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寿考惟祺,介尔景福。
吉月令辰,乃申尔服。敬尔威仪,淑慎尔德。眉寿万年,永受胡福。
以岁之正,以月之令,咸加尔服。兄弟具在,以成厥德。黄耇无疆,受天之庆。
沈西泠在众宾客的注视和尧氏温柔的祝辞声中依序行礼,每行一拜,心中感慨尤甚,人生既往历历在目,一时颇有前世今生之感。
她想起她出生的那个小院,院中有父亲手植的、不很成气候的几根竹子,屋中有母亲常年缠绵的病榻,还有与她相伴数载的灶台。
她想起她与他们分离的那个寒冬,想起父亲对她说的“文文对不起”,想起母亲对她说的“文文再睡一会儿”,想起她未曾来得及对他们说的感谢与道别。
她想起那个与齐婴初见的雪夜,想起建康城外的深林和林中深深的车辙,想起他把她打横抱到车桁上的力道,想起他大氅上沾染的甘松香和暖意。
她想起琅琊冷漠的所谓亲戚,想起初闻父母死讯时心中的惊痛,想起母亲棺椁的重量,想起当铺中往来之人的冷眼与打量,想起白松坐在马车上的背影。
她想起忘室中彻夜明亮的灯火,想起子君姐姐所做的鲈鱼脍的香气,想起尧氏在荣瑞堂上对她递来的那个透着关切的眼神,想起王先生对她殷殷的教导。
她想起风荷苑四时不同的花木,想起静谧的望园中满塘清净的莲花,想起雪团儿睡着时露出的软绵绵的小肚子,想起握瑜院中一到时令便茂盛好看的葡萄藤。
后来这些记忆都有些淡去了,她最终还是想起他。
只想起他。
想起三年前他从南陵回来那晚外衣上的湿气,想起他亲手给她编的草蚱蜢和草兔子,想起他给她涂药膏时指尖的凉意,想起他教她骑马和催她吃饭时严厉皱起的眉头,想起在望园中他为她剥蟹时发出的声响。
想起有关他的一切,事无巨细。
……原来已经过了这么久,原来已经走过了这么多。
而此刻,她终于长大成人。
三拜已毕,还当聆训。
这事本应是她的双亲来做,她应跪在双亲面前恭听父母训示,但她的父母早已不在了,正宾亦不能代劳。
尧氏瞧了瞧她,又瞧了瞧齐婴,将这个活儿推到了他身上。
此举有些突兀,但仔细一推敲却又是合理的:沈西泠毕竟是齐婴亲自养大的,在座所有的人,实在没人比他跟她更亲厚了。
所有人都在看着齐婴,沈西泠也看着他,她本是跪坐着的,那时却见他朝自己招了招手,说:“来。”
他们虽许久不曾见过了,但沈西泠依然很明白他,她知道他让她过去其实是因为他想让她站起来,他不喜欢她跪着。
她心里觉得安谧和踏实,便听话地站起来走到他身边去,他仍坐着,在她走近以后淡淡看了她一眼,彼时眼中亦有些复杂的情绪。
他在想什么?或许,也如她一般想到了过往三年的点点滴滴么?
她听见他说:“人生既长,遭际渐杂,不如意者十之八九,只盼你往后一切顺心如愿,遂事如有忧怖,也可不必回头。”
这个礼节本应训诫笄者,可他说的话却全然不是训示,倒像是祝福。他说得简短且寡淡,但目光是深重的,包含着只有沈西泠一个人看得懂的温柔和认真。
还有一些那时她没看懂的几多深意。
她不知何故又感到泪意满盈了。
作者有话要说: 注:及笄的那三行祝辞是查资料查来的,不是原创,本来不想放,但摘了以后觉得没味道最后还是加了下更……算是各种意义上的小高潮
第108章 及笄(3)
嘉礼既成,宾客即散。
沈西泠回到自己屋子里,很快地换下礼服、穿回平时的衣裙,头上诸多繁琐的钗环却顾不上卸,只在风裳的帮助下摘了钗冠,便又急急忙忙往门外跑。
她要去找齐婴。
若是晚了,说不准他又要走了。
她急匆匆地奔出门去,刚出了院子,却瞧见齐三公子正站在她门前。
若是往日,沈西泠定然要遵循礼节同齐三公子寒暄一番,但今日她实在着急,便也顾不上他了,只匆匆同他点了个头,便提着裙子要从他身边跑过去。
哪料却被齐三叫住:“文文妹妹!”
他这一声叫得清清楚楚的,沈西泠也不好装作没有听见,便只得停了步子,回过头看向他,问:“三哥哥可有什么事么?”
齐宁瞧了她一眼,因她今日要行嘉礼,打扮得尤其精细,靠近一瞧越发显得美丽不可方物,眉间的那一点红痣灵气逼人,比画的还要美上几分。
他禁不住有些脸红,说:“确、确有件事要同你说……”
沈西泠一听他这么说心中又感到急躁,只唯恐他们说话的工夫齐婴就离开了,于是本来很好的耐性也一下子不见了踪影。
她难掩焦急地说:“三哥哥有事不如改日再说,我今日另还有些事情……”
哪料她还没说完,就听齐宁又问:“你可是要去找二哥?”
沈西泠闻言一愣,抿了抿嘴,点了点头。
齐宁一见她点头,眼前便一下子浮现出小时候他们一起读书的光景,那天她一听二哥要离开建康便慌得丢了所有礼节,一下子就奔出了书斋去找人,那一幕令他至今记忆犹新。
齐宁心中一刺,顿了顿又对她说:“就是二哥让我来找你的,不如你听我说完再去找他吧。”
沈西泠一听这话又是一愣。
她与齐三公子虽有过一段一起读书的经历,但委实算不上多么熟稔,她实在想不到他会有什么要同她说的话,更想不到他要说的事为何还会提前知会齐婴。
但不论什么事一旦牵扯到那个人她便都会慎重起来,沈西泠犹豫了一下,果然去意已歇,对齐宁说:“那……三哥哥请讲。”
齐宁看了她一眼,吸了一口气,随后似乎是终于横了心,说:“文文妹妹,我想娶你为妻。”
直到沈西泠独自漫无目的地走在花园中时,整个人仍然是懵的。
她脑海中一片混沌,什么也想不明白想不清楚,只是一遍一遍回忆着片刻之前齐宁的话。
他说,他要娶她。
沈西泠当时一听便震惊至极,几乎说不出话来,怔了半天才回过神来,说:“三……三哥哥何出此言?你我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齐宁一下将她打断,声音也大了些,“我未娶你未嫁,年纪又是相当的,正好凑成一双!何况咱们小时候就认识、还曾一起读过书,总比和旁人更熟悉些,你跟我们家又是有缘份的,嫁给我岂不是正好?”
沈西泠被一番抢白,只觉得齐三公子这一番话荒唐不经,可一时又不知当如何反驳,只讷讷地愣在了原地。
齐宁却越说越勇,又道:“妹妹已经行过笄礼,总归是要嫁人的,与其嫁给别人,嫁给我岂不更好?”
他瞅了她一眼,语气放缓,颇有些意义不明地说:“你不是同二哥很亲么?若嫁给别人往后大约一生都很难再见到他了,可若嫁给我,大家便还是一家人——你不欢喜么?”
这话一说,他俩心中都有些不平。
沈西泠是为了“嫁人”二字感到迷茫,她实在从未想过嫁人的事,更从未想过嫁人以后和齐婴的关系;齐宁则是有些微的不甘,他本就有些嫉妒文文妹妹对二哥的情意,如今却又要借二哥的名来求娶她,自然令他心中发堵。
一时之间两人各怀心事,场面上便无人说话了。
齐宁扫了一眼沈西泠,见她仍还是一副怔愣的神情,心想眼下也不好逼她太急,总要给她些时间斟酌才好,于是语气更缓了些,又甚为真诚地说:“文文妹妹,我是真心喜欢你,也是真心求娶你。你我成婚之后,我绝不会见异思迁三心二意,一生都会待你如珠如宝——我也会努力考得功名,即便比不上二哥,却也绝不会差!一定让你诰命加身风光无限!——你便好好想想,过段日子再答复我,好么?”
他问完,沈西泠当即就要出言婉拒,齐宁也不知是不是瞧出来了,立刻堵住了她的话,脸色也冷了冷,说:“妹妹好好想想吧,这事儿我提前问过二哥了,他也已经点了头,今日我来同你说这些也是二哥让我来的,只要你答应了,二哥便会给你一笔丰厚的嫁妆,让你体面地出嫁……”
他话没说完,便见他美丽的文文妹妹神情木然,甚至眼神都有些破碎,问他:“……你说,公子已经点头了?”
她是怎么与齐宁分开的,沈西泠已经不记得了。
她只记得齐宁说,是他二哥让他来求娶她的,他还说他会给她嫁妆,让她体面地出嫁。
沈西泠也不知道那时自己心里是怎样的感觉,只是整个人都懵懵懂懂的,也并不觉得疼痛,好像猛地被人深深刺了一刀,血却尚且没来得及流,于是看上去就像无事发生一般。
她浑浑噩噩地独自走在园中,只见园中春色极好,玉兰、白掌、绣球、凌霄,纷纷都开满了,园中鸟雀也多,叽叽喳喳的,是一派生机勃勃的春景。
她却仿佛仍孤身留在腊月寒冬,只感到冷。
忽而乍一抬头,却又见花团锦簇处站了一个人,朝服加身,显得尤其谨笃,与这满园的旖旎格格不入,可彼时落在沈西泠眼里却是最恰当的,令她忽然明白诗中所讲的“众里寻他千百度”究竟是一种怎样的意境。
那是齐婴。
沈西泠那时就像在深山夜雪中忽然遇见了一个熊熊燃烧的火堆,将她整个烧得暖了过来,她像根本不怕烫不怕疼似的,信步朝他走了过去。
他大约听见了她的脚步声,因此她尚未靠得很近他便回头看向了她,那双漂亮的凤目深邃又宁静,看起来像站在离她很远的地方。
沈西泠心里莫名紧了一下,有种不吉的预感,但她执拗地挥散了那股异样的情绪,还是向他走近。
直到站在他面前。
自后巷马车中匆匆一别,他们又很久没见过了,而她明明那样想他、有那么多话要同他讲,可此刻真到他面前了,却又忽然不知该说什么了。
口讷无言。
她的手指悄悄绞在一起,想了半晌才憋出一句:“……公子还没走?”
他负手站在她面前,高大且挺拔,闻言淡淡应了一声,说:“我在等你。”
沈西泠心中一动,有些欢喜,仰起脸看了他一眼,又忽而听得他问:“见过三弟了?”
几个字却让她刚刚浮起的心一下子又沉到谷底。
那种不吉的预感更加强烈起来了。
她的手指绞得更紧,又低下头,说:“……嗯,见过了。”
她低着头也不知道该看哪里,就只有看着自己的手指,用力地绞着,皮肤都有些发白了,耳中又听他继续说:“他都同你说过了吧——你怎么想?”
他的声音很平静,一点皱褶也没有,可她的波动却很大。
那把插进她心里的刀子好像一下子被人猛地拔了出来,血终于开始一股一股往外冒,痛感也猛地泛出来,疼得她几乎喘不上气。
沈西泠深深吸了一口气,又抬起头看向他,绞紧的手指微微发抖,可她努力使得自己正视他的眼睛,看着他问:“三哥哥说是公子让他去找我的,还说等我嫁人了会给我一笔丰厚的嫁妆——这是真的么?”
那时她的眼睛很亮,又透着一股执拗,有种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倔劲儿,撞进齐婴眼中,令他眉头皱起,又微微别开了眼。
他说:“嗯,有这么回事。”
虽则沈西泠其实隐隐早有预计,但那时亲耳听见他这样说,仍难免心碎神伤。
心中的伤口更疼也更深了。
在那个当口沈西泠笑了一下,浅淡又漂亮,而且显得苦涩,同时她心底浮起一个声音,正在轻轻地嘲笑她:你看,果然是这样吧。
这三个月来你一直装作无事发生、欺骗自己万事太平,指望着再见时你们就能和好如初,但其实你自己也知道,出事了,他变了,他在疏远你,而你死命地闭着眼不去承认就有用了么?
最终不还是这样么?你逃不掉的。
沈西泠,你逃不掉的。
当一切都糟糕到底了,沈西泠反而变得坦然了起来,她缓缓松开了绞在一起的手指,尽管它们还在微微地发抖。
她又一次抬头看向齐婴,这一回眼神很稳,也仍然很亮,像有一簇小小的火苗在烧着。
“你要我嫁人么?”她看起来很平静地问,“要我嫁给别人?”
那句“别人”是很微妙的,背后另有些微妙的、难以言说的意义,齐婴或许听出了这一层,因此他的眼神变得晦暗了起来,只是神情依然古井无波,说:“你长大了,应当嫁人了。”
“你说得对,”沈西泠淡淡一笑,美丽得惊心动魄,“但我不想嫁给别人。”
我只想跟你在一起。
倘若是平时,她一定会将后面这句话默默藏在心底、严防死守不让它被他听到,但眼下不同了,她察觉到了即将与他分离的危险,这种感觉是如此强烈,于是反而让她在那时生出一种无所顾忌的孤勇。
从没有哪一刻,她如此迫切地想要明明白白地告诉他。
她爱他。
她的眼睛更加亮了,连眉心的那一点红痣也仿佛更加鲜艳起来,齐婴太了解她了,她还没有开口,他便知道她在想什么。
他立刻打断了她。
“文文,”他的神情是从未有过的严肃和严厉,口气也是从未有过的坚硬和冷漠,“慎言。”
这样的齐婴是令人害怕的。
三年间,除了她头回到风荷苑求他告知父亲尸身下落的那天以外,他再也没有对她疾言厉色过,可眼下这样的神情又出现在他脸上,甚至比当年有过之而无不及。
可沈西泠竟然一点也不感到害怕。
她不但不害怕,反而心里像烧起了一团火,她笔直笔直地看着他,声音比他更大。
“慎言?”她笑了一下,既苦涩又带着不甚明显的讥诮之色,“我为什么要慎言?难道在你看来,我连把它说出口的资格都没有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