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午间,他昏睡过去,足足两个时辰都没有醒。当中他偶有那么两声梦中低语,顾清霜侧耳去听,他有两次在唤“阿敏”,一次是“晴妃”,还有一次是“清霜”。
直至傍晚,他又唤了一次“清霜”。她便攥住了他的手,他眉头紧了一紧,眼睛睁了开来。
这回,他应是自己也意识到了什么,怔怔地望着幔帐,气若游丝地吐出几个字来:“清霜……朕是不是……快不行了……”
她一愣,即道:“臣妾去叫太医进来。”
可他反握住她的手:“别走。”
顿了一顿,又说:“陪朕待一会儿。”
她于是依言坐回去,坐在床边,给予他最后的温柔。
她曾经想过要在最后一刻将一切和盘托出,戳穿他的虚伪,然后看他含着不甘与怨恨厌弃。
因为那时,她恨他轻描淡写一句话就险些将他赐死的事情。
这个男人总是自私又凉薄,他从没真心实意地疼过任何一个人,包括南宫敏。
而她,一路踏血而来,为的就是将受的一切苦都奉还回去。
可现下,她突然觉得,算了。放过他吧。
除了赐死那一事以外,他待她都还不错。哪怕这些“不错”皆是她步履维艰地算计过来的,总归也实实在在得了些好处。
她从不念什么“得饶人处且饶人”之类的善心,却很愿意信奉“一报还一报”。给他一场善终,只当是还了这么多年的锦衣玉食吧。
她柔顺地伏到他身边,温声宽慰他:“皇上别乱想,左不过这几日病得重些罢了,太医精心调养着,再过几日就又好转了。”
他自顾自低笑一声,没有驳她,只说:“你照顾好孩子们。朕的子女不算很多,日后劳你这个当母后的为他们操心了。”
她抿一抿唇:“臣妾知道。”
“予曜……”他已有些气力不知,深缓了一口,“他若想念生母,想放施氏出来,朕不怪他,你拿主意吧。”
她点点头:“好。”
“还有予显……”他又缓了两口气,比方才更急促了些,“予显很……很聪明。这样的孩子,若能与新君相处和睦自是好的,若不能……难免一场灾祸,你多费心些。”“皇上放心。”她轻声应着,眼眶竟有些泛热。
“还有陶陶……陶陶原该说亲了,朕这一走……她守孝……”
“陶陶才十三。”她忙道,“公主们原也是留到二十再嫁也不迟的,那么急着指出去干什么?臣妾与端淑媛且为她慢慢选着便是,必定挑个如意郎君。”
他略微松了那么一口气,点了点头:“好。”
跟着他又说:“累得很,朕再睡一会儿。”
“……好。”顾清霜嗓中有些莫名的干涩。
她便看着他闭上了眼睛,那一瞬,在畅快涌起来之前,她清晰地感受到了一股恐惧。
她早已不太有这样的恐惧,几次绝处逢生她都不曾怕成这样。
她以为她早已对宫中万事游刃有余。
一刻之后,丧钟撞响,宫中四处皆有哭声渐次掀起。嫔妃与皇子公主们陆陆续续赶至紫宸殿前,顾清霜怔怔地行至殿门口时,外头的人已跪了一地。
第106章 当朝太后(营养液15000加更)
察觉到殿门口有人影出来, 外头陆续有人抬起头。皇后立在殿门内,面容苍白。
许是因光影所致,她的身形看着消瘦了一大圈, 立在那里弱不禁风。
“……母后!”予显先一步反应过来,拉着予曜一并起身, 上前将她扶住。
顾清霜恍惚了一阵, 低眼看他们。两个孩子都红着眼眶,却反过来这样安慰她。
予显道:“母后节哀。父皇……父皇病得久了,原也难熬。如今驾鹤西去,倒少了病痛。”
予曜也说:“父皇已逝,母后别再难过得病了。不然我们就……就不知该怎么办了。”
皇帝猝然驾崩, 新帝就会成为朝堂的主心骨。
而若新帝年幼,太皇太后、皇太后,便是新帝的主心骨。
顾清霜缓一缓神,举目望去, 嫔妃们在下头哭成一片。遥遥可见急赶而来的大公主和二公主正往这边急奔而来。她的静曦被乳母抱在怀里, 原已经抽泣成一个小泪人儿, 看到姐姐们赶来, 又挣扎着要从乳母怀里下去:“我要姐姐……”
顾清霜行过去两步,抱了一抱静曦:“小曦怕不怕?”
静曦挂着泪珠怔一怔, 哇地一声哭得更狠:“怕!父皇走了,我没有父皇了!”
她该是宫中四个皇子、五个公主里,与皇帝感情最深的一个。
其余的几个公主见父亲的时间都不太多, 皇帝虽待她们也好, 情分却织不厚;皇子们则更是早早就感受到了父亲的凉薄, 尤其是在荣妃与皇后接连失势之后,他们各自忙着为自己的母亲操心还来不及。
唯有静曦, 因顾清霜先是宠妃、后是皇后,自幼便是被皇帝抱在怀中长大的。皇子间的万般斗争又都与她没什么干系,她日日开心,没什么忧愁。
如今皇帝离世,她自然也是最难过的一个。
顾清霜叹一声,柔声跟她说:“母后这几日怕是会很忙,小曦若怕,就跟着三哥哥。若还是怕,就让宫人来找母后,好不好?”
静曦抽噎着,点一点头。转而回过味来,又摇起头,小声嗫嚅说:“我没事,母后不要担心我,我不是小孩子了!”
“不要硬撑。”顾清霜摸一摸她的额头,有些辛酸。
宫里的小孩子,总是懂事太早。
之后的几日,她也确是忙得脚不沾地。
首先便是太后的事。
太后自丧钟声撞响就昏迷过去,继而发起高烧,迟迟醒不过来。
予曜遵循祖制,在皇帝崩逝的第二日尊她为太皇太后。可到第三日,太皇太后便也去了。
角楼上的钟声又撞了一阵,宫中再度添了一层哀伤。
紫宸殿与颐宁宫正殿一时都成了停灵的地方,宗亲、百官、嫔妃都要去哭上一哭,进进出出的,半刻也不得消停。
礼部忙着安排丧仪之事,新帝年纪轻,事无巨细都不得不呈给太后过目。顾清霜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打理这些事,以表哀思。
太皇太后对她一直不错。而大行皇帝……
多奇怪,在他走后的这几日,她时常禁不住地回忆起他的好来。
她记起千福寺的羊肠小道、林间禅房,记起那个雪夜。细细品味,就像饮了一口浓茶,苦涩里泛出点甜。
但她终究不后悔一日走来所做的一切。
他总是凉薄的,唯有他走了,她才能这样安下心来回忆他的好。若他活着,她便要时时提起十二分的心神,不敢在他面前说过一个字。
于她而言,眼下的日子到底是轻松多了。
相较于日日与他耳鬓厮磨,她更愿意站在他陵前追忆往昔。
停灵二十日后,到了出殡的日子。
那天满京城都是白的,哭声从宫门口一直铺到帝陵。顾清霜目送棺椁送进地宫,与予曜一起行了大礼。在她身后,百官同拜,按着规矩,她与予曜比他们早一步起身,回身看到眼前这一片还在行稽首大礼的达官显贵们,她忽而通体舒泰。
终是真真正正地走到这一步了。
她读了那么多年的史书、政书、奏本,日后自会帮予曜好好打理朝政。待得予曜大婚亲政,她也乐得把这天下完完全全地交给他。但在那之前,她要完成自己的心愿。
她要了结纠缠自己二十余年的噩梦。
丧仪后的第二日,顾清霜陪着予曜一同去了冷宫。施氏所提的事情,她已先一步与予曜说通,予曜有几分不舍,但终究点了头。
先帝离世那日,她又从紫宸殿中带出一道旨意。虽没盖印,却写在先帝贴身所用的一方明黄锦帕上,字迹又一看便是先帝亲笔,堪堪就是一道密旨。
密旨中要予曜好生安排施氏日后的去处,“山高水长,尽由她去”。
这道密旨,让予曜心里更畅快了些。他想若父皇都能放下旧怨给母亲一份自由,那自己也不该为了几分私念把母亲禁锢在这里。
今日来,他只是想再见一见母亲。
顾清霜没有搅扰他们母子相处,独自去了隔壁的空屋里喝着茶静等。整整一日,隔壁时有笑声、读书声传来,这对被分开多年的母子,好像在这一日里将几年来的欢笑都补回来了。
夕阳西斜之时,予曜过来找了他。顾清霜见他眼眶红红的,上前想安慰他。但他摇了头:“我没事的,母亲与我说了些道理,我想她说得都对,只是一时难过罢了……自己缓一缓就好。母后是不是还有话与她说?我可以先行回去。”
顾清霜想了想:“那你等一等我,我马上就出来。”
“不用。”予曜扬起笑脸,“母后担心什么?我没事的。嗯……我去找小曦吧,听说她这几日都黏着母后,母后今天整日陪我在这里,她怕是要哭晕过去。”
“也好。”顾清霜一哂,只好由着他去。予曜带着宫人便走了,留给她一个瘦小却坚强的背影。
缓了口气,顾清霜走出房门,去了隔壁施氏的房中。施氏正坐在床边叠衣服,听到脚步声,抬起头来。
不待她开口,施氏就先道:“等我到了蜀中……就改名安无香,你看这名字好不好?”
施氏很喜欢海棠,在遥远的过去,还很喜欢一位文人。
而那位文人平生有过三恨,头一恨便是海棠无香。
再冠以安字为姓,她想的是……
“此心安处,便是吾乡?”顾清霜先一步念出这八个字来。
安无香一怔,旋即笑起来:“正是。”
“很好听。”顾清霜点一点头,走到床边也坐下,帮她一起叠,“予曜说你跟他讲了一些道理,是什么?”
安无香笑道:“我跟他说我决意离开,绝不是不爱他。只是我不仅是他的母亲,也是一个‘人’,我有我自己想要的生活,他不是我的一切。”
顾清霜凝神想了想,颔首:“很对。”跟着又问,“去了蜀中,你想干什么?”
“我想办女学。”安无香脱口而出。
顾清霜有些意外:“女学?”
“嗯。”安无香点头,“哪怕这世道女人只能依附男人而活,多读些书也能多些出路。尤其是那些穷人家的女孩子啊,不读书迟早便是嫁出去给兄弟换聘礼钱的命,多读些书,许就能做些小买卖,再不然凭着识文断字的本事到大户人家做个女使也是好的。我打小就听过一句话,叫‘穷什么不能穷教’……”她忽地噎声,转而摇头,“算了,能不能办成还不一定呢,不说这个了。”
接着就打量起顾清霜来,眨一眨眼,问她:“那密旨真是先帝的意思?”
顾清霜眼底微震,但垂眸遮掩住了,手上叠衣服的动作也没停:“不然呢?字迹你也识得。”
“这倒也是……我只是觉得他不像是能说出‘山高水长,任由她去’这种话的男人。”安无香撇一撇嘴,“这密旨搞得我挺意外的。”
顾清霜没说话,有条不紊地叠好手头这条齐胸裙放到一边:“我都安排好了,你今晚‘暴病而亡’,棺椁拉到后山草葬。齐青会带人先等在那儿,尽快挖你出来。”
“行。”安无香点头。
齐青这个人,还是她提供给顾清霜的。早些时候,顾清霜应了她的请求,却苦恼找什么人来接应。这是大意不得的事情,一旦走路半点风声,辱的便是皇家清誉。
安无香最初提及齐青,顾清霜都没什么印象,只隐约知道这人在禁军之中。几年前好像还是镇抚使,如今已混到了指挥同知,再往上就该是执掌禁军的指挥使了。
后来一细查,顾清霜就品出了不同寻常的味道――齐青年少时就颇有作为,又出身甚好,不像沈书早年家贫不敢娶妻。
可这样一个大好男儿,就是硬生生拖到了年近三十都未有妻室,也没纳半个妾。
更深的东西,顾清霜没有探究。许多这样的事情,都是止步在“心照不宣”才最好。
反正自今日之后,世间就已没了废后施氏。
是夜,废后猝然香消玉殒。马车拉着一方薄棺自皇宫北侧驶出,宫人们不愿多费心思,挖个坑草草葬了了事,上面只盖了一层薄土。
齐青把人拉出来的时候,棺中的姑娘沾了一身土,呛得直咳嗽。
齐青皱眉,仔细看了看棺盖:“太后娘娘怎么回事,好歹挑个好点的棺材啊!”
这棺材上头好几个窟窿。
“挑什么挑!”安无香嗤笑,“没窟窿我早憋死了好吗?”
没窟窿憋得慌,有窟窿就渗土。
所谓此事古难全大抵就是这么个道理了。
宫中,顾清霜独自坐在栖凤宫正殿里,静等着面前明黄的卷轴晾干。
卷轴上犹是先帝的字迹。
召贺清晏入京。
第107章 终章
旨意发出去又过了小半个月, 宫中哀伤的气氛淡了些,只是因为都还戴着孝,四处尚存一片肃穆的苍白。
顾清霜挑了个晴好的日子又去了冷宫。安无香已然离宫, 她便没再叫上予曜同去,也没让人知会予曜她要去做什么。
于予曜而言, 这原只是无关紧要的事罢了。
早在先帝驾崩的次日她就听闻送入冷宫时便已疯癫的南宫氏听闻帝崩, 忽而晕了过去,再醒来时神思便清明过来。冷宫中的几载光阴于她而言都像做了一场浑浑噩噩的梦,皇帝离世的消息于她而言猝不及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