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军霞局促地道歉,解释今天年二九,按照习俗要上供。
“让我来做不就行了?我又不是不会。你赶紧歇着去。”章遇宁从小看到大,怎样的流程她一清二楚。宁军霞以往上供做的那几道菜她也有留意,不是不会,只是手艺不比宁军霞罢了。可姥姥姥爷不至于嫌弃她。
宁军霞不欲惹她再发脾气,听从她的指挥,揉着有些酸痛的肩准备回去休息,离开厨房前到底踯躅着补充一句:“记得捎上你爸爸。”
章遇宁用背影闷着声“嗯”了下,手中切菜的刀没停下。
因为每年清明和姥姥的祭日章遇宁都不在家,而姥姥的墓随以前姥爷一起修的,没去市里统一的陵园,就葬在离家很近的山头上,所以章遇宁照旧随宁军霞一起去给姥姥扫墓。
烧纸钱的时候,章遇宁向姥姥交待了几句她今年的新情况,抬头便见宁军霞的眼睛红了。
宁军霞解释是被火苗熏的。
章遇宁哪儿能不清楚,她其实愧疚心又发作。
高二那年姥姥去世后,宁军霞原本想带她搬入城关生活,章遇宁没同意,宁军霞便作罢。章遇宁成功考入清华后,宁军霞庆幸当初那笔钱没有用在城关买房,一心攒钱希望能负担起章遇宁日后出国继续深造的费用。然而章遇宁大三那年,宁军霞因为过度操劳生了场大病,动了个手术,后来章遇宁不愿意出国,宁军霞非常自责,即便章遇宁还是留校,从计算机转到高考报志愿时没能进去的经管学院继续攻读硕士学位。
章遇宁承认自己的选择确实出于对宁军霞的考虑,考虑宁军霞一个人生活在清荣,万一再出点什么事,章遇宁远在国外,比在北京还要难以照顾宁军霞,所以没想离宁军霞更远。但这是当初高考报志愿就在章遇宁心里埋下的种子,她的目标非常明确:考好的大学、读热门的专业,为毕业后顺利找工作奠定有竞争优势的敲门砖,努力挣钱把养家的责任从宁军霞肩膀上接过。
轻轻搂了搂宁军霞,章遇宁再次明确地宽慰宁军霞:“我现在遇到的工作机会很好,出国镀金回来的人都没竞争过我,你真的不用再惋惜了。能力高低最终取决于个人而非学校,更不是出没出过国,等我工作稳定下来,存到积蓄,你想让我出国再念书我保证去读。”
中午午饭后,章遇宁还是让宁军霞去休息,由她来补做家里的大扫除。虞晓羽给章遇宁来电话,让章遇宁下午早点到场,可以和大家多拍拍照片,还能和老同学叙旧。章遇宁推辞说自己有事,傍晚婚宴之前再去。虞晓羽未勉强。
四点半左右,章遇宁坐公交进城关的路上,划到了虞晓羽的微|信朋友圈,虞晓羽已经迫不及待地拨冗分享她的幸福,发出许多照片,看起来应该暂时是从其他人的手机里搜罗来的。章遇宁在一张伴娘团与新娘合影的背景里,捕捉到几个伴郎团成员的身影。
章遇宁最先认出的是林跃。
她对林跃的印象其实和郑耀差不多,记得林跃曾经和瞿闻宣关系特别好。进入大学后林跃不仅和她同一个学校而且同一个院系,他又以出众的外貌成为系草,章遇宁很难回避他的名字。而计算机的女生人数少,光舍友就没少在宿舍提他。
后来舍友无意间知晓章遇宁和林跃原来是高中校友,曾打趣章遇宁怎么没近水楼台先得月,章遇宁说自己对林跃不感兴趣,倒在那次宿舍的睡前卧谈里,第一次坦然地向他人吐露她曾经长达三年的暗恋。彼时舍友们感叹,大多数人的暗恋都比较苦涩甚至卑微,怎么从章遇宁口中没有听出这种感觉。她反倒不明白,为什么会苦涩甚至卑微?
高中校友的关系传出去后又有想追求林跃的女生向章遇宁打听林跃高中的事情,章遇宁表明自己和林跃这个校友并不熟,杜绝麻烦。
照片里章遇宁第二个认出的人才是瞿闻宣。
说实话她不敢百分之百确定,那是个三分之一侧脸,在林跃的旁边,章遇宁觉得气质不太像,记忆里的瞿闻宣即便什么都不做也掩盖不住他身上那股肆意张扬的劲儿。但他单手搭住林跃肩膀的姿势,又和高中时期课间操结束回教室的路上瞿闻宣和林跃并肩走时经常做的小动作如出一辙。
抵达酒店是五点四十五分,章遇宁被安排在全是三班同学的那一桌,彼时的班主任高琼也在场,恰和章遇宁邻座。
高琼和同学们均表示虞晓羽下午向他们预告她会出席时,大家都不太敢相信,没想到她真的出现。章遇宁和他们以前的交流都比较少,心里明白大家对她的瞩目更多出于她身上清华的光环——当年高考章遇宁全校第二,虽然比她以往稳定的年级三、四名要更好,但到毕业也没能拿过年级第一始终是她的遗憾。
大家和她的搭话基本是她进入清华之后的情况。章遇宁满足他们的好奇心,能回答的尽量回答。
“还以为你和四班的林跃一样也出国了。林跃大四毕业去了美国没错吧?”
“是是,林跃又念了斯坦福。”
“现在林跃是创业开公司自己当老板吗?”
“……”
听着他们七嘴八舌讨论,章遇宁笑而不语。
高琼打量着章遇宁,说章遇宁除了越来越漂亮,其他方面看起来变化不大。
章遇宁心里记着高琼高三那年表现出的对她的关怀——高琼曾推荐她去校运动会当其中之一的女主持人,那是章遇宁高中三年第一次有人当面夸她好看。不过章遇宁辜负了高琼的厚望,最终回绝掉了。
六点钟,虞晓羽和郑耀的婚礼仪式正式开始,全场的注意力均集中到舞台上去。章遇宁得以像高中时代那样,悄悄搜寻瞿闻宣。
由于伴娘团和伴郎团的成员都穿礼服,留给他们的那两桌其实特别容易找到。但直至虞晓羽和郑耀结束仪式,章遇宁也没发现瞿闻宣,仪式期间留在场边帮忙的那位伴郎是林跃。
章遇宁怀疑瞿闻宣是不是根本没来的时候,有个从洗手间回来的男同学说他刚刚遇到四班的瞿闻宣了。
于是他们这一桌三班的人话题顿时落到瞿闻宣身上去了——
“我那年忙着复习没太关心八卦,只记得瞿闻宣和高职的混混打架重伤进医院连高考都耽误了,貌似还爆出瞿闻宣初中时强|奸同校女生吧?后来他怎样了?坐牢没?”
“强|奸澄清过了,是谣言。但他确实耽误了高考,没参加。”
“要不是参加大一寒假参加同学会,我都不知道瞿闻宣从我们的三、四两班的大群退群了。”
“换我我也退群。谣言刚出来那阵子我们群当他是死的,一直讨论,直接认定他是强|奸犯,谁心里受得了?不如退群眼不见为净。”
“我觉得应该不少人和我一样,当年那件事只了解到瞿闻宣为了个女生和高职的混混打架而且是个强|奸犯为止,根本不知道后续的反转和澄清。”
“那他后来到底怎样了?”
“好像早上听谁说过他复读了?”
“对,他复读了,在我们后面一年考的。去了上海交大。”
“现在呢?”
“那就不清楚了——你不是说你刚遇到他了,怎么不自己问?”
“我和他以前又没讲过话,人家又不认识我,我干什么主动打招呼?而且他一个人站在那里没表情、看上去不好惹的样子,我哪儿敢凑上去?”
“看上去不好惹?不可能吧,我记得他是个笑起来很阳光挺容易亲近的人。”
“人都是会变的……”
“……”
放下筷子,章遇宁默默起身朝这一层楼卫生间的方向走。
但她到底去得迟了,瞿闻宣应该已经离开,所以她并未看见他。
停在过道上,章遇宁忽然反应过来自己并没有想好,假如瞿闻宣还没离开,她见着他了,要怎样?
远远地瞧一眼高中时的梦便悄悄离开?抑或突兀地和他讲两句话再走?
高中三年,除开竞赛班的那次初识,她和瞿闻宣最直接的接触仅仅是同为盛一把的数学课代表,相互传过数学老师的话,以及到数学老师的办公室领过数学考卷。剩下的只有她单方面对瞿闻宣的关注,没有其他了。
默默沉一口气,章遇宁准备折返宴厅,忽然有人喊她。她循声望去,发现是邬定鸿。
“真是你?我以为我认错人了。”邬定鸿很开心地走来她跟前。
章遇宁客客气气地向他点头致意:“好久不见。”
邬定鸿是她高一那个班级的同学,章遇宁只记得他的名字,和他原本并不相熟。是大一的时候,考在人大的邬定鸿通过高一的班级群主动联系她,希望她以老同学的身份带他逛一逛清华,章遇宁才将他从记忆的边缘拉回来。
一来二往,章遇宁隐隐察觉出邬定鸿对她的好感,大一的圣诞,邬定鸿的表白也验证了她的猜测,原来邬定鸿高一就喜欢她。可很遗憾,章遇宁对他没感觉。邬定鸿那时候没放弃,找台阶说可以先从朋友做起,慢慢培养感情,于是发动了对她的正式,每周往她宿舍送花,经常试着约她出门玩,章遇宁均以学业繁忙婉拒。次数一多,时间一长,邬定鸿也就放弃了。
“是啊,好久不见。大二到现在吧?”邬定鸿主动介绍他自己的近况,大概就是随着他父亲的升迁一家人搬到其他省,这回是春节回老家祭祖,他母亲和虞晓羽的婶婶有点交情,遇上了就邀请他母亲过来,他送他母亲来的时候顺便被留下来了。
章遇宁发现邬定鸿现在讲话官腔有点严重,言语间还总透露出一股虞晓羽的婶婶在巴结他母亲的意思。
她借口要进厕所,欲就此结束和邬定鸿的交谈,邬定鸿问起她是不是还在北京、落户的问题解决没有、电话号码有没有变诸如此类,表明如若有任何需要帮忙的地方尽管可以找他。
未及章遇宁回应,倏地传出来自第三个人的嗤笑。
四下里安静,于是强烈地突显嗤笑中的极度轻蔑和不屑。
章遇宁和邬定鸿不约而同望向声源处。
作者有话要说: 啾啾,今日份更新。写这章的时候对比他们在正文里的原本发展,特别感慨。“蝴蝶效应”非常恐怖,改变命运的按钮存在于我们生活中的每一个选择。我都不敢往糟糕向的平行时空写,最终挑了这么个仍然算比较平和的角度,放心吧是HE。如果这个世界真的存在平行时空,我私心地希望每一个时空里的宁宁和宣仔都有个美好的结局,无论过程多曲折,穿越人海和时间最终拥抱彼此。
平行时空三章左右,然后回到正常时间线里“宣之遇(于)口”CP的最后一章番外,再写郭冰倩和关硕的几章番外,就全文完结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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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
平行时空(2)
她的角度看见的只是墙。
邬定鸿的位置则显然不是, 他笑:“是你啊。几年没见了。刚刚去伴郎团那桌打招呼你不在,原来一个人到这儿抽烟。你现在还好么?他们说你在互联网公司工作。”
章遇宁隐约捕捉到吐气的声音,以及鼻子里嗅到的比方才要浓些的烟气。
两秒左右的间隔——“我和你很熟?”
熟悉的润朗的音色, 又比章遇宁记忆中的那把嗓子要沉, 且偏了冷,口吻间深谙的嘲讽,较之先前的单字气音还要轻蔑不屑。
被抹了面子,邬定鸿的神色多少微恙, 但他明显自诩身份, 未表现出狭量:“哈哈,我们的确不算熟。是你爸爸和我爸比较熟。你高三年那起案子是我爸亲自侦办的, 我爸那段时间每天为你爸担心,你爸就你一个儿子,万一出个什么意外以后的生活就没盼头了。好在最后所有误会都解除, 你那么重的伤也挺过来了。现在健健康康活蹦乱跳。我爸也为你们父子俩感到开心。”
瞿闻宣:“屁放完了?”
邬定鸿脸上稍纵即逝一抹受辱的恼火, 旋即神情一定,未再理会瞿闻宣,转回来继续和章遇宁说话:“你年后什么时候回北京?我自驾, 要不我捎你一程?中途我们还能顺道玩一玩。”
章遇宁不得不和他再寒暄两句,全部婉拒。倒也不用她继续假装要进女厕所,邬定鸿自己先接着电话走人了。
随着邬定鸿的离开, 过道上归于安静。
章遇宁一声不吭定立原地,侧耳凝听依旧存在于空气中的吞云吐雾的细微动静。
除此之外瞿闻宣也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思索片刻,章遇宁朝前走出一步、两步、三步, 然后侧首。
瞿闻宣的整个身影终于得以进入她的视线范围内。
三米开外,他背靠墙而立,左脚脚尖点地, 一身和其他伴郎相同的西装凌凌有型,不同的是其他伴郎领口的蝴蝶领结被他解掉了。西服外套敞着,随他单手抄裤兜的动作而携裹一半的衣摆往腰侧褶皱,里面的白色衬衣最上面的两颗扣子松的,于是领口不羁地垮开,与他体态上的散漫相得益彰。
淡淡的烟气于他指间萦绕,他食指轻点烟灰,眼神有点散,落在对面那堵墙,又似穿透那堵墙飘向悠远的地方,眉宇间起伏的轮廓在过道并不明亮的灯光加持下隐约蛰伏心事。
如果方才那位回桌的男同学遇到的就是这样一副姿态的瞿闻宣,章遇宁可以理解为什么会产生“不好惹”的感觉。
但气质上的差异并未改变他总能惹人注目的优越气场。
她静静地注视他,脑子的思绪是凝滞的,没有太多想法,就像她每每站在计算机系和经管学院,望向数学系一般。
而瞿闻宣也如同没发现她的目光,不曾投来视线。
——他应该不愿意被打扰。章遇宁如是猜测。她便不再逗留,转回自己原本要折返宴会厅的方向。她决定来参加婚礼的时候,不也就是抱着见一见的心理而已?现在……见完了。
“章遇宁同学。”
瞿闻宣倏尔叫了她,声音带着某种下定决心的力量。
章遇宁意外于他的出声。
她驻足,回头。
瞿闻宣站直身体,挺拔地矗立在那儿。他直直盯住她:“五分钟前我在心里告诉我自己,如果这根烟烧完的时候,你还在这里,我就约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