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比如要办满月宴的这个欧府吧,欧将军是正五品的宁远将军,但他可不是哪儿来的世家子,而是一步一个脚印,出生入死,经历多场拼杀才积累下战功升到正五品的农家子弟。
欧太太与其同村,是个大字不识一个的村妇,欧家其他的兄弟姐妹们就更不用说了,会写自己名就算是很有本事了。
欧将军发达之后就把老父母、妻儿以及六个兄弟姐妹都接了过来,老老少少十几口人住在一处,说是‘欧府’,其实叫‘欧家村’可能更为贴切。为了省钱,他们下人也不请一个,里里外外都是家里的媳妇们在忙活。
曾淑想到他们家便有些头疼,“他们家还请了谁?”
晴雁道:“还有钟将军府的二姨娘,曹小将军的夫人,宁将军的夫人,以及其他几位将军太太。”
曾淑:“那你便备一份礼吧,侯爷说欧将军又立了功,这次论功行赏之后怕是要升到四品,他们家大姑娘的满月宴,我还是要去露一露脸的,毕竟他是侯爷的得力属下,不要失礼了。”
侍书撇嘴,“夫人您才不会失礼呢,侯府指缝里落下来的东西,她们看得眼睛都要直了去。欧府的礼最好打发了,直接送金银就好,他们家穷得叮当响,全家十几口人就指望着欧将军的饷银过日子。”
“不然也不会办个满月宴就全城嚷嚷。”
曾淑摇头失笑,“好了,就你看得清,快去和晴雁一起准备吧,送两匹料子,再让绣娘赶制一身衣裳,此外再添一把长命锁也就够了。”
若是在京城,这些肯定是不够的,但在边城这样的地方却是尽够了。
按照傅永宁的品阶,他上面还有钟将军,平级的有曹小将军,次级的则是宁将军等人。但钟将军夫人远在京城,边城是二房妾室做主,所以当某个将军嫁女儿,曾淑给的那副添妆的头面压过了钟二姨娘以及曹小将军夫人的时候,她便悟了这个道理。
第七十一章 边城的日子
晚上傅永宁回来的时候, 曾淑跟他说了这件事,“欧将军家里有一个儿子,如今生了个女儿, 正好凑成了一个好字。”
傅永宁动作极快地用着桌上的晚膳, 而曾淑已经吃饱了, 正有一搭没一搭地夹上两筷子,听到曾淑的话后,他道:“欧大牛?确是个勇猛的。”
“这名倒是朴实, 等等,”曾淑突然盯住他的嘴,凑近前去道:“你的牙齿怎么流血了?你张开嘴给我看看。”
傅永宁别过脸,“没事, 这在边城是常有的事。”
曾淑怀疑,“那我怎么没有?”
想想觉得奇怪,曾淑不放心地按住他的手, 关切地问道:“你莫不是生病了吧?不行,得让人给你看看,晴雁,晴雁?你去把孙府医找来。”
晴雁要跟着曾淑一起来边城, 孙府医自然是一起来了, 他们夫妻两个现在就在后罩房那住着,如今晴雁还有了一个多月的身子。
孙府医听到跑腿丫鬟的话后连忙提着药箱急冲冲地来了,他把完脉后放松地道:“侯爷并没有生病,健壮得很。”
傅永宁顿时就抽开手,看着曾淑道:“我就说没事。”
“那他的牙齿怎么会流血?”
曾淑疑问道:“我记得他在京城的时候并没有这样的状况,怎么来到这儿就有了呢?这人好端端的就流血了,你还说没有毛病?”
这个事情孙府医知道, 自从之前夫人‘怀孕’一事之后,他就深知自己医术还不够精湛,所以最近这几个月是日夜钻研。除了时不时地出去给人看病之外,借着侯府的名号医书读了一本又一本。
这些医书里头有的是发人肺腑的大家之言,有的只是医馆大夫的日常见闻。
侯府这状况刚好在某本医书上有,于是便道:“侯爷这症状边城的许多人的确都有,甚至不仅仅是边城,京城的普通百姓也是如此,特别是冬天的时候,但春天一到便平安无事了。”
曾淑有些不敢相信,疑惑道:“你的意思是,这种病就像天上下的雪一样,冬天来一趟,然后春天就走了?”
孙府医点头,“确实是如此,若是夫人您不放心,也可以让侯爷常吃一些大枣和山楂,如此便能缓解甚至是治愈,当然不吃也不碍事的。”
曾淑一听,马上就让丫鬟安排。
傅永宁虽然觉得麻烦但还是拗不过她,山楂酸溜溜的他不喜欢,于是每天都得带着满满的一荷包大枣出门,甚至曾淑自己也带了一些在身上,偶尔也吃上几颗。
然后到了欧府大姑娘摆满月宴的这一日,曹小将军夫人趁着周围没人的时候就拉着曾淑的手问道:“傅夫人,听说你这里有个方子,可以治这冬日里口舌生疮,满嘴燎泡并且牙齿血流不止的毛病?”
曾淑点头道:“是我家府医从一本古旧的医书上看到的,怎么,你们家曹小将军也有这毛病?听起来还比我家侯爷重上许多。”
毕竟傅永宁也就只是牙齿出血而已,燎泡倒是没怎么长过。
“是啊,”曹小将军夫人愁眉苦脸,有几分不好意思地道:“不但我家将军有这个毛病,公爹和孩子们也有呢,所以一到冬天他们就不想吃东西,说是吃饭都疼,可把我和婆婆愁得不行。”
曹小将军夫人的公爹曾淑知道,就是之前边城的最高守将曹将军,如今已解甲归田了,最高守将也换成了同样在此地驻守多年的钟将军。
曾淑对大半辈子都待在边城的曹将军等人还是很敬佩的,当下便毫不犹豫地把方子告诉了她,并道:“我亲眼看过那本医术,除了山楂和大枣之外,还有木瓜、芡实以及马齿苋也可。”
“那可太好了,”曹小将军夫人喜道:“山楂和大枣边城并不多,但马齿苋可是到处都有的,特别是再过几个月,家家户户都要采一些。若真是有此功效,那傅夫人你可是立了大功了。”
“这边城旁的没有,像我家将军这样的人可太多了。”
“他们军营里头遍地都是。”
这曾淑倒是未曾听闻,奇道:“怎么会有这许多?”
“哎,”曹小将军夫人叹息,“还不是吃喝闹的,边城这地方庄稼长得不怎么样,每年都要朝廷接济,但养得牛羊却很不错。”
“特别是羊,不比京城那些富贵人家精心饲养的差多少,而且啊每年秋天的时候北边草原上的那些牧民们都会赶着成批的羊群跟咱们换些盐巴、茶叶等等,这个时候的羊肉便宜,一串钱便能换上一只。”
“偏偏除了肉,就没别的了,可不得使劲吃。”
“这羊肉吃着吃着,就这样了。”曹小将军夫人感慨,“我们将军这种还好些,偶尔还能吃些萝卜白菜以及腌菜之类的,那些百姓可就不行了,即使自己家里有种也拿出来换了银子。长年累月的这样下去,牙齿都掉光了,这事你出去看看就知道了。”
顿了顿,她又道:“不过在边城这种地方,能活到掉光牙的人也少。”
曾淑刚刚还高兴着,但听到这话后就觉得有些沉重起来,边城的百姓们为何活不到牙齿掉光的时候?
自然是在半道上就死了。
为什么会死?那就离不开害得傅永宁大雪的天都要骑马到城外巡视的那些个南下的辽人了。
于是回去之后她便对傅永宁道:“我想为边城的百姓们做些事情,他们的日子实在是太苦了,你觉得做什么才好?”
傅永宁从没想过这一层,在他的愿景里,能够领兵北上,把辽人的皇帝擒于马下杀得他们的将士落花流水,尸横遍野,那就是对边城百姓、对朝廷、对陛下最大的喜事。
至于怎么让边城的百姓过得好一些?
那是知县、知州们的事。不过由于边城的特殊地位,在有过读书人的知州弃城而逃被满门抄斩之后,这里的知州都是由守城将领兼任着的。
于是他想了想,道:“减免赋税?”
……
曹小将军夫人听到曾淑的话后哈哈大笑,“天老爷啊,你们将军,真的,真的是让人说什么好,边城的百姓们哪儿有赋税这等东西啊。若像别的地方那样苛捐杂税一堆,人早就跑得没影儿了。”
“将士们立誓‘人在城在,人亡城亡’之后,就没有赋税这等东西了,不然谁还愿意在这儿待着呢?”
“谁还愿意把一个个儿子送到战场上去啊?如今只要辽人一来,家家户户都抽刀牵马,为的就是守住自家的那几亩地,来年不饿肚子罢了。”
原来是这样。
这次轮到曾淑有些不好意思了,她歉然道:“侯爷只惦记着打仗,都不关心这些,我也不知道,幸好有你提醒,不然我们两个贸贸然的和钟将军一提,真的就得闹笑话了。”
曹小将军夫人虽然人称‘小将军夫人’,但也是因为曹小将军有个爹是曹将军的缘故,实际上曹小将军夫人的年纪比曾淑要大上十岁不止,如今她听到曾淑的话后边用赞赏的目光看着她道:“你们两个能有这个心,就已经很好了。”
曾淑道:“我们来这也有一些日子了,觉得这里民风淳朴,百姓们都有一股的精气神在,便想为他们做些什么事情。”
“谁知却是想当然了。”
听到曾淑这话后,曹小将军夫人沉默了一下,然后迟疑道:“若你真的这么想,不如给幼慈院捐一些衣物?”
“那些都是可怜人。”
“幼慈院?”曾淑咀嚼这这个词,问道:“是小孩子和老人家的住处?”
“是啊,”曹小将军夫人道:“都是一些无家可归的小娃娃,以及没有亲人在世的孤寡老人,另外就是一些被辽人砍断了胳膊腿,在外头挣不到吃喝的将士们。公爹还在任上的时候把他们都聚集在一处,送些吃喝养着。”
“但……”
曹小将军夫人的神情有些不忍,“他们人数越来越多,平时大家伙儿省着些,时不时的有人送东西去,总能勉强图个温饱。但每年冬天这个时候家家户户自己都填不饱肚子更别说接济了,所以里面冻死,饿死都有的。”
看着曾淑的脸色有些变了,曹小将军夫人苦笑道:“我本来啊,也不该和你这年轻媳妇说这些,上千号人呢,那就是个无底洞,不管送多少东西过去都填不满的,但既然你有这个心,我也为他们高兴,便又说了。”
“他们曾经,都是护着大家伙的好汉子呢。”
“我们如今能做的也不多,就是偶尔送些吃食、衣物以及银子过去尽一尽心罢了。若有人走了,好歹也能得副薄棺材,下辈子投个好胎。”
曾淑听得心里面沉重万分。
她明白曹小将军夫人的意思,若只是三五十人,那事情就很简单,每个月送一二十两银子过去就好,那并不多,以她们这样的人家来说也就是一桌子席面。
但是三五百人就是一二百两,上千人就是每月五百两往上,甚至还不止,因为除了吃喝以及衣裳之外,还有看病等等,那都是要银子的。若只是一两个月还好,但长年累月甚至是十几二十年的,又有哪一家能支撑得住呢?
第七十二章 边城的日子
曾淑带着人和几辆马车, 停在了破旧的幼慈院前。
这地方说是破旧,其实还有些抬举了,这一片屋子也就掺着草根的黄泥墙还能看些。寻常屋子顶上的瓦片是没有的, 搭的是一种曾淑不认识的大叶子, 都干枯了, 上面还浮着泛黄的一层土。
除了这些之外,里面还传来了一股子怪味,就像是, 就像是好多人乱糟糟地聚在一处的那种味道,让人说不上来。
最起码曾淑和几个大丫鬟刚下车的时候,就忍不住后退了两步。
许是她们停留得有些久,敞开的门里头有人影晃动, 不一会儿就走出来一个弓着腰的老婆婆,冲着她们含含糊糊地说了几句话。但曾淑几个都没有听懂,下意识地看向带路的元大娘。
元大娘这时候已经和这位老婆婆搭起话来了, 两个人叽叽咕咕地说了一阵子,元大娘才转头看向曾淑道:“夫人,这是黄婆婆,她问我们是来做什么的。”
曾淑道:“你跟她说我们是来送些东西的, 有米面, 也有衣裳,这里面一共有多少人啊?”
元大娘又问了一番,才道:“夫人,里面现在有好多好多人呢,哎哟黄婆婆也不晓得有多少个人,只知道每天煮的粥都不够分。她说你们能送东西来实在是太好了,感激不尽呢。”
元大娘的话还没说完, 那位黄婆婆就要跪下给曾淑磕头,不过被好几个人拦住了。
“使不得,使不得。”曾淑道:“你快起来吧。”
被门外的这番动静影响,门里头陆陆续续地出来了好几个人,有头大身子小的孩子,也有缺胳膊并且断腿的干瘦汉子。
这也是边城常见的一个情形,这里残了身子的男子要比别的地方多一些,有的缺了一截胳膊,有的瘸了一条半条的腿,还有的甚至两条腿都没了,就躺在路边靠行人施舍一点吃食度日,然后某一天人就不见了。
这些人,都是从一场场战事里活下来的。
他们若只是缺了一条胳膊,还能回乡安置,但若是缺了腿却是做不得活计了,便都留了下来。
几十年下来,就有了这许多。
……
从幼慈院回来的时候,曾淑的心里沉甸甸的,那里头和她想象的不太一样。孩子没有多少,并且都是些身子不太好的,那黄婆婆说康健的孩子多半会被城里别的人家领回去,哪怕是做个下人,好歹能吃饱。
只有生了病,治不好的才会留下。
至于老人家也是如此,但凡来了这里的,活便不太干得动了,也就帮人洗洗衣物挣两个钱糊口,好歹这里住是不收银子的。
另外一部分就是那些从战场上下来的,多半缺了腿,做不了什么活只是一日日地编些麻绳等物。
如今里头的人数,并没有曹小将军夫人说的上千之多,现在也就两三百人,上千人那会儿还是三年前那场战事之后。
但这么多的人,也让曾淑一阵发愁了。
她对侍书感叹道:“他们都不是那些好吃懒做的,你看了吗?就连几岁的小娃娃也能帮着干活,没有脚的人手也还在忙碌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