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随意坐下,从自宫之书聊开了去。
主要围绕内功之气,若分阴阳要怎么平衡的问题。
交谈很愉快。
什么都敢说,没有避讳,畅所欲言。
池藏风收获良多。果然不能闭门造车,而相互讨论便能博采众长,是对拟出葵花秘籍缺陷的方法有了更近一步的设想。
气氛愉悦,时间就会过得快。
不知不觉,日头渐高,是到了该说再见之际。
栋白只觉时间飞逝,正畅想着改良葵花宝典的方法,但未得出最佳结论就要结束探讨了。不舍,真是不舍,但当止则止。
“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栋白表现得恰如依依不舍的书迷,不愿轻易与崇敬的作者说分别。
不舍,也要分别。
此前尚有一件要事未完成。见面会谈已经谈了,就要依照约定拿出该给的货。
栋白爽快利落取出瓷瓶, “三颗三尸脑神丸,先生收好。”
今日交易就要完成。
这对双方都是一场辨识真伪的过程。
会面,谈话。
栋白通过来者对武学的见解言辞,判断此人是否为真的『屰月客』。
接瓶,闻味。
比起识人,相较而言,池藏风鉴别丹药的真伪更困难。
“有黄粱草的气味,难怪此物敢称三尸脑神丸。”
池藏风说的黄粱草气味来自毒丸红色外层。此物气味异常清香,仿佛黄粱美梦一般。
梦里什么都有,仿佛能轻易斩三尸,成仙指日可待。
刮一刮,红色药壳之下露出了灰色内丸。那里渗出一丝淡淡腥味,正是裹着炼化的尸虫。
残酷的现实被包裹在美梦之下。
当尸虫入脑,绝大多数人没有解药连活着都困难。此生受制于人,何谈自由逍遥,成仙更成痴人说梦。
栋白面不改色,心底却掠过一些晦暗不明。
『屰月客』也不知究竟是何来历,对药理与蛊术也是颇有研究。
问,当然是不会问。
都是懂规矩的,你不问我怎么搞来的毒,我也不问你要此毒做些什么。
“此物,我就代王真人收下了。”
池藏风也不多言,“就此别过,有缘再见。”
会再见吗?
肯定会的。因为确定栋白也修炼了葵花秘籍,他想要彻底根除切一刀的弊端,再见就是一定会再见的。
“好,有缘再聚。”
栋白语气略有留恋,还是拱手告辞。
是该一人泛舟,另一人骑马,水陆各不相同地离开。
下一刻,忽生异变。
池藏风刚刚解开系舟绳子,忽感背后有一道阴风袭来。
就见栋白没有上马,而是突然出手击向岸边。
岸边,松树应风狂摆。
针叶被卷了下来,此时化成利尖锐暗器,冲着池藏风而去。
池藏风:???
怎么一回事?见一见栋白换得三尸脑神丸,这道送分题竟然画风突变,是要搞成送命题吗?
岂有此理!
谁允许中途变题的。
池藏风衣袖一摆,将那些可能把人扎成刺猬的针叶扫落在地。“栋白!你……”
“诗云: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
栋白抢白,再也不复适才谦逊的书迷模样,微抬下巴尽显桀骜。“我不过是在验证先生的理论是否正确。”
池藏风:呦呵!你还有理了。
现下,偏偏她还要维持住『屰月客』的超脱尘世模样,不能太过崩人设地直接开嘲讽。
“既然如此,那便验证。”
池藏风似乎根本不因被偷袭而恼怒,可以被看作是豁达,何尝又不是另一种孤高的不屑一顾。
武斗,实乃江湖常事。
说来就来,讲规矩的时候少,不按常理出牌的时候多。
今天,两人虽不至于以死相拼,但都是全力而出。
霎时间,洱海之畔,或见飞沙走石,或见掀起三尺巨浪。
这是经过改良的葵花秘籍武功,第一次地出现在世上。
池藏风有幸兼具了两种身份。既是对给予此种武功理论帮助的指点者,同时也成为第一个承受其威力的验证者,这真是要「谢谢」栋白了!
请重读「谢谢」一词,配上咬牙切齿的讽刺口吻。
眼下,池藏风真的有点小郁闷。为什么易容成逯仁的模样,但没有享受到仙风道骨真人的待遇?
想当年,她见到仙君逯仁,欢心雀跃地拜其为师。
而今,并不求栋白以弟子对师父的礼仪相待,她只想在一位书迷依依惜别的眼神中离开,却是以大打出手收场。
到底哪里出了错?
难道是逯仁的形象不够具有欺骗性?
不,错不在演技。演技已经足够到位了。
只叹当年的池藏风太单纯,只怪今天的栋白太复杂。
如此凌厉的武功,绝不是泛泛之辈可以有的,栋白究竟是谁?
池藏风对此人的真实身份有了一个猜测,而她必要揣着明白装糊涂才能提出下面的要求。
“栋白,你欲以实践验证理论,我又凭什么配合你?既然你擅自增加武斗之举,我也要多一样东西。”
多要什么?
当然是一样好东西。
好东西容易到手吗?肯定不容易。
**
月上中天。
天龙寺后山,黄药师与王重阳都没有休息。
更漏声长,人仍未归。
此前,池藏风说好的,她去和『屰月客』交接。
午饭后回山,一定会带回三尸脑神丸,但转眼约定时间过去了六个时辰。头顶从午时日光变成了子夜月光,这人去了哪里?
王重阳作为中间牵线者,他没有一起去洱海,只因约见的两人都没要他去。
栋白表示会把三尸脑神丸给『屰月客』,池藏风又转达了『屰月客』的意思,等拿到药瓶就由她从中转交。
既然『屰月客』提出了半年只见一位外客的限制条件,当然不会与王重阳面对面交接。
“午夜了,也不知是哪个环节耽误了。”
王重阳在黄昏时不见人归,已经叫上黄药师去洱海观浪亭附近查看。
只见一地残叶枯枝,但没有发现血迹或兵器留痕。
现场迹象真不好说明究竟有无发生恶意打斗。两个人相约谈论武功,就有可能过招实践。,损毁一些树木也属常见,全要看尺度如何。
黄药师眉头微蹙,只觉高悬的一轮圆月颇为烦人。这月亮那么大那么圆,怎么不能让池藏风按时回来?
他清楚地知道世上没有第二位『屰月客』,池藏风一人分饰两角色,压根没有什么转交步骤,又是哪里出了错?
等待中,终于听到远远有脚步声响。
脚步声略重,颇有几分疲乏之感。
黄药师闻声便站了起来,等不及地闪身出院门,只见池藏风毫发无损地出现在视野范围里。
“抱歉,让你们久等了。”
池藏风直截了当给出解释,“中途没法联络你们,因为等着栋白与『屰月客』临时多增加了一笔交易,我就回来晚了。”
说话之间,王重阳也出了院子。他也直接问,“发生了什么事?”
“没什么大事。我不只带回了三尸脑神丸交易,还把它的解毒原理也给搞到手了。”
池藏风说得轻松,似乎她真的就是一个跑腿的。“栋白与『屰月客』相谈甚欢,一见如故,所以聊得兴致盎然,就有了解毒原理的补充交易。”
不是交易一份详细的解药方子,而是交换一种解毒方法的理念。
这却足以令人无比震惊。
毒丸来源尚能解释,是日月神教教众平日里偷藏了几颗没有吃。但,对应的解毒方式只有历代教主知晓。
栋白的真实身份呼之欲出。
东方不败,只有他能说出三尸脑神丸的解毒原理。
栋白怎么会是东方不败呢?
王重阳却无法责问,他不能只许全真教掌教易容,不许日月神教教主能搞伪装。
其中必有隐秘内情。但,不好点破。点破了,很多事就没得谈了。
比如直接戳破栋白是东方不败,再问他要解药原理就不似在谈交易而像搞威胁。
因此,难得糊涂。
何况也无人可问。
当事人栋白与『屰月客』都不在,王重阳即便问池藏风,想来她也说不清事情经过。
夜已深,王重阳确定池藏风的安全,还得到了额外的惊喜,他便离开了炼丹院下山去休息了。
院子静悄悄,药房内只剩两个人。
池藏风把毒丸瓶与记录解毒原理的纸放到桌子上,再也不复轻轻松松的神色,一下子靠坐在软塌上。
今天,打架打了整整五个时辰。她怎么可能不辛苦,怎么可能不劳累,是在山下吃了三大碗面也没恢复过来。
这人已经宛如一条咸鱼,一根手指都不想动。
世上少有平白无故能得到的好处。今日,多获得了一份三尸脑神丸的解毒原理,要不就是利诱,要不就是以武力说服栋白。
以池藏风仿佛和恶龙搏斗了一场的疲乏状态,今天发生了哪一种情况已经很明显了。
“受伤了吗?”
黄药师问出了最重要的问题。
“没有大碍,就是费力气。只有小小外伤,易容..面具帮我挡住了。”
池藏风选择性回答,不谈今天打得多累,但也如实说了伤情。装成逯仁的那张伪装面具破了一道口子,如非戴着面具,就是自身受伤了。
黄药师仔细观察了池藏风半晌,勉勉强强相信了没有大碍之说。
其实应该把脉以而彻底核实,但还是愿意给彼此一些信任,而非凡事都疑心过重。
此刻,他指尖微动,想要为池藏风理一理鬓边碎发。
但,忍住了,没伸手。而且一番安慰之词,话到嘴边也变了。
“你特意伪装成你师父的模样,想以仙风道骨的姿态骗住栋白。最好让他白送一批三尸脑神丸,结果是被摆了一道。”
黄药师虽然为池藏风的倒霉遭遇而心疼,说的话却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你应该开心才对,今日之事,证明你出发前的判断十分精准。谁年轻时没遭遇过几次骗局,是吧?”
“阿黄黄……”
池藏风累得连斗嘴的力气都没剩几分。“我,可怜,弱小,又无助。你作为唯一知情者,怎么忍心落井下石?就不能给点体贴安慰的反应?”
黄药师瞧着池藏风可怜兮兮的样子。
是忍了又忍,但此次没忍住,他很不厚道地笑出了声。别怪他,这人如此模样着实少见,平时都旁人被她搞得哭笑不得。
这下,池藏风更幽怨了。笑什么笑,请别把欢乐建立在她的辛苦劳累之上。
黄药师努力收敛笑意,“你说要安慰你?但我看你连勺子也不想拿,恐怕是累得宵夜也懒得吃。排除了让我下厨做点吃食的选择,你还想要什么实质性安慰。”
池藏风想了想,是啊,的确没有了。“所以,你就逮着机会在言词上戏谑我?你好意思吗?”
黄药师脱口而出怼了回去:“为什么不?难道还要我给你一个爱的抱抱?”
此话一出,有点安静。
哎呦,听听这话说的。话赶话就容易言多必失,或者一不小心说出真心话了。
第57章
给一个爱的抱抱?
说出这话, 究竟是无心失言,还是内心渴望?
池藏风微微充楞,便迅速回神。
这一下疲劳尽去, 从咸鱼躺靠的状态瞬间变为鲤鱼打挺坐正, 饶有兴致地看向黄药师。
表情,玩味。
她似乎在说:「嘿呦,嘴瓢了吧,你敢说爱的抱抱了。现在我敢应,但你敢抱吗?」
“很好,你看起来非常有精神,无需任何人操心。那就晚安。”
黄药师仿佛暂时性失忆, 完全不承认自己刚刚说了什么, 更对池藏风的挑衅神色视而不见。
他面容平静,镇定转身, 一步一步从容地走向房门口。开门, 迈出门槛,反手关门。
这一系列动作, 以泰然自若的姿态一气呵成。
然后, ‘嗖——’地一下消失在回廊里。速度之快, 可以恭喜他突破了轻功的上限。
聪明人,不会犯两次错误。
黄药师确定此次他没有走错。不似上回明明是自己住的房间,反而逃了出去。
是吸取经验教训, 今天更没有门口多逗留一刻, 就不会被池藏风逮个正着, 问点有的没的。
什么?为什么不敢索性回应挑衅。
是因为在意而胆怯吗,是因为害怕当真后反被告之仅仅是一句玩笑吗?不,绝对没有, 是因为他有节操。
回到自己的房间。
黄药师先仔细确认锁好了门,这才坐到椅子上,长舒了一口气。
一切都安静下来。
月色溶溶,斜照入窗。
洒在玉箫上,泛着起一层朦胧清光。
黄药师伸手握住玉箫,似有太多话能寄于箫声中。
但最终没有吹奏,没有惊扰安静的夜色。而究竟要如何做才能常聚不散,才能相守不分离?
疑惑中,不由遥望空中那一轮圆月。
算了,看月亮也没用。
天上的那个家伙一点都不靠谱,时有阴晴圆缺,根本给不了好建议。人,还常常容易因为月色太美就犯错。
另一侧,药房内。
池藏风盯着被蓦然关上的房门,可以确定此次屋外没留人。半晌沉默后,她莞尔一笑,不由低语,“真是一个傻子。”
话是如此,但笑意不减。傻有傻的妙处,恰好能令人欢喜。
如此心生欢喜之际,或许就把自己拉也到了陪着一起傻的范畴内,却还挺甘之如饴。
其实是不可能真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