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打量了儿子一眼,问:“文文是出了什么事?你自己怎么不回去瞧?”
齐婴没有答话。
尧氏是最熟悉他脾气的,见状叹了一口气,又觉得有些好笑,说:“怎么的了,你们这是吵架了?”
她这儿子自来少年老成,鲜少有失态之时,彼时逢她这么一问,却露出了些许不自在的神色,又说:“没有,母亲多虑了。”
尧氏闻言一笑,说:“没有?没有你怎么见天儿地住在家里,一天也不回那边了?原来不是记挂文文得紧,一天不回去看看都不放心么?”
齐婴闻言又不说话了。
尧氏叹了一口气,深谙穷寇莫追的道理,也不再挤兑他,心里却又有些担忧。
她瞧得出来,敬臣心里装了事,他虽然面上一派风轻云淡,但又怎么瞒得过她这个做母亲的眼?而且他近来也瘦了,原先南北打仗的时候他都不曾这样瘦过,可见眼下他心中是不好过的。
尧氏拍了拍齐婴的背,说:“好好好,我明日便去替你瞧瞧,不过你要先同我说说,你们之间到底怎么了?”
齐婴回望母亲一眼,又垂下眼睑,仍然说:“的确没什么。”
此外再无话了。
尧氏只觉得她这个儿子千般好万般好,就是这个有话不说的毛病委实令人生气,又觉得他方才那个眼神颇有些沉重,令她心里也跟着难受。
她回过神来,又瞧了一眼此时面前坐着的文文,也是同敬臣一般瘦得厉害,心中无奈之感愈盛,转念一想,又觉得既然从敬臣那里问不出什么,倒不如从文文这里试试,兴许还能多知道些内情,便说:“我也瞧得出你同敬臣之间是闹了些别扭的,他自来话少,问什么都问不出来,不知文文可愿意同我说说?逗个闷子也好,说出来总是心里敞亮一些。”
尧氏慈眉善目,勾得沈西泠心中一动,一时也生出想同她倾诉的心思,只是她左思右想,又实在不知齐婴为何突然疏远起她了,明明这中间什么都没有发生。
她感到委屈又无力,手指又绞在一起,沉默了半晌后照实说:“我……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小姑娘神情委屈,一副快要哭了的样子,真让尧氏看得心疼不已。
她赶紧将小姑娘揽进怀里,眼前又一下子浮现出三年前她跪在老夫人的荣瑞堂上的样子,彼时明明受了那样大的委屈她都一滴眼泪不掉,如今只是提起敬臣而已,她便快要哭了。
尧氏心中感慨,觉得他们之间的情意果然是极深的,又暗怪自家儿子处事不当、惹得人家小女孩儿如此伤心。
她轻轻地拍着沈西泠瘦削的肩,宽慰道:“好丫头,可别掉眼泪,既然什么都没发生,那便是他的不是了,好端端的突然冷着人,恁的可恨!”
沈西泠吸吸鼻子,抿了抿嘴又说:“不……不是他的错,也或许是我做错了事不自知……”
尧氏听言失笑,说:“这样还要替他说话?我那儿子是何等不讨喜的脾气我会不知道么?必然就是他的错,你别护着他了。”
沈西泠听言低下头,又不禁脸红了。
尧氏见她情绪平静了下来,一笑,松开了揽着她的手,又叹了口气,说:“敬臣是个心硬的人,但对着家里,大多时候又都是嘴硬心软的。他近来或许是遇着了什么事、对你疏于照顾了些,但他心里一定很记挂你,不然也不会找我过来看你,你说是不是?”
沈西泠眨巴眨巴眼睛,点了点头。
尧氏笑了笑,疼爱地摸摸她的小脸儿,又说:“他还一直记着你行笄礼的事儿呢,隔一段日子就要嘱咐我一番,大大小小的事儿都要操心,可把我烦死了——我告诉他了,要是真这么不放心我操持,那他就自己来,可算堵了他的嘴!”
一番半真半假的抱怨逗得沈西泠失笑,小花厅中伺候的丫头们也都笑了。
尧氏见小姑娘一笑,美得像是开了花儿一般,心中愈发觉得养女孩儿好,又哄着她说:“就是,笑笑多好,往后可不兴再掉眼泪。”
顿了顿,又似乎才想起了什么,“哎呀”了一声,对沈西泠道:“瞧我这记性,今日来除了看看你,另外还有件要事呢。”
她侧过脸看向自己从本家带来的婆子,吩咐道:“快,快叫丫头们把东西拿上来。”
沈西泠不明就里,不知尧氏带了什么来,过了片刻又见一排本家来的丫头捧着什么东西鱼贯而入,定睛一看,才见她们手上捧着方方正正的托盘,上面是她行笄礼时应着的采衣采履、素衣襦裙、曲裾深衣及大袖长裙礼服,另还有钗环若干,一应都是精美无匹。
沈西泠没想到尧氏的筹备会精心到如此地步,她一个寄人篱下的孤女,又是同他们无亲无故的,哪里配得上这样的厚待?如此隆重的礼服,正经的世家贵女也不过就是如此了,她又如何配得上呢?
沈西泠一时又是感激又是惶恐,看着尧氏想说话,尧氏却先一步堵了她的嘴,半真半假地训她道:“你可莫说什么推辞的话,我本来就是喜欢女孩儿的,哪成想家中一连四个都是儿子。原以为命里没有女儿缘,可偏巧你来了,这便是定数,我偏要好生给你操持一番,不许你说不要。”
沈西泠真不知说什么才好,还要再拜谢,又被尧氏扶住,她笑道:“东西虽是我置办的,银子却是敬臣掏的,你要谢还是谢他去吧,可谢不着我——来,快先瞧瞧,这些式样你喜欢不喜欢?若不喜欢还能再改呢。”
作者有话要说: 别人家都是婆婆通过儿子和媳妇维持关系,就你们家儿子靠婆婆讨好媳妇(白眼接下来几更都有对手戏,两个人的感情线要启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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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7章 及笄(2)
说罢尧氏便拉着她的手一个个托盘看过去,又让丫鬟婆子们一件件把衣裙展开来给她细看,看完又撺掇着她一一去试,等她试完了出来,尧氏便用欢喜的眼神一直瞧着她、还连连夸她漂亮,丫头们也都跟着凑热闹,哄得她一张小脸儿一直红着。
一屋子人热热闹闹过了一整天,午膳和晚膳也是一起用的,在尧氏的念叨下沈西泠不得不多用了许多饭食,比齐婴在的时候吃得还要多一些,倒是看得水佩几个丫头欢喜不已。
等晚上尧氏要离开的时候,沈西泠的情绪已经明显转好了些。
她颇有些不舍地将尧氏送下山,直到她登车时还有些舍不得她走,尧氏看了出来,隔着车窗同她笑说:“有什么舍不得的?过不了多久便是你的笄礼了,到时候不是还能见上?你要好好吃饭,别再瘦了,不然到时候撑不起衣服,我可来不及再叫人给你改。”
沈西泠抿着嘴笑,应道:“知道了夫人。”
尧氏笑笑,同她道别,车夫扬鞭打马,马车缓缓离去。
尧氏离开后,沈西泠的情绪好了不少,虽然丫头们瞧得出她仍然因为公子的事感到落寞,可总算是能吃得下饭了,这便是万幸。
又过了一段日子,之前布庄被打砸的冯掌柜不知怎么的忽然登了风荷苑的门,说想求见沈西泠,被水佩拦下了。
倒不是因为别的,实在是他来的时候情绪颇为激动,看样子还是一副要哭闹的架势,水佩觉得这段日子她家小姐的情绪好不容易才好了些许,万一再被这位掌柜破坏了可怎么是好?他那个小布庄说来说去无非也就是那些事情,闹到小姐跟前多半也就是想多讨些怜悯和接济,又有什么要紧的呢?
水佩思来想去,还是没让人进风荷苑的门儿,只说让他有事去找宋浩堂宋先生解决就罢了。
这位掌柜却挺固执,后来又陆陆续续找来了好几回,这下儿不单是水佩,就是六子、风裳、子君他们都觉得他不适宜见小姐了,都觉得这人又哭又笑疯疯癫癫的,更不让他进门,最后一回他实在执拗、似乎还有要硬闯的架势,把六子惹得也生了气,索性叫了风荷苑的几个家丁,说他要再这样逾越他们就要赶人了,这才总算将人轰走。
日子这样平平顺顺地过,终于到了沈西泠的及笄之期。
今岁的二月廿□□和日丽,整个建康城繁花似锦,清霁山后山的粉樱也近花期,开得格外烂漫妍丽。
正是一个极好的春日。
尧氏早已将沈西泠笄礼的一切打点好,从堂屋的布置到嘉礼中一切要用到的东西,一应妥妥当当,另还延请了少数几位宾客前来观礼:齐家的两位小公子都来了,宋浩堂孟莺莺夫妇也在,另还有二三位与沈西泠算是亲近的生意上的朋友,其余再无旁人。
今日行笄礼,女儿家自然是要好生收拾妆扮一番的,水佩和子君因今日分别担了赞者和有司的职,此时正在堂屋跟着尧氏忙着张罗准备,并未在沈西泠身边伺候,是以眼下握瑜院里只有风裳留了下来为她梳妆。
风裳梳妆的手艺是几个丫头中最好的,今日因逢嘉礼,她便更是卯足了劲儿要露上一手,体贴地为沈西泠换上采衣采履后,又为她梳妆打扮,委实精细得很。
沈西泠则全不在意这些,只不断问着齐婴回来了没有。
六子一直站在她门口,听她问一回就跑去正屋看一眼,来来回回跑了十几趟,最后一趟去得格外久,沈西泠坐在屋内如坐针毡,好不容易才听见六子跑回来回话,隔着门听见他喜滋滋的声音,边喘边说:“小姐,公子回了,已经到堂屋了!”
沈西泠闻言长舒一口气,总算露出三个月来第一个真心实意的笑颜。
他回来了。
他总算回来了。
风裳从背后瞧着,见铜镜中映出自家小姐潋滟不可方物的一笑,便如同满建康的花一刹那满开了一般美得惊心动魄,心里于是也跟着石头落了地,想着公子可算回来了,不然她们小姐这个礼可怎么过?
她也跟着欢喜起来,梳洗打扮得更加起劲,只盼着让自家小姐美得天仙一般、让公子瞧一眼就舍不得再走。只是她们小姐却不太配合,一听说公子回了便坐立难安,时不时引颈向外头张望,又总是催问她何时才能收拾好,催得风裳哭笑不得,只得一边安抚一边加快了手脚,速速收拾了个停当。
此时堂屋之中也是一派热闹。
仆役们来来往往四处安置,尧氏也细细检查着四周有无不妥,随着一并过来观礼的齐四公子百无聊赖,便坐在自己的位子上四处乱瞧。
这一瞧不要紧,倒瞧出他三哥齐宁今日的不同寻常来了。
他三哥今日似乎情绪格外激动,坐一会儿站一会儿,总是不得消停,进门还没多久,手边的茶已经换了好几盏,额上还不停往外冒汗,令齐乐瞧得十分诧异。
他打量半晌,实在颇有些担忧,便凑上前去问:“三哥你这是怎么了?出了如此多的汗,莫不是生病了?”
齐宁闻言斜了弟弟一眼,心说你这傻子懂什么?他哪是生病,只是紧张罢了。
今日文文妹妹及笄,他便要向她表白心意了,随后还要同她求亲。虽则此前他二哥已经半点了头、这门亲事便已经算是成了一半,可他也担心节外生枝,心想万一文文妹妹本人不点头可怎么是好?眼下自然心中焦灼,只觉得比起应举的紧张也不遑多让。
齐宁心里盘算着一会儿该怎么同他文文妹妹说上话,便实在没有心力搭理他四弟,只摆摆手将他打发了,口中颇有些不耐烦地说:“去去去,自己一边儿呆着去,别来闹我。”
齐乐一瞧他三哥语气犯冲,自也无意再去讨没趣儿,撇了撇嘴便将头扭到另一边,不再跟他三哥搭话了。
过了一会儿,齐乐又听见门口奴婢们行礼的声音,一转头,正瞧见他二哥绕过屏风走进了门,身上还穿着朝服,似乎是紧赶回来的。母亲也瞧见了他,几步便迎了上去,略带埋怨地同二哥说:“你可算回了,文文那边儿都打发人来问过好几回了,你再不回我可没法子再替你哄人。”
他二哥闻言神情似乎凝了一下,随后便恢复如常,说:“刚刚下朝,回来晚了。”
母亲叹了口气,没再说什么,同下人问了问时辰,又转头吩咐一个婢女道:“快去方小姐院子里问问可收拾停当了?吉时就快到了。”
那婢子遵命去了,二哥便也走到他们这边坐下,齐乐这时又瞧见他三哥凑到了二哥身边,小声同他说了几句话,二哥听后神情有些……奇怪,随后扫了三哥一眼,半晌后才点了点头。
他三哥似乎大喜,又同二哥耳语了几句才回到位子上坐下,整个人看起来颇有些志得意满的意思。
齐乐心里犯嘀咕,不知他三哥在瞎高兴些什么,依他看,方才二哥看三哥的那个眼神明明就没透着什么好气儿。
齐乐正疑惑,却来不及再问齐宁,只因吉时已到,笄礼便要开始了。
沈西泠踏入堂屋时,第一眼就瞧见了齐婴。
那时堂上有许许多多的人,他坐的地方也并不显眼,可她自屏风后一转进来,还是一下子就看见了他。
所有人都在看她、赞叹她的美丽,而她眼里只看得到他一个。
瞧见他的那一时她的心就定了,此外又另浮起一层让她自己也琢磨不透的情绪,似悲似喜。也许是太久没见过他的缘故,她那时竟险些当众掉下泪来,她深觉自己荒唐,又想她若现在真是哭了,今日这笄礼便算黄了一半,她可能不能如此糟践尧氏的心意,遂赶紧别开目光不敢再看他,转而看向堂上。
正位本应坐着她的双亲,但她父母故去,那里便是空的,只摆了方毓凯方大人及其夫人的牌位;尧氏亲自当了她的正宾,为她主持笄礼,一会儿还会为她梳头加笄;子君姐姐今任有司,为尧氏执托盘;水佩姐姐则为赞者,正满面是笑地看着她;观礼者今日来得虽屈指可数,但已经比她想得更热闹。
今日来的都是对她好的人。
三年前她孑然一身来到这里,除了伤痕累累的躯壳以外一无所有,可现在她似乎有了很多,不再是那样孤孤单单的了。
她心中慨叹,又充满感激。
堂上鼓瑟吹笙,沈西泠上堂后面向南拜众宾客,后向西正坐于笄者席上,身为赞者的水佩姐姐轻柔地为她梳头,后将梳子放于席子南面。
尧氏行宾盥,于东阶下洗手,与堂上牌位揖让后为沈西泠行初加。
笄礼有三加三拜,正宾需为笄者初加笄、簪发钗、加钗冠,而笄者则需更衣三次,着襦群行一拜、着深衣行二拜、着大袖礼服行三拜,随后置醴、醮子、聆训、揖谢,方才礼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