靠裙带攀扯富贵,但别家就不同了,譬如韩家和傅家,也譬如其他的高门贵姓,多少都出了几位娘娘,不论位分高低,也不论有无子嗣,总归是有人的。
于是各家的命妇泰半都随自己的丈夫或儿子入了宫,独齐家这边儿冷清些。只是这一门之内出了三位高官,纵然再是冷清也被宫人百般敬仰讨好,陛下身边的大总管苏平甚至亲自候在宫门口迎接,乃是开天辟地史无前例的头一份儿殊荣,引得百官侧目,纷纷艳羡不已。
苏平一瞧见齐家的三位大人来了,连忙端着笑脸迎上前来,同左相、尚右和枢正一一问候,尤其恭顺地同相爷说着吉祥话,话语间腰身躬得不知多低、神情也不知有多客气,往来朝廷官员及内眷虽无人敢议论,但暗中纷纷侧目打量,想来心中皆有所感。
齐婴暗暗皱眉,心中有不祥之感,抬眼时却见父亲受之坦然,一旁的兄长似乎也并未觉得有什么不妥,心中的无力之感遂越发强烈起来。
他垂下凤目,不再看了。
梁皇今日在偏殿受百官朝拜。
说起来,这位陛下也是够能活的,明明三年前就有人私下传他马上就要入皇陵了,结果人家却好端端活到如今,五石散也照吸不误,除了龙体溃烂得更加厉害以外,似乎也再没有什么别的不妥了。
细看去,陛下今日脸上是搽了粉的,大抵是为了遮掩他苍青难看的脸色、从而略微挡一挡百官的议论罢。只是虽上了粉,那眼下的青黑却遮不住,反而更显得有些瘆人。
他高高坐在殿上,本有百无聊赖之态,但一见齐家人来了便转而露出欢欣之色,似还有意亲自起身相迎,但他那时已经老迈,又因喜食荤食而过分臃肿,行动已经有些不便,是以最终并未起身。
不过殿上的官员们都能看出陛下想起身迎齐家人的意思,又见左相虽执臣礼,但言谈间的气度却远比君王更加雍容威严,气色也比陛下好上许多,心中的想法于是愈发多起来,甚至有人还在想:齐家位极人臣,又执掌一国命脉,待小齐大人主持完了春闱,这朝中便又多了一大批齐家的门生,倘若他们家有朝一日果真动了要改弦更张的心思,恐怕……也不是绝无可能。
百官如是一想,又不禁纷纷悄悄地打量起韩家人和傅家人来。这两姓的贵人虽亦显赫势大,却并不像齐家那样出挑,更无让陛下亲自起身相迎的体面。他们两姓自己似乎也有所感,此时脾气刚直的韩大将军便正斜眼看着齐家人,依稀有些不忿之色,只是被他弟弟韩守松压住了不便发作。
百官一瞧,又一个个收回了目光,心中暗想:江左第一世家翻手为云而覆手为雨,如今的韩家和傅家……恐怕是怎么也比不上了。
从殿阁中行完拜礼出来,百官便在正殿前的广场上片刻寒暄。
齐婴本正同御史台的几位大人说话,苏平却小心凑到他身边来,对他欠了欠身。
几位御史台的大人知情识趣,大约也晓得苏平是来替人传话的。能使唤动苏平的人这宫里可没有几个,想来多半是陛下的掌珠又想着见她这未婚的夫婿一面了吧。
几位大人都懂,于是纷纷拱手退开,苏平便又靠上前一步,赔着笑说:“小齐大人,您看……”
齐婴没什么表情,只沉默了一会儿,随后对苏平说:“有劳总管带路。”
今日元正,各宫娘娘都要见客,御花园便是难得空荡的,正适宜公主殿下同心上人幽会。
她坐在后园的亭中左顾右盼引颈张望,等了好半晌才瞧见齐婴姗姗来迟,但她并不介怀,高高兴兴地走出亭子去迎他,口中嗔道:“怎么才来呀?今日韩家的婶婶们来了,母妃抓我抓得紧,我是偷跑出来找你的。”
公主殿下瞧上去气色很好,而且似乎心情也很好,一双桃花眼明亮又妩媚,很有神采。
齐婴微侧过身避开萧子榆要拉住他手臂的手,神情平静,问:“殿下是有事要同我说?”
萧子榆注意到他侧身避开自己的动作,眼中有一丝失落划过,但他这样也不是一年两年了,她早就习惯了,很快便调整好了情绪,又娇气地抱怨道:“没事就不能找你了?就想见见你么……”
她本要引着他走到亭中去坐,结果这话一落地便见他皱了皱眉,说:“殿下若无紧要的事还是回贵妃身边去吧,我在前朝亦……”
他话还没说完萧子榆便连忙打断他,说:“哎呀好了好了,有事有事,我有事还不行么?”
她撅了撅嘴,又引齐婴进亭子,说:“你进来坐下我才好说呀。”
齐婴看了她一眼,斟酌片刻才举步进了亭子,萧子榆见他一身朝服,显得格外严肃板正不近人情,却反而令她愈发心神荡漾,只觉得他将她一颗心攥得死死的,让她一步也跑不脱。
她追着他的步伐进了亭子,隔着亭内的石桌坐在他对面,瞅了瞅他,说:“说起来这事儿我还是为你忙的呢,偏你不领情,还想打发我去找我母妃……”
齐婴看她一眼,皱了皱眉:“何事为我?”
萧子榆横他一眼,答:“为方家小姐寻夫婿呀!上回咱们击鞠的时候不是说定了?——怎么,你忘了?”
她不错眼儿地看着他的神情,见他面无异色,只是那双她极爱的凤目低垂着,让她看不清他的眼神,又听到他答:“没有,我记得。”
他声音低沉,与往日并无分别,似乎情绪没有任何波动,萧子榆放下心来,又高兴地说:“不是我邀功,但你大可以出去找找,看看满建康城有没有一个同我一般办事尽心的媒人——不管是成了婚没成婚的,但凡条件合适些的我都问过了!”
萧子榆兴致勃勃,两只手臂搁在石桌上,上身微微前倾着,崩豆子一般地说:“英国公的第七子你还记得吧?梁惠俊,他还没娶妻呢,与方家小姐年纪上极般配——还有忠勇侯的长子,他虽然年纪大了些,但夫人才辞世,正要再讨个新妇,听说他们家对门第的要求不高,知书达理能照顾先夫人留下的几个孩子便好,方家小姐虽说出身差了些,但对方应不介怀的——哦哦,还有,那个……”
她还要继续说,却被齐婴打断:“若我记得不差,英国公七子是有肺痨的。”
他这么一说,虽神情并不显什么怒色,但萧子榆却也能察觉他的不快。
她抿了抿嘴,说:“那,像人家那样的门庭,总是要看出身的,方家小姐那情形你也知道,还能高嫁到哪里去?”
她说完齐婴便沉默不语,他的沉默令她感到紧张。
萧子榆放在石桌下的手微微紧了紧,又看着齐婴的脸色小心翼翼地说:“你若觉得这些人不合适,那我也可以再去问问那些出身低一些的男子;若不想低嫁了,那便要当侧室——其实当侧室也没什么不好的,她模样生得漂亮,只要得了夫君的宠爱,往后不是一样过好日子么?就比如我四哥抬的那几个侧室,也不必傅容过得差……”
她一口气说了一长串,却都不闻齐婴应和。
他依然沉默着,看不出喜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