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大门,两个人不知道又商量些什么,你推我搡的。最后还是陶母出面,扒着围墙探出一个脑袋,两只眼睛转个不停,像是要摆脱瘟.疫一样急道:“仙人,这孩子就交给你了。以后他跟我们没关系,没关系哈。”
说完转身就跑,两头牛都拉不住。
巫夏:……
“以后别叫他们来了。”经过大夫时,她提了一嘴。
大夫为难地点点头,“我想着就算是捡回来的,养到这么大,总归是有感情的。唉……这对夫妻,造孽哦。可怜了这个娃娃。”
“怎么?”巫夏听他话里有话,好奇问道。
“没什么大事,从小吧,这子赫就聪明,但是那两口子不要聪明人,只要一个能下地干活的。大冬天,手指头都能冻掉的日子,他们窝在家里,让七八岁的子赫去砍柴洗衣犁地喂猪,还不让吃饭……唉,那孩子也是笨,不知道说点好话哄哄人家。”
老村医摇头叹息,“他那会儿耳朵都被冻烂了,黑乎乎的一团,又硬又脆,我看他可怜,给他一瓶药酒让他涂。你猜这么着,那些烂肉结痂被撕下来,就是一个耳朵的形状哦!可怜啊……夏天更是苦,热死人的天,苍蝇都不飞一只,他却要天天下地,手心全是口子……”
“那他最近几年——”
“这小子长大了,敢跟他爹叫板了,日子才稍微好一点。就算是这样,他们家的收入也有很大一部分来自子赫。子赫人长得好看,那镇上的大胖子就喜欢他,陶青周红两人不知道得了多少好处,天天想着把子赫送走!”
老村医唏嘘。
巫夏若有所思地掀开门帘。
房间狭小昏暗,仅有几缕微风透过小小的竹窗飘进来。
鼻尖充斥着浓郁清冽的药草清香,她忍不住屏息,望向床铺。
空的。
“吱呀。”
竹窗被彻底打开,清瘦的少年背对着她。
巫夏心头浮上一丝荒唐的想法:陶子赫像是一幅未完成的明媚而热烈的油画。
苍白的肌肤、乌黑的墨发、大片染血的绷带、藏青色的衣裤。
每一个组成画的部分都泾渭分明,多一点累赘,少一分寡淡。
她上前坐在他身边,目不转睛地顺着他的视线眺望。
视线里是看腻了的大山和天空。
巫夏觉得无聊,认认真真地打量起这个无比顽强的反派。
轮廓分明,五官清绝艳丽,因着重伤,像是被一团水雾洗去了他所有的不羁和高傲。
陶子赫任由她打量,黑白分明的双眸没有一丝情绪。
巫夏这会儿又觉得他像是一条干干净净,不带任何杂质的清河了。
“你别伤心。我说过,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你爹娘给不了你的,”她豪迈而认真地拍拍胸脯,“我给。”
两人靠得极近,她裙摆层层叠叠,如风雨中脆弱的花枝,飘飘忽忽地拂到他藏青色的裤子上。
风渐大,又吹到他随意放在身前的手中。
陶子赫被这动静惊扰,目光逐渐流转,移到她脸上。
“真的吗?”他声音很轻,“如果——我想要你的剑呢?”
第12章 教他认字
巫夏晃晃脑袋,下意识手心上翻,翻到一半,反应过来又把手按回去。
陶子赫见她的动作,轻笑一声。他仅用一句话就辩驳了她之前反反复复强调的“全给你”言论。
巫夏脸腾地红了,第一次因为自己的假大空言论而升起一丝心虚。
但她还是准备为自己狡辩一下。
“秋雨是我的本命飞剑。”她说得很慢,努力组织措辞,“你知道为什么它没有剑鞘吗?”
陶子赫看过来,“为什么?”
“因为我就是它最好的剑鞘。”她一本正经道。
“它在我的识海内孕育,我为它提供最好的庇护场所。二者相辅相成,我跟它——是一体的。”
说完最关键的一句,她松了口气,“而且,本命飞剑只有剑主才能使用。于你而言,它就是一块废铜烂铁。”
陶子赫垂眸,盯着她的腹部。
巫夏被这赤.裸的目光看得不好意思,想抬起手挡又觉得矫情,一番纠结,面无表情地任他看了。
好在他很快移开目光。
“你放心,虽然秋雨不能给你,但我以后会给你一把跟秋雨不相上下的剑。”
“攻击我们的是什么?”他突然问。
巫夏深知这时候是灌输理念的最佳时刻,清清嗓子为他介绍:“蛛魔。”
“魔,恶心低劣、凶狠暴虐、毫无人性的畜牲。一般按修为分为六阶,一到三阶魔核毫无用处,四阶以上,炼丹师才会垂青。”她反反复复强调,抬眼悄悄观察他的表情。
陶子赫毫无表情,坦坦荡荡与她对视。
“那蝶族又是什么?”
巫夏言简意赅:“就是修真界一个种族,跟人修差不多,我就是一名蝶族。”
他点点头,话题一转,“我已经好了,我要学习剑法、还要认字。”
巫夏不敢置信,皱着一张脸戳戳还在他溢血的绷带,问道:“已经好了?”
陶子赫睁眼说瞎话,“嗯。”
“不行,不要胳膊不要命就直说!在你伤没好之前,我一点剑法都不会教你!”
陶子赫目光幽深起来,直勾勾地盯着她不说话。
巫夏理直气壮,丝毫不惧。
两人僵持半天,陶子赫率先撇开眼:“那先教我认字吧。”似是知道她要反驳,压抑着不耐烦加了一句,“我不动手,你只要告诉我那些字怎么读,我在心里念一遍。”
巫夏:“……这个可以,你等着,我今晚就教。”她拢拢自己的衣领,“我去给你买书,买笔墨纸砚。对了,你有什么想吃的吗?我可以一起买给你。”
陶子赫一怔,下意识地摇头。
还从来没有人问他要什么,想吃什么。
巫夏心情很好,“拯救宗门”的计划切实推行一大步,她可不得对这个小徒弟好点嘛。
见他拒绝,她弯下身,笑眯眯地凑到他面前,“人怎么可能没有想要的东西?”她豪迈地拍拍自己的乾坤袋,“放心,我钱很多的!”
陶子赫身子后缩,吐了一口气,“真没有,你去吧。”
巫夏直起身,若有所思地盯了他一会儿。没一会儿她笑笑挥手,“我很快回来。”
村上没有店铺,要去买这些只能去镇上。
巫夏本来一条道直奔书坊,然而却被一个不灵不灵闪着华光的铺子绊住了脚。
金质曲成栩栩如生的凤头,其间缀以红翡,红得惊心,红得动魄。缠绕在笄端的金丝花枝和垂下的流苏更是为它增添了一份明媚与生机,好似烈焰火凤出世,百鸟即将朝拜。
在一堆粗制滥造的饰品里,这个红如烈焰的金步摇一下就让她迈不动腿了。
店家本来都准备关窗歇业了,见她气度不凡,一双眼盯着这金步摇,当即笑眯眯地示意她上前。
“姑娘,你眼光咋这么好?这是红翡滴珠凤头金步摇。你瞧瞧这红翡,我敢打赌,方圆十里都找不到一个!还有这金丝花枝……说实在的,这是我老娘当初的陪嫁,要不是家里孩子多,我才不拿出来卖咧!”
巫夏小狗一样点点头。
修真界不喜欢这些俗的,各个都穿白衣,简单挽个发型就行。在他们眼里,一把剑才是一个人最好的门面。
可巫夏不同!她尤其热爱打扮自己,白衣只有几套宗门里发下来的,剩下的全是五颜六色花花绿绿的心头好。
店家见能成,干脆把门打开,示意她进来,让她试戴。
金步摇没入乌发,红翡缠丝,流苏荡漾。
巫夏眉似新月,雾里看花,绛唇映日,一步一晃间,轻灵细碎的碰撞声并不恼人,只勾得人心痒痒。
仙姿玉色,尽见天真。
店家不自觉看呆了。
镜子里花面交相映,巫夏仿佛成了民间的姑娘,她羞涩地摸摸脸,“多少钱啊?”
店家反应过来,该宰还是得宰,佯装肉痛地伸了三根手指。
巫夏不太懂,把乾坤袋里的钱掏出来一部分,觉得应该是够了。
谁知店家眼巴巴地盯着她,示意她再拿。
她抿唇,又拿出来一点。
店家摇头,“姑娘,不够啊。”
巫夏在心里默默谴责了一遍张伞和陶逸春,把钱全掏出来。
店家眼睛一亮,“够了够了!”说着便迫不及待地要从她手里抓钱。
巫夏:“……”
晴天霹雳!
她捧着银子连连后退,让他扑了个空。
要是把钱全部拿来买这个金步摇,那陶子赫的笔墨纸砚不就买不到了吗?
第一次当人师父,不可以言而无信。
“唉,姑娘,要不要啊?”店家搓着手,眼神莫名其妙加了几分怀疑和渴望。
巫夏在店家同步变脸的间隙中,取下金步摇。
“我钱不够,不要了。”她羞耻地盯着地面,总感觉东西都试戴了还不要太耍流氓了。
但她真的没钱……
店家面容几经变换,强迫自己挂上笑,“怎么会呢,我见你的钱刚刚好啊。”
巫夏觉得窒息,一刻都呆不下去,三步一回头地离开,“等我以后有钱再来买!”
走在街上,又一次反思自己究竟为什么这么穷后,她来到书坊,把所需要的笔墨纸砚全买了。这些东西其实也很贵,她钱袋立即瘪了。
虽然资产已经快接近零,但是路过一个卖糖葫芦的老阿婆时,她还是可耻地停下了。
“小姑娘,要几根啊?”面容慈祥的阿婆问。
“两根。”
她都想好了,一根现在吃,还有一根拿回去给陶子赫。反派一定不吃甜的东西,那时她再“勉为其难”地帮他吃掉。
巫夏傻笑一会儿,觉得自己可太聪明了。她撕开糯米纸塞进嘴里,健步如飞,边走边思考一个重大问题:接下来的日子还需要用到钱吗?
虽说陶子赫的医药费她已经付过了,可是他受伤,需要补身体,陶青周红两个人也不认他。那她……可不得挣钱养他?
脆弱的人类,真烦!
等她心事重重地回到村医家,天已经黑了。陶子赫这家伙正面不改色地喝中药。
巫夏噘着嘴把糖葫芦递给他,“喏。”
她递给他的动作幅度很小,胳膊肘已经做好拐回来把糖葫芦塞到自己嘴里的准备。
陶子赫犹豫了下,放下碗,沉默地接过糖葫芦。
巫夏:……
失策,他居然吃!
不过陶子赫没有立即吃,他盯着糯米纸看了半天,不知道在看什么。
“你要把它撕下来吗?”体谅他右肩不能动,巫夏俯身,准备帮他把纸撕下来。
陶子赫转了一圈糖葫芦,“这个能吃吗?”
他唇瓣一开一合,苦涩的中药味溢了出来。
巫夏闭了闭眼,猜他说的是糯米纸。
“能啊,不过没味道,可吃可不吃。”
陶子赫低头咬了一口,酸酸甜甜的,冲淡了嘴里那股苦味。
吃了一个还是很苦,他又吃了一个,等到嘴里终于被甜味弥漫,他缓缓吐了口气。
巫夏吞吞口水,埋着脑袋翻书。
修真界其实对于文化这一块不大重视,实行三年义务制教育,基本上认字就行。儒修倒是与寻常人不同,他们出口成章,有时甚至一个字就是一个招式,所以他们要参透文章含义,阅览天下书。
只有三年级水平的巫夏丝毫不慌,毕竟上一世还寒窗苦读十九年,教一个大字不识的文盲,绰绰有余。
她买的这本“字典”前面类似于儿童启蒙读物《弟子规》,文章由简入难。
大概扫了一眼,念着他是个病人,不宜过于用功。她决定这几天每天带他念一个句子,教六个字。
其实六个字也有些多,她以前就是学语言的,知道让一个初学者不成体系地学认字,是一件很痛苦的事。
不过反派应该很聪明,他肯定能接受这种强度。
陶子赫放下糖葫芦,坐到她身边。
乡下的夜晚基本上不点蜡烛,好在巫夏有琉璃灯。
无边的昏暗被一束橘色光芒驱散,背后的墙上投下两道靠在一起的影子。
书放在陶子赫面前,巫夏撑着下巴,几乎是一字一顿地念出了第一句话。
陶子赫今天乖巧地不像话,她说一句,他就念一句。
一个句子读了几遍后,她开始一个字一个字教他认。
出乎意料地,有些字他居然认识。
“以前徐秀承诺过要教我,学了几个字。”他语气毫无起伏,左手抓着砚台,似乎是想磨墨。
巫夏按住他的手腕,“今天不写字。”
陶子赫绝对是在生气,但毕竟有求于人,对方还是他“师父”,他忍了。巫夏观察他的表情,很美妙地猜着。
“你再教点吧,我可以记住的。”
等她合上书想回去休息时,破天荒地,他拦了一下。
巫夏这几天白天一直在搜查,其实已经很累了。
陶子赫虽然没说话,但眼神却莫名地透露出一种刻意隐藏起来的期盼。
巫夏在他的眼睛里看到自己,愣了一下。
不知怎的,她忽然很想知道,梦里那个屠戮同门的陶子赫,在前几天有没有遇到蛛魔?
在他几乎重伤不治,因为一点医药费就被陶青周红抛弃时,他有没有遇到一个教他认字、传授剑法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