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言差矣，陈道友，”他一本正经辩解，“世上歹人虽多，但也不乏有识之士。若是因为近日遇人不淑，就错过值得结交信任之人，岂不可惜？古人有云——”
“说人话。”陈音希面无表情打断了他。
“听我说完嘛，古人有云——”
“我走了。”
“哎哎哎，我说我说！”
眼见着陈音希要抬腿走人，周良赶忙收敛了文绉绉的姿态，悻悻道：“我就是想说，你还是碰到了好玩意嘛。”
陈音希挑眉：“那你倒给我举个例子？”
周良一撸袖子，煞有介事地指了指自己：“近在眼前。”
陈音希：“……”
不知道该说他自信好，还是该说他装模作样的架势逗人乐好。
反正周良这么插科打诨，倒是让陈音希烦躁的情绪挥散大半。
“屋里究竟什么情况？”周良趁机问。
陈音希简单地将刘卿卿和王生的事情转述一遍，而后颇为棘手地叹气：“这怎么办啊，不然咱们先把青阳帮灭了吧！至少先减少一半的麻烦。”
“万万不可！”
周良闻言大惊：“当地势力繁杂，今日铲除青阳帮，带来的后果决计不若道友所想。”
书生见陈音希并无反感之色，才继续说了下去。
“蓬莱下城情况复杂，道友可想过为何？并非孔家对下城管理疏忽，而是在于下城势力自成体系。盘踞于当地的，是诸多如青阳帮这般的地头帮派，”周良解释，“有人的地方，自有江湖，有江湖，就有江湖规矩。多年以来，蓬莱下城区已然有一套自己的规矩，当地人履行这套规矩，竟也保邻里平安、不生祸端。”
“挑重点讲。”
“重点就在于，青阳帮的帮主丹昌贪恋女色、酗酒成性不假，却是这个江湖的一部分，”周良说，“当地人尊你一声女仙，是怕你，也是将你排除在江湖之外。你我铲除当地帮派，花不了半天功夫，却是外来者破坏了当地规矩。”
“……”
那陈音希就懂了。
破坏了当地规矩，那这些帮派就不会再守规矩。
“守规矩的头目没有了，群龙无首的势力就成了无头的苍蝇，”周良接着道，“届时一个青阳帮倒下，冒出来什么红阳、绿阳、紫（）阳帮，也不是没可能。到头来帮派混战，遭殃的依旧是黎民百姓。”
也是。
换做其他任何一名太微宗弟子，或者孔乐安，可能都无法理解周良所说的话。在修行人眼中，混帮派的普通人就是人渣败类，诸如青阳帮帮主丹昌这种人，更是败类中的败类，渣滓中的渣滓，完全没有任何留手价值。
毕竟他们挥一挥手就能搞定一整个帮派，解决帮派混战也花不了多少时间，何必去思考社会现象形成的原因呢。
特权阶级不会理解下层人民的生活状态。
他们也不会考虑到，除非把平民全部杀尽了，或者从根源上改变蓬莱下城区的穷困状态，否则帮派是解决不完的，救下一个刘卿卿，还会有李卿卿、王卿卿。
但周良能想到。
“行啊你，”陈音希打量周良几眼，“看来不练招式，确实把时间都花在动脑瓜子上面了。”
“过奖过奖。”周良笑着谦虚。
“那你觉得这事该怎么办？”
“问我？”
周良那叫一个受宠若惊，要知道陈音希可不是个会主动询问别人的意见的人。
他装模作样地清了清嗓子。
“小生以为，”他说，“这世间婚姻嫁娶，最基本不过你情我愿四个大字。因而丹昌也好，王生也罢；下阎罗殿也好，到极乐土也罢，不应你我帮着做决定。本来父母之言，不算天命，也可听听，但刘家夫妇不为女儿着想，那就你我权衡利弊，之后要不要嫁，嫁给谁，就请刘家姑娘自己抉择吧。”
只能这样了。
陈音希想了想，做出决定：“那就让老刘头和刘卿卿坐一起，咱们谈谈。”
周良颔首：“烦请陈道友带刘家姑娘到大堂来。”
…………
……
片刻之后三位姑娘一同出现在大堂中。
不知陈茵兮和李银朱如何安抚的刘卿卿，后者眼眶红红，虽有哭过的痕迹，但眼下的情绪已然平复许多。
众人纷纷正襟危坐，连刚刚当街撒泼打滚的老刘头和他老婆，也换上了干净的衣衫，规规矩矩坐在主位上，却低着头不敢说话。
“我和周良商量了一会儿，”陈音希打破沉默，“觉得这事吧，要解决就一个办法。”
“感、感谢女仙仗义出手。”
老刘头清了清嗓子，满脸堆着笑，恭维道：“您等真是菩萨心肠！”
陈音希难得坐有坐相，老老实实跪坐在蒲团上，更罕见地挺直了腰板。
她本就生得凌厉，稍挑的杏眼和微厚的嘴唇摆出严肃表情，不用刻意摆谱，咄咄逼人的姿态自然而然展露出来。陈音希没搭理老刘头，而是转头看向刘卿卿。
刘卿卿瑟缩几分：“女，女仙可有话说？”
“我问你。”
陈音希一本正经地发问：“今后要你取代你父亲，担任家主之位，管理生意往来与上下打点，你可愿意？”
老刘头：“……”
周良：“…………”
书生愣了愣。
这，这和刚刚在外面说好的完全不一样啊！
“当了家主，这事就好解决了。”
陈音希坦荡荡地开口：“你想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你想嫁给谁就嫁给谁。我们在这儿给你做个主，让你父母现在就写个契约签字画押。”
老刘头冷汗都下来了。
“这，这这，女，女仙稍等，”他磕磕巴巴道，“不，不是说，解决两份婚约的事情吗？”
“我这不是给你解决呢。”
陈音希冷淡回应：“刚刚你在街头闹得这么大，你猜青阳帮帮主现在知不知晓这事？还是说我误会了你的意思，你想自己承担丹昌的怒火。”
老刘头：“不不不不，女仙帮我！”
陈音希：“那就是了，拿纸笔和印泥来。”
刘卿卿：“女仙此话可当真？”
嗯？
陈音希再次转头看向刘卿卿。
坐在对面的姑娘，低眉顺目、清雅内敛，一袭霓虹长裙规规矩矩，完全是教科书般标准的大家闺秀模样。
她甚至长得有点像陈茵兮，只是身为普通人，刘卿卿没有陈茵兮那般灵动且不食烟火的气质。
“自是当真，”陈音希说，“我骗你有什么好处捞吗？”
“那好。”
大家闺秀般的姑娘，突然双手合拢，对着陈音希行了一个穷极夸张的跪拜大礼。
众人大惊！
别说其他人了，连陈音希都微微瞪大眼睛。她愣愣地看着刘卿卿冲自己拜了三次，而后年轻的姑娘起身，对自己的仆人吩咐道：“听女仙的，拿纸笔和印泥，还有传家宝来。回来的时候，再将守在门前的丹成请进来。”
丹成是谁？
她想干什么？
刘卿卿这番行动搞得所有人都摸不到头脑，好在她的仆人腿脚很快，不出多时，就抱着所需物品归来，身后还跟着一名青年。
就是替青阳帮老大守着刘卿卿闺房的那位小头目。
刘卿卿接过仆人递过来的盒子，红木盒子三尺余长，厚重古朴，一瞧就是不凡之物。
“丹成公子，请你过来。”她说。
青年犹豫片刻，走向前。
对于一名帮派分子来说，这一声“公子”叫的过分尊重。他于刘卿卿面前站定：“什么事？”
闺秀直接打开盒子。
她微垂双眸，捧出来一把精致、沉重，且散发着幽幽寒光的古刀。刘卿卿将古刀举起，却始终没有低头。
“此刀为我幼时，首次随父出行，于商户低价买得，”刘卿卿温言道，“后经高人鉴定，竟是失传许久的宝刀‘玉麟’。”
丹成蹙眉：“你是何意？”
刘卿卿：“玉麟本应是我嫁妆的一部分。”
说着，她将宝刀送到丹成面前。
“我赠你宝刀，请你诛杀青阳帮帮主丹昌、取而代之。”
刘卿卿一双含水般的眼睛目光灼灼。
“事成之后，你可娶我。”
第25章 但是他给的实在是太多了。……
25
三天后, 黄昏。
华灯初上，蓬莱下城的辉煌灯火和绚烂霓虹刚刚亮起，在毗邻贫民窟的主干道, 极其喜庆的音乐伴随着发动机引擎轰鸣声响遥遥传来。
不少行人驻足，而后便看到三辆经由改装的漆黑摩托在主干道上并驾齐驱, 打当中的骑手身穿大红婚服，上身玄端礼服、下（）身缁衪纁裳, 脚踩赤色履, 头顶雀色爵弁, 好不气派的一名新郎官打扮！
这和另外两名杀气尽显的骑手呈现出鲜明对比。
再看看三名骑手腰间别着的腰带，当地的住户纷纷大惊：是青阳帮！
贫民窟附近的地段, 时常会因帮派纠纷而产生冲突。住户们早就养成了趋利避害的习惯, 然而就在他们准备像往常一样转身回家、紧闭门窗时，却看到三辆摩托车后，紧跟着的是由两匹机械马驾驶，穷尽奢华、琳琅满目的结婚礼车。
摩托车和礼车开的不快，引擎却烧得格外之响, 这么大的阵仗和动静，让许多没出门的路人也打开窗子一探究竟。
在礼车之后，还跟着一大群帮派分子，这次他们手中拿着的却不是刀枪。
平日里龇牙咧嘴、面目狰狞的打手们，拉彩灯的拉彩灯，放电子鞭炮的放电子鞭炮。还有的拉着老长一张死妈脸，一边说着吉祥话, 一边往哭爹喊娘的路人手中塞红包。
这……
准备跑路的住户，不约而同地停下脚步。
“这，这是干嘛啊？”有人小声嘀咕。
“当然是婚礼啦！”
有人满头问号, 自然就有知情者。
“这是青阳帮的新老大丹成娶亲呢。”
“丹成？！他不是刚杀了义父丹昌，三天后就娶亲？”
“听说丹成倒是个讲江湖道义的好小子，比贪财好色的丹昌好多了。可是丹成娶的是谁啊？”
“娶的就是丹昌看中的刘家闺女刘卿卿。”
“好家伙，娶自己义父看中的女人。”
“你这就不懂了，明明是丹成和刘卿卿，郎才女貌情投意合，丹昌自己不做人，非得和义子抢女人！”
见路人越聚越多，邻里街坊之间就有消息灵通的，开始侃侃而谈。
“看看丹成，小伙子算不上一表人才，也算是孔武有力，又是个讲义气、守规矩的人。刘家和青阳帮做了这么多年生意，丹成和刘卿卿早就暗生情愫、彼此倾心。”
“那，那这不是挺好吗？”
“是啊，坏事就坏事在丹昌都多大年纪了，也看上了人家刘家的黄花闺女。他色迷心窍，几番刁难刘家，想要强娶刘卿卿为妻。”
“丹昌要不要脸了，他都娶了两个老婆啦！”
“可不是，这分明是和自己的义子抢心上人。”
“所以丹成忍无可忍，主动出面保护刘卿卿。刘卿卿感动于丹成行为，就将家传宝刀玉麟刀送给了丹成。三天之前，丹成按照江湖规矩，手持玉麟宝刀，向义父丹昌发起挑战。”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啊！”
“丹昌好吃懒做多年，功夫哪儿能比得过年纪轻轻的丹成？今晚的新郎官，没过三招，就打败了丹昌。丹昌又不服输，竟想偷袭丹成，直接被丹成斩杀！”
“杀得好！早就看青阳帮那个肥猪不顺眼了！”
听人这么一讲来龙去脉，路人不禁为之叫好，连看那几个负责发红包说吉祥话的大汉都顺眼了几分。
当然了，也有人对此提出异议。
“我就不信了，”怀疑者出言，“把丹成吹的这么好，那还不是混帮派的。混帮派的还有什么好东西？”
“这事可不是吹。”
有知情者一抬手，指向礼车之后：“据说这事还有太微宗的仙人们帮忙，你看那不就有两位女仙保驾护航吗。”
众人抬头一看，果真如此！
不知传闻是真是假，总能认得出太微宗标志性的象牙色武服。只见新娘子乘坐的礼车后方，两名容貌近似的窈窕女仙，面目精致、气质出尘，一左一右站在上面，分明是保护者的姿态。
有太微宗插手，连最后一点怀疑声也湮灭在人群中。
而修行人五感聪明，围观群众的议论，基本上是一字不差地落入礼车之后陈音希和陈茵兮二人耳中。
陈茵兮笑了几声：“辛苦周良公子。”
陈音希一哂：“不然要他何用。”
——没错，这些传言是周良写完后，雇人在当地传播的。
故事里的青年男女早已情根深种，而现实中却没有那么的梦幻。
三天前，陈音希提出让刘卿卿代替父亲成为家主，自己做出人生抉择。
而刘卿卿面对的情况是：要么嫁给中年猥琐男，要么嫁给吸血凤凰男。可谓狗屎味的巧克力和巧克力的狗屎二选一，不论选哪个都是送命题。
她做出的决定就是赠予丹成宝刀，请他杀人，事后二人成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