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阙有佳人——荔箫
时间:2021-03-19 10:13:44

  她于是日日啜泣,以泪洗面。后来,应是听说如今当了太后的人是顾清霜, 她又咒骂起来,据说骂得不堪入耳。
  这些话,卫禀原是当个笑话说给顾清霜听的。顾清霜一声冷笑:“还记仇呢?罢了,这几位旧识哀家原也该再去会会。本想着忙过这些日子再说, 可她既放不下, 便先去瞧瞧吧。”
  她就这样又进了冷宫的大门。冷宫之中, 不是处处都像安无香先前所住的地方一样干净宽敞的, 安无香是得了她和太皇太后的照应,其他的地方大多已破旧不堪。
  不过得了照应的, 冷宫之中也不止安无香一人,除此之外还有先帝的荣妃和如嫔。
  顾清霜便选定了荣妃的住处见她们,地方干净些, 瞧着心里舒坦。
  冷宫的宫人们知晓太后要来, 便先行将一切都安排妥当了。顾清霜走进荣妃的院子时, 四个人都被宫人押着跪在那儿,依次是荣妃、如嫔、南宫敏……还有一位她仔细分辨了一下才瞧出来, 是凌贵人。她都快忘了这号人了。
  她落座在石凳上,看看如嫔,和善地笑了笑:“如太嫔比哀家要年长不少,大可不必行这样的大礼。宁寿宫里已为太嫔安排好了,太嫔一会儿就随哀家过去吧。”
  一句话,了结了如太嫔苦熬了数年的冷宫生活。如太嫔蓦地抬头,眼中多有讶异与感激:“太后娘娘……”
  顾清霜并无心多理她。
  那日她承诺如嫔若能好好熬到皇帝驾崩,便给她好日子过,不过是为了堵她的嘴免得她瞎嚷嚷,真正费心费力地保了如嫔这么多年的是安无香。
  如今安无香离宫逍遥去了,她倒觉得再给如嫔一份安稳日子也没什么。
  说到底,如嫔也没打过要她命的主意。
  但这份恩典,倒让旁边的凌贵人也生出了不切实际的希望,她膝行几步上前:“太……太后娘娘……也放臣妾出去吧!臣妾……臣妾熬不下去……”
  顾清霜秀眉微凝,带着三分嫌恶睇着她。
  她也是有人照应的。当初柳雁的母亲为了让她供出害柳雁的人,用她日后的平安作为交换,她便供出了明嫔。
  可凌贵人把柳家视作一份依靠,她又何尝不是?现如今,她才不会让这号人去碍柳雁的眼。况且,就是不提柳雁,凌贵人曾欺辱了多年的旧仆――如今的淑太嫔采双,也是不想见到她的。
  “凌贵人素来聒噪。”她挪开视线,不理会凌贵人满眼的期许,“若让你进了宁寿宫,端太妃和淑太嫔怕是都要生哀家的气。你还是好生在冷宫待着吧。”
  凌贵人神情一僵:“太后娘娘……”但不待她多说,两名宦官上前,将她堵了嘴就架走了。
  凌贵人呜呜咽咽地被押走,顾清霜的眼睛落在了南宫敏面上。
  南宫敏一直是被堵着嘴的,两个押着她的宦官半分也不敢将她松开。饶是这样,她满目的愤恨都没减弱半分,那样的凶狠,简直能活吃了人。
  顾清霜看着她,看着看着,禁不住一声笑。
  荣妃薄唇微抿:“顾氏……你什么都得到了,还想如何?”
  顾清霜瞟了她一眼。
  她穿着一袭暗自色的交领襦裙,虽然陈旧,倒也干净。头上簪着一支白玉钗,玉质竟还看着不错,估计是当年带进来的东西。
  顾清霜轻笑一声:“荣妃姐姐糊涂了?昔年你们一个两个都想要哀家的命,如今倒问哀家想要如何?”
  “顾氏!”荣妃觉察不对,嚯地腾起身,被宫人一把按住。
  她正要再喊,外面吵吵嚷嚷地响起另一个女子的斥骂声,倒将众人的目光都拉了过去。
  “你们……你们干什么!先帝尸骨未寒,你们干什么!”顾清霜挑眉,眼看着晴贵人被推过门槛。
  很好,昔年变着法地想取她性命的三位,都在了。
  晴贵人看见她也愣住,怔了一怔,不再骂了,瑟缩地低头福身:“太后娘娘……”
  顾清霜微笑:“先帝的嫔妃早已都尊封过了,皇帝却没尊你为太贵人,你不好奇么?”
  晴贵人脸色煞白,不敢妄言一字。
  顾清霜笑容敛去:“早春初融的湖水灌进肺里,高烧半月有余,几度死里逃生的滋味,晴贵人知道么?”
  “太后娘娘……”晴贵人跌跪下去,双眸失了神,空洞地望着她,“臣妾……臣妾一时糊涂……”
  “是啊,你一时糊涂。”她轻笑出喉,“哀家险些活不到这一日。”她说着抬起手来,轻轻一摆,鎏金的护甲在阳光下划出一道璀璨的光:“晴贵人合该溺死在冷水里才是。”
  “太……唔!”晴贵人也被一把捂住嘴巴,向外拖了出去。
  顾清霜站起身,缓了口气,微微侧首,阿诗便将一卷明黄的旨意呈了上来。
  顾清霜安然将卷轴拿起:“先帝遗旨,南宫氏复贵妃位、施氏复荣妃位。赐,殉葬。”
  话音落定,她信手将旨意交给冷宫中的掌事,便搭着宫人的手向外走去。
  背后,敏贵妃与荣妃猛力挣扎起来,敏贵妃挣开了桎梏,大声骂着:“不可能……不可能!致哥哥不会杀我!”
  荣妃也大喊着:“不会!先帝不会下这样的旨!”
  可有什么用呢?
  旨意上,字迹是先帝的字迹。
  而故去的先帝,已不可能说话了。
  .
  有过月余,天气已然渐热。宫中的花已开了大半,卫禀在一个清晨进颐宁宫禀了话,说贺清晏已入京了。
  他是戴罪之身,见先帝下旨召见,自然一刻都不敢耽搁。行至半路听闻先帝驾崩,或许心中也起过疑,但终究也不敢抗旨不遵。
  当日晌午,顾清霜就在颐宁宫中见到了他。一别十余年,他身在边关,显得比她可苍老多了。
  她看着他黑白参半的头发,欣赏了半晌,目光又落在了他的甲胄上。
  果不其然,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他纵使被充军,在家中的庇护下也还是活的不错。
  几年前,顾清霜打听过一次他的事情,听闻他不仅衣食无忧,还混得了一官半职,有几分逍遥。
  这正合她的意。
  捏死尘埃里的仇人没什么意思。冷宫里的那几位,她也不过是为绝了后患才走那一趟。
  对他,她想看得始终是他过得尚可,却被她毁了人生。
  于是欣赏了好半晌后,顾清霜才说了第一句话:“君侯,别来无恙。”
  “……太后娘娘。”他磕了个头。
  还好,是这个称呼。若他开口还冥顽不灵地叫她“清霜”,就真成了只长年纪不长脑子,会让她愈发嫌弃自己当年的眼光。
  “先帝宾天,你我之间也该有个了断了。”她缓缓道,“你知道当年哀家为什么厌恶你么?”
  贺清晏伏在地上,不敢抬头:“是臣辜负了太后娘娘……”
  “谁在乎你那点心思。”她讥嘲出声。
  贺清晏打了个激灵,殿里忽而安静下去,恐惧在这样的安静里极易蔓延。他抑制不住地轻颤起来,惶恐蔓延向四肢百骸:“那是……那是……”
  “哀家的祖母、父母、兄弟姐妹,哦……还有我的两位嫂嫂、兄嫂的的侄子侄女,我顾家上上下下十三条人命,是活活饿死的。”
  贺清晏蓦地抬起头。
  他好似从没想过她会为此记恨――是了,他自是没想过,因为当时她虽难过至极,却又那么善解人意,哭得喘不上气都还在说不怪他。
  这么多年,他从来不知道,连那场痛哭都是她筹谋中的一步。
  “你若没招惹过我该多好。你若没招惹过我,我便会请托旁人去帮他们。再过上三四年,我也会出宫,带着宫中的积蓄,我们全家都能过得很好。”
  她平静地说着。
  这些事,她曾经一想就痛。但成百上千次地想过之后便也麻木了,觉不出痛来了。
  如今,这道伤虽然还在,却被这满宫奢华镀了金、镶了玉。即便仍实实在在地留在那里,也已瞧不真切。
  “你若没招惹过我,我的手上也不会沾上这么多血。”说到这句,她忽而又笑了,“如今,再多沾些倒也不妨。”
  贺清晏惶惑地望着她,呼吸滞住。她眼看着他脸上的血色逐渐褪去,发哑的声音犹如阴曹地府的女妖:“哀家知道,你的祖父母与母亲已经去世……父亲还在,兄弟姐妹中有一个庶姐、一个庶弟视你如仇敌,哀家便不拿他们当敌人了。除此之外的几位,还有你的妻子、一双儿女……林林总总加起来应是有十七位。啧啧,比哀家的家人多了四位,就当这么多年来的利息吧。”
  “太后娘娘!”贺清晏慌忙想上前,两旁的宦官将他一挡,阻了他的去路。
  隔着四五步远的距离,顾清霜凝视着他,面上扬起明媚的笑:“还没回过家吧?观文侯,回去看看吧。”
  观文侯愕了愕,忽而意识到什么,再顾不上理她,跌跌撞撞地向外奔去。
  顾清霜目送他离开,心底一片宁静。
  十余年来,她从不曾这样宁静过。一时间她觉得自己和疯过的南宫敏一样,十余载光阴浑浑噩噩,犹如大梦一场。
  她知道贺清晏回家后会看到什么。
  早在月余之前,她就让人将那十七人都封死在了一间屋里,门窗钉死,暗无天日,无衣无食。
  月余过去,他们应该已都是尸体了。
  朝臣们是没什么反对之声的。这等没落的宗亲原也不值得他们费什么心思,更何况,这旨意可是“先帝亲笔”。
  先帝感念她多年来的侍奉,愿意帮她了结这场仇恨。他又一直是个好皇帝,在朝堂从无什么任性妄为之举,临终之时想任性一把,朝臣们哪会多说什么?
  十七条人命,落在朝堂之上不过一个数字罢了。
  就像多年前她家中的十三条命。
  夕阳西斜之时,宫外传来了贺清晏自尽的消息。彼时顾清霜正立在紫宸殿外,遥遥静立,看着予曜在太傅的陪伴下批阅奏章的认真模样。
  予显原也在殿中陪着予曜,偶然看见她就迎出来,朝她一揖:“母后何不入殿?”
  “哀家随处走走。”顾清霜抿着笑,“你跟太傅提一提,莫弄得太累了。你弟弟年纪还小,别累坏了眼睛。”
  “儿臣知道,太傅也清楚,每半个时辰都让皇弟歇息。”予显说罢顿了顿,“那儿臣先进去了?”
  “……还有。”顾清霜再度开口,予显转回身,静听吩咐。
  顾清霜道:“哀家看他有时心不在焉便会咬笔尾,你若看到定要说他才是。朱砂有毒,日子长了要生病的。”
  “好。”予显重重点头,“母后放心!”
  朱砂,有毒。
  她想起自己画的那些画。那时她总爱以红色作画,说是画出来喜庆。
  自那时起,朱砂在怀瑾宫中便很常见了。一颗一颗,极细的小粒,藏在护甲里、香囊中,都看不出。
  偏这东西还易溶于水,又没什么太重的味道。
  香茶里、点心里、精心熬制的汤里,哪儿都好添那么一点儿。
  极轻微的剂量,一丁一点地积累后才起效,直像是染了病,日渐不济。
  顾清霜长吁了口气,无意在紫宸殿再多停留,转身回颐宁宫去。
  路上,她听到嬉笑声,循声看过去,有四五个小宫女正在偏僻的宫道上嬉闹着,头上扎着丫髻,应是刚进宫的小丫头。
  “我想家了。”其中一个情绪不高,声音听着难过。
  “别想啦,现在又回不去!”同伴宽慰她,“我听姐姐们说啦,等我们二十出头,就可以回家了!还会攒下很多钱!就不愁吃穿了!爹娘都会高兴的!”
  二十出头,就可以回家了。
  不愁吃穿,爹娘都会高兴的。
  顾清霜深吸气,抬头望着湛蓝的添色,缓去眼中涌起的温热。
  “……姐姐?”阿诗担忧的唤她。
  她抿笑:“没事,走吧。”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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