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是给拦在捷克那边去了,好家伙,愣是给扣留了几个月,您说说,这过的是什么日子啊,依我看啊,这外面的日子,忒苦,不如早早的回来了。”
“我就是守着我这个破烂摊子度日,我也不愿意出那国门受这个洋罪去。”
话说着,活儿一点也不耽误的,左右前后的忙碌,坐着吃的人也侧着耳朵听,时不时搭上一句话,好家伙,吃的就是这个热闹劲儿。
要论政治,这里的人,比谁都懂政治。
美国人不让咱们好,没别的法子,干就是了。
别的没有,全是骨气,跟你一干到底了,这就是我们中国人的能耐。
张德顺抿着唇,把烧饼里面放了油条焦圈,整整齐齐的一套,外面带着热乎的酥脆,里面是层层细腻的香软,要是一口再咬到那个薄脆,那个焦香啊,眯着眼睛过一辈子的事儿。
再闷一口豆汁儿,那一股子酸香味儿,能给从脚趾头激灵到天灵盖去,张顺德心里有苦难讲,面上便带出来一点。
话匣子观人无数,又是老主顾了,熟悉的很,自知失言了,没别的,张德顺的小儿子,打出国就没有回来过。
自己立定了,笑一声,“瞧我这嘴,张口就没边儿,您别往心里面去,当年你们家老小走的时候,咱们都知道,是为了学人家的长处去的,是个好孩子啊。”
是个好孩子,就是没信儿。
这都一年多了,人也不知道怎么样,家里是天天担心呢,张德顺人豁达,他就是爷们的性格,“现如今总理号召大家报效祖国呢,当初送他出去,就是为了今天的,他早先也写信讲是要回来,可是这算来一年了,也没消息了,他妈整日里担惊受怕的,又怕有信儿,又怕没信儿的。”
家里两个儿子,小儿子打小乖巧,可是这脾气吧,是真有主见,面上不吭声,可是这心里全是主意呢。
广播里声音外传,大家凝神听着,讲的就是话匣子刚问的话儿,要打仗了。
说是美国人到了朝鲜半岛,直接过了北纬38°线,占了平壤,整个朝鲜跟火上烤一样的。
张德顺坐在条凳上,大马金刀的坐着,手搭在膝盖上,听着广播里面讲,“美国公然声称,鸭绿江并不是中朝两国截然划分的、不可逾越的障碍。”
他再也吃不进去,三两口塞进嘴里,人站起来就走了,后面话匣子叹气,“这美国人,不能这么欺负人啊。”
先是拦截我们留学生,留学生两条路,一条走海上的,日本人在那里堵着,无故扣留我们的人。
往欧洲走的,欧洲各国都一个鼻孔出气,留学生辗转流离,哪里有个安心的地方呢。
现如今,公然占领朝鲜,并否认中朝边界线。
张德顺气的拍桌子,“狼子野心,简直是狼子野心啊,否认中朝边界,到时候好一下子过了鸭绿江,直接打到我们的国家来。”
“美国人一张嘴张开,说什么就是什么,我们的国土主权,坚决不能侵犯,我就是拼了,我也不能让美国人的脚,踩到咱们的鸭绿江。”
他气的拍桌子,点着手指头,气的狠狠的。
咬牙切齿。
美国人的飞机现在频繁在咱们头顶上飞,轰炸丹东地区,战火眨眼就到了鸭绿江边。
宋慧萍看他气成这个样子,看不过去,“你生这么大气做什么,打量自己身体好是不是?你别在家里拍桌子瞪眼睛的,有本事就去上战场去,真刀真枪的干。”
她脾气比张德顺还要刚呢!
自己小口的啜粥,低头啜一口,再抬头就讲,“谁不恨毒了美国人,可是咱们没法子,落后就要挨打,我一个儿子在人家哪里生死未卜的,我比你当爹的更心疼。”
“说是成立了留学生委员会,世界各地去接人去,你要是真想出力啊,就去干点事儿,咱们能量也不大,可是能做多少是多少,是不是这个理儿?”
饭是一口一口吃的,路是一步一步走的,咱们今儿跟人家差一万步,那就一点一点的追,总有机会的。
你强我也强,你刚我也刚,有本事你美国人千秋万代不会输。
她眼睛立着,咬紧了压根,“这美国人要是敢踏进鸭绿江,甭说您了,我自己就去那边跟他们打,你们家里爷俩,一个也不许拉,该去的都去。”
什么叫领土主权?
这就是领土主权,美国人你敢做初一,她转眼就能送丈夫儿子去前线,爷俩该光荣的光荣。
大张抬眼,看着他妈郁闷,“扯上我做什么?妈,您就不能心疼心疼我?”
张德顺也跟着儿子说一句,“你就不能心疼心疼我?”
宋慧萍看着眼前的爷俩,气的牙疼,她整天操不完的心,碗放下就回房了。
她就挂心老小,偏疼老小儿。
看着眼前的爷俩就闹心。
刚躺下,就听见外面一阵聒噪,人长长短短的喊着,“哎呦,生了,要生了。”
“老张家的,老张家的啊——”
第6章 出生
张建国又高低声的喊着,“梅如——梅如。”
宋慧萍从床上翻坐起来,脑子里过了一圈,梅如——梅如
忽然一个激灵,她小儿媳妇叫梅如,是这个名儿没错了。
鞋子正摆放着的,她踢踏的踩着就出去了,人死命的奔了过去。
到屋门口,张德顺也往外走,堵在一起去了,她一胳膊肘推开,张德顺给挤兑到一边去。
黄梅如要生了,他们下火车,本打算是回家里来的,其余的再慢慢商量。
可是谁知道,这孩子,营养不良还提前早产了,到了家门口了,竟然撑不住了。
一下子倒下来了,给张建国吓了一跳,原本在车下面扶着她下来的,却看她腿一软跪坐,人也纸片一样的单薄,天儿还刮着北风璇儿,这街面上的土,直愣愣的就往人身上扑。
黄梅如捂着肚子,她是真的疼,真的怕。
这孩子,她愧疚万千。
面色金箔一样的,不是那种好色,宋慧萍拉着问,“几个月大的,几个月啊?”
“九个月,九个月。”
张建国妈也顾不上喊着,人马上就抱着上了车,人家本来是送回来家里的,结果一看这样,直接就往医院送。
要关车门,却看宋慧萍挤进来了,给张建国挤兑到一边去,张建国慌里慌张的看她一眼。
却看她火速拉上车门,喊人家,“去仁慈医院,这边最近的,我给你指路。”
只给张德顺留了一车屁股的尾气,他气的跺脚,就不能等一会儿。
“爸,别急,你们先过去,有事儿跑一跑,我在家里准备好东西了,到时候给带过去,吃的用的都齐全。”
讲话的是大儿媳,人精神利索,刚从娘家回来落地儿呢,就赶上这一出了,到隔壁邻居家里,“我们家弟妹刚回来,没想到家门口没进就要生,我们家里没孩子,这些东西都没有预备上,匆匆去买也来不及,您看能不能给周借一下,赶明儿我们家里买回来再给您补上。”
自要是她开口,这时候就没有不应的,刘凤就赶紧屋子里面去拿,“我们家弟妹相巧了,也是要过几天生,这会儿东西预备上了没用,赶紧拿去用,给送医院去。”
她家里弟妹也是怀孕要生,只是弟弟那边不在家,海军常年在海上飘着,她不放心,因此从天津卫接了弟妹来,她自己给伺候坐月子,这大姑姐当的是真可以。
看着人走了,对着弟妹笑了笑,“这张家的,可算是怎么一回事儿,没来的时候天天盼着回来,这一回国家门口没到,孩子就着急生,真是时候啊,这孩子有灵气。”
是了,有了灵气。
很长一段时间都是大院里面的佳话,张西爱这孩子,生的有灵气,人家知道到家门口了,才放心出来的。
弟妹坐在椅子上,肚子大的跟什么一样,营养好得很,丈夫各地跑,国外的东西都能带回来,鱼肝油之类的也不缺,坐在官帽椅子上着实累得很,便起来站一气儿,“都不容易啊,听说是吃了不少苦,肚子都那么小一个,不太显怀。”
刘凤也不吭声了,不好说,这年头好好生的孩子十个里面还有一两个不活的,更何况是一路颠簸流离回来的呢,叹口气,“咱们一辈一辈的,吃了多少苦啊,就盼着从这一代孩子开始,往后过得全都是好日子,全都是平坦的大路。”
年头好了,日子有奔头,人人都有奔头,盼着国家强,盼着国家兴。
可惜张西爱这小孩,生出来不是很对头。
宋慧萍都不敢抱起来,你怎么抱呢,这孩子好容易生出来的,医生讲了,“产妇大出血,情况我们也听说了,确实是营养不够,给耽误了,所以生的时候没劲儿,能活着就是奇迹了。”
中医上讲这个就是气血虚弱,而且还受寒了,这是血淤,孩子跟胎盘分娩出之后,下血就止不住了。
多亏了人家这医院有产科圣手,愣是给保住了,其中艰辛,都是九死一生的事儿。
宋慧萍看着孩子,眼泪就哗哗的,抬手对着张建国就打,真打,“你做什么孽?做什么孽啊?”
好好儿的孩子,你们两口子做的什么孽啊。
这孩子生下来,就是三斤那么大一点儿,张德顺一个巴掌大一点儿,十个手指甲,就没有一个是全的,小孩浑身青紫的。
宋慧萍就哭,她心疼孩子。
这孩子,她就没长全。
医生不是很好讲,知道是归国的科学家,扶了扶眼镜,“低体重儿呢,皮下脂肪少,体温能力差,呼吸技能和代谢技能都比较弱的,很容易感染疾病,死亡率——”
死亡率比正常新生儿高很多。
张德顺就有点麻爪了,看着张建国,也恨不得踹上去,两口子,造的是什么孽。
旁边大儿媳王红叶看那孩子,五味杂陈,她是真喜欢小孩子啊,她结婚这么多年,就一直没有孩子。
半晌,讲出来一句,“这孩子,真乖啊,不哭不闹的。”
讲完,才觉得不对,什么孩子不哭不闹啊?
无非就是这孩子,喘气儿都觉得费劲,你看她肚子起起伏伏的,人蚊子一样的,怎么看怎么艰难。
张西爱小姐的出生,带着一点传奇,但是传奇之后,便是山崩地裂的揪心,这孩子五官也看不出来什么,太小了,五官都显得模糊。
抱都不敢抱起来,不吭声的在那里闭着眼睛,你心里七上八下的,脑子里就一句不好活。
她是在实验室里面长大的,各种气体,各种化学物品,宋慧萍一想起来这事儿,她就想哭,孩子知道什么啊?
第7章 孤与他枪对枪来刀对刀
王红叶去看黄梅如,坐在一边拿着汤水出来,“从家里做的红糖鸡蛋水,你多吃点。”
打开饭盒一看,里面都是鸡蛋,一点也不吝惜的,黄梅如你说怀孕了,她就没吃过什么东西,张建国在一边看大嫂一眼,“嫂子,你这——”
王红叶摆摆手,“赶紧趁热吃,亏了身子可不行,你们回来了,后面还有大用处呢,没个好身体怎么能行呢。”
她就喜欢西爱这孩子,就想跟他们讲一讲,“可文静了,有时候醒过来了,也不吭声,不哭不闹的。”
“吃东西多,爸托人去要了奶粉回来,一上午就吃好几顿呢。”
喜滋滋的,说一气儿,就想走了,想去看看孩子去,“你好好休息,东西放在那里我一会回来收。”
看着王红叶走了,黄梅如斜靠着枕头,人穿着一身白蓝相间条纹病号服,瓷白一样的,她吃几口,便觉得恶心了,吃不进去。
张建国看她拿报纸,便读给她听,“中国人民志愿军组成后,原拟先出动两个军、两个炮师。但是恐鸭绿江铁桥被炸时,不易集中优势兵力,失去战机。故决定将四个军三个炮兵师全部集结江南,待机歼敌。”
讲完,夫妻二人,相坐无言。
春未到,冬已来。
后世观战,大多眼高手低,拿起放下不费吹灰之力,还能加上几句马后炮一般的点评,但是能切身体会其中一二的,百人不足一。
黄梅如闭着眼睛,紧紧的抿着唇,浑身一阵犯冷,她下巴已经是尖尖一点了,人瘦瘦的一条,瘦的厉害,什么美人脱了皮肉剩下骨头,也看着有一些黯淡,“我们现在是抱着老大哥取暖,两大阵营对峙,亚太地区的主动权,就是从这里开始的。”
她手指屈起,轻轻的扣着报纸上的朝鲜地图朝鲜要是被资本主义统治,就是在中苏两国的心脏旁插一把尖刀。
张建国手撑在膝盖上,看着她,“咱们得打,必须得打,不打,明天美国人就能过了中朝边界线,在我们这里宣称霸权、耀武扬威了。我们经历了八年抗战,四年内战,好不容易盼着和平的到来,美国人就打到了咱们的家门口,丹东都被炸毁了。”
这是为什么一定要打,必须打。
不为了别的,就为了咱们得之不易的好日子,咱们不是一代人在那里扛着,是多少代人,多少先辈血趟出来的日子啊,才有了今时今日。
张建国转眸,看窗外,夜色深沉,走廊里渐渐轻巧的脚步声也熄灭,只有漆黑深夜。
小巷子有走夜路的人过,路灯也没几盏,大吼着一句,“哪怕黄巢兵来到,孤与他枪对枪来刀对刀——”
张建国一愣,孤与他枪对枪来刀对刀,真硬气啊,纵是美国人,咱们靠着苏联老大哥,真刀真枪的干,谁也不怕谁。
这人唱的是《珠帘寨》,数太保,走夜路的人时常怕黑,便喜欢张口来一句京剧名段,给自己壮胆儿的,什么魑魅魍魉都退散了,唱的嗓门高亮,黑夜里蝉鸣一样的,宵小也不敢近身,知道是个壮汉。
听着腔调浑壮,只怕是要把心里的郁气都散出来,叫听的人听在耳朵里,不仅不觉得聒噪,反而觉得安心的很,像是大酷暑天里天井搭的凉棚下面,人睡的恍恍惚惚的,听到蝉鸣阵阵,越发的安心合上眼睛,翻身继续睡了。
王红叶也脚步匆匆回家,怕晚上寒天难熬,特特的做了宵夜来送,这会儿拎着网兜子回家,手冰凉的冷,但是一想起来那孩子,不由得笑,她就喜欢这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