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即将分别。
一人留在嵩山继续完成少林塔陵修缮,另一个完成师父遗命返回江南确认家族墓地的修建进度。
黄药师自然顺路能见到棺材铺总账房姬冰雁,也答应了顺手捎带文书。“不出意外,一个半月后抵达江南,我会当面转交的。”
棺材铺的事能爽快应下,另一桩约定却令人迟疑。
如果在师门旧地发现任何与鲲鹏相关之物,必须无条件地交给池藏风。
言犹在耳,但找到后才发现事情并不简单,符合标准的只有且仅有一物。
——逍遥派的最高武功心法《北冥神功》。
师门规矩,绝不向外人透露传承来历,更不谈对外泄露内功心法。
黄药师又怎么能轻易地拿出藏书。
是守信履约,还是违背誓言?勿怪他内心挣扎许久。
“此物,收好。”
黄药师终是选择了前者,似毫不在意地抛出一卷绢书。“之前说好的,把与鲲鹏相关之物交给你。我只找到这东西,鲲鹏居住在北冥之地,两者算是有些关联。”
池藏风接过泛旧的绢书,总觉得黄药师不似看起来云淡风轻。
翻开,其上书庄子的逍遥游,遂以万夫莫敌的口吻写到,‘北冥神功,是以天下武学为吾所用’。盖以首页介绍论,北冥神功可汲取旁人内功为己用,而博大精深融为一体,是以兼容天下之气。
毫无疑问,撰书者并非狂妄自大,而有旷世之才。
然而,朝后翻第二页一睹具体练习方法,书页空空如也。
往后翻,第三页空白,第四页空白……
很好,剩余全都是空白页。
池藏风:我看了一个寂寞。
“它……”
池藏风都不知该从何说起,这本是无字天书吗?
黄药师很理解被坑的心情,他进入师门旧地后,是有同样的心情。
逍遥派分支灵鹫宫掌门与少林有旧,虚竹在死前将一些秘籍文书藏于少室山山谷。
令人惊喜的是逍遥武学与众不同,即便识得半册也能令**开眼界。令人无语的是所藏典籍没有一册是全本,都需要后人自行领悟补全。
“人生最妙,花未全开月未圆。这便是删减本出现的理由。”
黄药师尽量表现得若无其事,“很不巧,与鲲鹏相关的此书,是删减最厉害的那本,只留有开篇简介。”
结合虚竹的手札,他隐隐透露不喜汲取他人的武功,而并不想留下《北冥神功》。是以只有一页,然后多一个字都不留。
即便如此,逍遥门下也不该对外透露《北冥神功》的存在。
仅以当下举例,哪怕给出没有后续的原本,但收秘籍的人会信吗?会不会怀疑存在藏私等问题?
至上秘籍,一分疑心。
两者相加足以引来杀身之祸。人不可貌相,可不因是一个小姑娘就掉以轻心。
黄药师选择了履约,或也是一种**。诚如池藏风曾赌他会信守承诺,他也赌对方襟怀坦白。
当然也有另一个原因,正是由于此书不全,他才能终无顾忌地交出去。
池藏风深深地看了一眼黄药师,半晌沉默后问,“能告诉我它来自何处吗?一城一池,只言片语都行。”
“西夏灵鹫,早成烟云。”
黄药师不知道门派旧址所在。留下的手札没写,但成为人去楼空是一定的,才有了把删减本秘籍埋于别处。
多亏池藏风的运气,否则拼不全地图就连删减本都找不到。
这般因果,黄药师也不觉得交出书籍有违师门规矩。
“鲲鹏相关,已全都与你知,我履行了此前约定。假如你想顺此线索继续找,也只能祝你幸运。”
池藏风对秘籍的执念不深,但想要破译寻找登天梯的方法。记下这条线,有相关线索时再找也无妨。
“多谢。这次我们成功完成约定,以后有机会再合作。”
此话一出,冥冥之中似有誓约达成的感应。
黄药师仿佛感到肩头一轻,没有违背誓言,就不必应罚而受到求不得、怨憎会、爱别离之苦。
若有似无的感觉一闪而过,当下的关注点放到了那句‘以后合作’。
“真的不必期待,我也不会期待。”
黄药师语气坚定。此次尝过了流泪的滋味,若再合作,谁知道会遇上什么。难道有朝一日他还会期待和池藏风朝夕相处?
池藏风只是微笑,话不说满,是经验之谈。
师父有句话得很对,真香定律,放之四海而皆准。
临别前,只再问了一件事,示警竹简是否为黄药师托人送出?
得到了否定的答案,而直到离开少林,也没能找到竹简出自谁手。
于是,气氛和平。
两人少林作别。江湖之大,何时再见?
***
七年匆匆,弹指一挥间。
漠北;玉门关
一间客栈,十几桌酒客。
说书人一拍醒木,张口则来江湖八卦。
“今天,说一桩趣事。诸位客官,你们说江湖上最会让人流泪的是谁?”
“哭?女人爱哭。”
壮汉甲大大咧咧地说,“近年有一句话,盗帅踏月留香。据说大多女人都喜欢楚留香,爱而不得,得而分离,必是要哭一哭的。我投票香帅。”
客商乙却压低声音说,“我认为不对。七年前,据说有一个人让北少林众僧肝肠寸断,嚎啕大哭。那人外号‘三也’,后来都叫他三爷。一说佛法高深,又说形如恶鬼,才能让众僧酣然泪下。我投票三爷。”
此时,打东边来了一匹白马,打西边来了一头毛驴。
一马一驴,停在了客栈门前。
楚留香翻身下马,池藏风跳下毛驴。素不相识的两人,正听到客栈里议论纷纷。
好极了。
是为楚留香更能让女人哭,还是让三爷更能让男人哭,客栈里面争起来了。
‘砰!’
说书先生没想到话题会偏了,他想说的既不是香帅也不是三爷。“静一静!诸位,别为了两个男人再争了。此处是该问,哪个女人最会让男人哭。”
楚留香:冤枉,他从未故意让女人哭。
池藏风:荒谬,她什么时候被动变性了?
第15章
哪个女人让最会让男人哭?
说书人抛出问题,不料客栈内安静了一霎。
‘石观音’,’水母阴姬’。
没有人敢报出这两个名字。
近年来谁不知石观音美若天神,盘踞大漠深处。传说被她所迷的男人,最后都再难见天日。
水母阴姬比前者更甚,神水宫宫主对男人堪称仇视,绝不许男性靠近神水宫地盘。违者,死!
男人遇上此二者,可不就变得非常会哭了。
“蒋老头,你问的都是什么问题。”
酒客不敢腹诽石观音与水母阴姬,只能直冲说书人不爽。“会不会说话了,说点开心的事成不成?”
“就是,就是。你这还不如讲一讲致富经——如何进行母猪的产后护理。”
“或者聊聊男人必备的神奇秘药——脱发不用愁,这也是非常好的。”
一堆超正经的话题被抛了出来。
大堂内众人七嘴八舌,说书先生被堵得够呛。
下一刻,客栈却忽然又安静。
门被推开,有两个陌生面孔走了进来。
一个络腮胡长了半张脸,让人瞧不清他的具体长相。
另一个白衣翩翩,其神态如岳峙渊渟,却似乎没满二十岁。
众酒客强行把目光落在络腮胡身上,没有多看白衣人。
理由很简单,众人心底无不大声叫嚷,‘小白脸,男人长那么好看,是想干什么!’
然而,没人敢把腹诽说出来。
在黑风黄沙的边陲,只有一种人能把白衣穿得一尘不染——武林高手。
当下,客人们还没喝多,只要理智仍在就不会当面骂人。
他们看络腮胡就好,洗一洗眼睛,男人就该是络腮胡那种普普通通的糙汉子。
客栈大堂只剩角落的空桌,新来的两位客人只能拼桌。
互不相识的两人,一南一北落座,向店小二点菜。
楚留香:“女儿红,一碟卤豆腐干,小碗米饭。”
吃少点就好,免得等会路上颠簸反胃。
池藏风:“烧刀子,三份炭烤羊腿,大碗粗面。”
吃多点更好,如此等会上路更有力气。
众酒客本也竖直耳朵,这下都瞪圆了眼睛,有没有搞错啊?一个络腮胡莽汉,一个玉面俊书生,是不是该换一换菜品?
接下来,没人再关心菜品。
说书先生眼瞅今夜话题被带偏多次,他终究提问式互动。
“诸位客官,说回最能让男人哭的女人,请容老朽揭开谜底。正是新被誉为武林第一美女——林仙儿!”
醒木一拍,赞美即来。
说书先生:“林仙子之容,只得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见。秦淮之侧,冷香小筑,每天都有数不清的男人想见林仙子一面。有道是男儿有泪不轻弹,但那些思慕心切都急哭了。”
这次终于话题转回正轨,酒客们的回应是按说书人的思路走了。
“嗷!是林仙儿!你早说啊,据说她最善弹琴。”
“是极,是极。林仙儿才貌双全。男人求见而不得,怪不得都要心痛地落泪。”
“我也听说过。但我们在边陲,距离江南太远,怎么可能见到?哎呦,这一说还真是一把辛酸泪。边关只有黑风黄沙,哪有美女温存。”
“蒋老头,快说些林仙儿的故事,让我们开开眼也好。”
说书先生终于能侃侃而谈,绘声绘色讲起林仙儿的四五六七八事。
末了,他扔出了一记重弹,“可靠消息,林仙儿近期会来玉门关,也不知谁能幸运地博得她的欢心。“
这下,客栈再度议论纷纷。
唯有角落安静。
店小二麻利地上了菜,池藏风和楚留香只顾吃菜喝酒,吃吃喝喝的速度很快。像是聋哑人听不到身边的吵闹,也没有发表意见的冲动。
池藏风刚刚横穿大漠,只想酒饱饭足,没有心思想入非非。
像她这样一本正经的老实人,七年来无心美色,专心致志练武功搞事业,也无外乎在武林上留下了‘三爷家的棺材最好用’等传闻。
至于被误传的变性怎么看?
还能怎么看。江湖多蠢人,偏听偏信多,明辨是非少。
池字被拆成了‘三也’,是在传言里失真成了三爷。她身为棺材铺东家,为了照顾多地的殡葬习俗,是会以男装出现。
问题在于,谁形如恶鬼了?
楚留香也毫不感兴趣。
他才不会说半年前远远在江南瞧见过林仙儿弹琴。那位美是真的美矣,擅琴是真的擅琴,但总缺了点什么。
别管缺了什么,反正论美与擅琴,林仙儿都不可能独步武林。
论美,她不及对面啃羊腿的陌生年轻男人;论琴,她也不及远在福建少林的好友无花。
楚留香:我真不是随便人,不是哪种美女都喜欢。
这话却说不得,以免被这些人群殴。江湖嘛,清醒的人总要装糊涂。
第一美女的话题总能引发热议,只有两人飞速用餐后就悄然离开。
秋月寒凉,阻挡不了赶路人的脚步。
池藏风骑上毛驴,楚留香骑上白马,没想到两人的方向一致。
楚留香先问到,“前方百里,无一处借宿点。夜寒露重,兄台欲往何处?对了,在下张啸林。”
前方何止没有客栈,恐怕还会有一场厮杀。
楚留香是为救人而来,李红袖的哥哥拜托他帮一位昔日同门。
有人铲除了漠北一带打家劫舍恶匪,却被残部悬赏买命,据悉还不只一拨人要其性命。
——被悬赏的正是小李探花,李寻欢。
人物关系有点复杂。
李红袖的哥哥名为李蓝衫,他与李寻欢同年高中进士,都是天子门生。前者科举名次不及后者,但一个选了入朝为官,一个却游历江湖。
李寻欢能畅快江湖,也得到了兄长的默许。
李家言情书网,一门三探花。李父过世后,其兄李酌山一直身居高官之位。
此处要提一句,李蓝衫督管六扇门,又与李酌山关系亲厚,是留心了李家人的安全是否收到威胁。
这就有了楚留香受托救人,但他也不知收钱取命的杀手的具体方位。甚至无从确定面前毛驴白衣客的立场,此人为什么要夜间赶路?
池藏风答得简洁,“夜宿何处不重要。此去追债,一旦迟了,欠钱的就跑了。”
想她经营怜花记七八年,合伙人姬冰雁也成了富甲西北的巨富。
胆敢上门打秋风占便宜的人,都好好受了一番和谐·文明·公正的教育,此次拿货不给钱的龙啸云是胆肥了。
“是了。”池藏风补了一句自我介绍,“在下,三也。就是刚刚客栈里众人争论,三爷与香帅谁更能把人搞哭的那个三也。”
楚留香握的缰绳一紧,多谢络腮胡伪装让他似乎全然面不改色。谁眼瞎,说棺材铺老板三爷是丑如恶鬼的?
等一等,别人不知道,姬冰雁不该不清楚,他是怜花记的合伙人。为何在以前通信里,从未纠正传闻有假?
楚留香心有疑惑,但眼下不是解惑的好时候。
没再说话,两人狂奔在土路上。
马儿跑,驴儿跑。
跑了五个时辰,天色到了黎明前的至暗时分。
远处隐隐传来的利器碰撞声,还有随风而来的血腥味。
近了!
要找的人应该就在前方,那就加速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