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喉间发紧,落入他邃深的眸底。她看着眼前少年正年华的裴郁卿,却是想到他伤痕累累忍受寒毒,想到他孤军奋战,惨败无援,想到他抱着她同死在冬夜里......
“裴......”在她开口之际,他已然抬手回掌,低眉弯腰对她规矩揖礼,嗓音温酒般醉人,“微臣裴郁卿,参见令珩公主。”
秦书怔怔望着他出神,似乎看到女儿节上那个裴大人,那时的裴郁卿,同现在的上卿大人也是不同的。
不过按照现在的时间算,女儿节初遇裴郁卿,也不过就是两年前而已......
如此年纪便拜为上卿,他是天生的朝臣。
半晌,裴郁卿腰都要弯酸之际,秦书终于收回思绪,轻咳了一声,嗓音带着许多年不曾有过的怯羞,“起身。”
奇怪,为什么会紧张呢......
裴郁卿直起身子,垂眸看向她。
他个子高,秦书站直了也只堪堪到他胸口,看他时得微仰起脑袋。
秦书看着他,一时有些无言。
原本起伏的心境渐渐落定,秦书目光闪了闪,裴郁卿竟朝她行礼......
他不对劲......
裴郁卿那毒侵肺腑的身子,便是被她救了也活不了多久……
她能回来,那他呢?
他们两个人私下间没有那么多虚设的规矩,他见她也不过喊一句殿下,后来哪还这般规矩的行过礼。
可现下看来,眼前这个似乎并不是那个同她做了二十多年夫妻的裴上卿......
不过,裴郁卿是只成了精老狐狸,万一是他也在试探自己呢?
秦书想着,开口道,“裴大人,近来身子可好?”
她忽然问候他的身子,裴郁卿似乎愣了一下,随即谦恭地颔首道,“蒙殿下挂念,微臣无恙。”
他若是那个已过不惑之年的裴郁卿,当知她问的是什么,也当不必再同她装蒜了。
秦书蹙了蹙眉,莫不是她问的不够明白?她上前一步,抬手轻拍了拍他心口处,手掌贴在他胸口,暗示道,“裴大人,当真无恙?”
裴郁卿看了眼胸膛上放肆的柔荑,缄默几许。
他原本听闻殿下不愿要他,想着是自己料错了,秦书并不喜欢他。正思量着该怎么走下一步,却不曾想在这里遇着她。
有婚书,有圣旨,他每一步都在料想之内,却不料最后她不愿嫁他。若她想方设法不愿,那么陛下必然要用别的办法制衡他,可其他计划都是下策。
秦大人为官清正,不涉党争。虽有着一层和卫宁长公主的关系,但身为臣子,绝对是陛下最重视的朝臣。文帝绝非昏君,他对秦大人再有意见,也绝对公私分明,所以才敢将他放在大理寺卿这个位置上。
陛下有他的考量,才认为这桩婚事是天作之合。裴郁卿亦有他的打算,对这赐婚再欣然不过,他要拉拢秦大人,和秦书成亲这一步,实是上上策。
只是眼下的公主殿下,他当真不甚看得明白。从他知道她暗中调查自己,却什么也没有做开始,他便知道秦书许是对自己有意的。可今日,她又当着陛下的面直言不想要他......
女人的心,都变得这般快吗?
二十几岁的裴上卿头一回有了算不透的事情,他思绪尽敛眼底,微微颔首,低眉道,“回殿下,微臣无恙。”
手掌下心脏跳动规律有序,她能感受到他的心跳。
眼前的裴郁卿眉间是少年意气,这样分寸有礼的样子,正是她上辈子初嫁他时,令她沉溺心悸,是她后半生再不敢去回想的裴大人。
秦书见他这派作风,忽然有些失措。
她看着他,低声强势道,“看着我。”
裴郁卿顿了顿,抬眸看向她,干净明亮的眼神不同于后来的上卿大人,所有情绪隐匿眸底,是无论如何看不分明的如夜邃深。
秦书被他一眼看的有些莫名心虚,蓦然收回手,有些无措起来。
夫妻二十几年,她太了解他了,即便他是只成精的老狐狸,要演戏骗他,她也能从他的眼睛里看出破绽,有些东西是没办法骗人的。
好比眼前这男人眉眼之间棱角锋芒的少年眸华。
秦书有些失神地看着他,忽然心下隐隐失落。虽说裴郁卿就是裴郁卿,可眼前这个心性纯粹的裴大人,他的人生里尚未有秦书。
他没有同她风雨同行的二十多年,没有同她虚情假意举案齐眉,没有在生死关头想要替她挡剑,没有抱她埋葬在雪夜......
也没有唤过她阿珩......
到底是不一样的。
他终究是没有回来。
第4章 殊途同归 如见青山,死生契阔
秦书思绪纷乱,竟生出几分心疼和萧条感来。
三十几岁的秦书重活一世,而年过不惑的裴郁卿,却永远死在了那个千军破城的冬夜。
这感觉好似全世界都抛弃了她,独留她一人面对余生。
秦书看向眼前熟悉又陌生的裴大人,竟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她惶措间,听裴郁卿缓声开口道,“微臣听闻,殿下不想要臣。”
他语气平淡下似乎夹杂着一丝委屈,秦书微愣了一瞬,无端地生出一抹心虚来。
她定了定神,抬眼平静地看着他,“裴大人与我并无情意,这门婚事说白了无非是一道圣旨,一纸婚书罢了,既如此何苦要白白耽误了你我。”
“可寻常人家尚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结为夫妻前甚至未曾谋面,亦能相守一生。如今不仅有亲笔婚书,更有陛下赐婚,为何不可?”
裴郁卿同她讲道理一般,和她谈这终身大事,秦书笑了声道,“夫妻之间无情意,如何长厢厮守。”
二十几岁的裴大人,少年赤诚,不染尘俗。
他道,“微臣虽不甚明白何为情爱,可若尚公主,结发终身,定当钟情不移,如见青山,死生契阔。”
裴郁卿一双深远的眸子望着她,字句落在她心尖儿上。一颗少年赤子心,肆意妄为地对她说着这些话,若非她历过一世,怎敢信他。
想她当年被他勾的神魂颠倒,不是没有道理的。
秦书呆了一下,按着有些浮躁的心,压下没出息的心悸。
她听着这些话再想到上辈子的裴郁卿,一时来了气,盯着他这张好看的脸半晌。
“如见青山,死生契阔......”秦书念着这两句话,心口翻腾。有些想笑,却又伤悲的厉害。
她深压着自己的情绪,眉眼清冷瞧着他, “裴郁卿,我知道你能做到你所说的话,因为你七尺男儿君子坦荡,性情高洁,你会承担一切你需承担的责任。你要的只是一个上卿夫人,可我要的,是驸马。”
秦书连名带姓地叫他的名字,裴郁卿恍惚间心口微动,自己也不明所以。
他眸华深涟,并不理解她最后一句话。
思肘间,听她继续道,“你懂得什么死生契阔?夫妻间无情义,纵使举案齐眉相敬如宾又如何。两个人无情无义倒罢,可只要有一个动了心,那便是这世间最大的悲戚,你......”
他们上辈子走过的半生,便是这样的悲戚。
她话语顿住,面对年少狂意的裴郁卿,秦书忽然就委屈的不行。他上辈子的确是这么做到了,钟情不移,如见青山,死生契阔......
除了一颗赤诚热烈的心,他什么都给她了。
他们从一开始,便殊途同归。
裴郁卿眸色清明,好看的眉目凝着她,不解道,“殿下,夫妻间举案齐眉相敬如宾,如何会成世间悲戚。微臣不会辜负殿下,也信殿下不会负臣,如此夫妻间,怎会无情意。”
抛开她们之间所涉及的利益和其他政治立场问题,夫妻之间这般相处之道,难道不是最好的方式吗。
他真诚表明心意,怎的反倒惹得她生气不快?
他认真问她,秦书拧眉颇觉心闷。这个年纪的裴郁卿,真的只是肩负责任担当,任何事情在他这里都有理可循,可感情并非如此。
裴郁卿见她沉默,一时也有些无措起来,轻蹙着眉头还没来得及同她继续说什么,秦书便出气似的推了他一把,“你就是个混蛋!”
他被她一双手当着胸膛用力一推,给面子地朝后退了一步,眼看她提着裙摆转身大步离开。
“殿......”
裴郁卿想喊她,可她走的很快,根本没有想要再理他的想法。
他看着那道裙袂飘扬的身影,一时陷入沉思。
秦书独自回到府里,一路上都还在忧思陛下的赐婚诏书。她当真是不懂回头的性子,听裴郁卿说那番话时竟生了一瞬再走一回原路的念头。
不过他那番话倒提醒她了,如今的裴郁卿,便是上辈子她十八岁时所嫁的裴大人。
他对她并无情意,只不过是君子有度,无论是身为臣子还是丈夫,裴郁卿都有自己的底线框架。所以即便重来,他们也依旧是重蹈前世覆辙。
他们之间的故事已有既定的结局,如今既然人生重来,该换一种活法才是。
整理好心绪,轻松了许多。
秦书脑海里划过裴郁卿深远干净的眸子,莫名有些低落。
罢了,上辈子的他没回来也好......这样,她自己才可以真正地重新开始。
回到府上,管家带话说父亲找她去书房。
秦书径直改道,她知道父亲要同她谈什么。
她到时秦关坐在书桌前翻着什么,秦书见到桌上的折子,眉头一跳,有些头疼。上辈子也是这样一个情况,当时被父亲发现这事儿,叫她恼羞了好一阵子。
那折子是她调查的裴郁卿的底细,不是什么正经的查探,全是有关他的个人喜恶和私人生活,爱去哪些地方,可曾有过姑娘......
“咳,父亲。”
秦书出声打断秦关认真的查看,秦关应了一声,抬头看向她。
秦书看着这会儿尚还康健年轻的秦大人,心下暖意酸涩,念及上辈子父亲双鬓斑白,白发人送黑发人,眼前便泛了些雾气。
她弯了弯唇,敛下眉眼,“父亲大人找女儿何事?”
秦大人模样是生的极好的,否则当年也不会得卫宁长公主垂青。即便有了些岁月痕迹,眉宇依旧郎朗神奕,秦书小时候便颇有眼光地说长大了要照着爹爹的模样找郎君。
秦大人收起折子,起身绕过书桌,走到她跟前拉着她手腕到一旁,“丫头,来,坐下说话。”
秦书听话坐下,抬眼看着秦关,等他开口。
“今日陛下召你进宫,可是为了赐婚的事?”
秦书点了点头道,“是,陛下想给我和裴大人赐婚。”
“嗯,陛下之前单独同我谈过此事,不过我没当即答应。你们虽自幼便有婚约,但因为我并不清楚你的心意,也怕你长大了,心有别的所属。”
“只是......”秦大人说着将手上的折子放到他们椅子间的小桌上,抬了抬下巴问她,“这是你查的?”
秦书扫了眼,“咳...…是。”
秦大人意味不明的看她一眼,颇有深意地叹了口气,“女儿大了......”
“......”秦书摸了摸鼻子,解释道,“爹爹,那个,你听我解释......”
“真有出息,竟肖想了人家两年。”秦大人幽幽地看着折子唏嘘道。
“......”
“许是你们二人真有缘分,我当初虽和兄长定下这婚约,但我们也约定过,若日后两个孩子各有所念,这婚书便可作无意。”
秦关沉默了一会儿,组织好语言复又开口道, “小书,裴上卿年少有为,泰而不骄,卑以自牧也,你颇有眼光。不愧是三岁识千字,九岁作文章的小公子。”
秦书给父亲倒了杯茶,等着他继续说。
父亲看人一向是准确犀利的,她二十多年同裴郁卿朝夕相处,越是发觉当年父亲所言,句句要害。
秦大人道,“不过这般年纪便拜上卿之位,也可想而知是怎样的权谋手段,此人若非他愿为君子,便是恶鬼。他对你并无情意,可我相信他会一生待你周全有礼,身为他的正妻,你不会受委屈。”
秦大人说着,看了眼桌上的折子,叹息道, “可偏偏你对他有意......我怕的就是你对他有意,结发夫妻,相伴终身,你待他有真情,这段婚姻便不是那么一回事了。”
秦大人愁虑几多,原本想着陛下赐婚,裴郁卿此人抛开其他,若单为夫君而言,是非常不错的。可偏自家女儿对他真有那心思,若嫁他,那便当真是受委屈去了。
秦书见父亲这般不放心,低头笑了笑。
上辈子也是这样,父亲频频叹息,可那时她懂得什么,只想着能嫁给裴郁卿,沉浸在赐婚诏书的喜悦里。肖想了两年的人忽然成真了,怎叫她不欢喜?
她那是也并不明白父亲为何这般愁容,明明也说她颇有眼光,可又说她会受委屈。既成了夫妻,他也会待她百般好,人她都得到了,哪里会不幸福呢?
如今想来,当真是少女心思,年轻罢了。
秦书喝了口茶,随手拾起折子翻开看,淡淡的开口安慰父亲大人,“爹爹,您别叹气了,我不喜欢裴郁卿。”
秦大人愣了一下,扬眉不信,“不喜欢你查人家这样仔细?”
“这不都两年前了嘛......”秦书底气不足,看到折子里一句:洁身自好、至今孑然,可惜曾有婚约,却不知对那女子是否有情义......
她后来知道了他们有婚约这回事,还真以为这女子是自己呢……
酸溜溜的话,她没眼看,啪地合上了折子。
“爹爹,您还不了解我吗,新鲜劲儿过不了三天,女儿当时也不过是见色起意罢了。”
秦大人看着她这幅无所谓的模样,似乎真没那意思了,否则被他发现这折子,怎么着也要恼羞不已,同他争上两句。
将信将疑地仔细观察了一会儿,“当真不喜欢了?”
“不喜欢。”秦书云淡风轻的回答,泰然自若。
“那你是何时对裴上卿起了歹心的?”
“......”秦书顿了一下,低头理了理裙摆,“两年前的女儿节。”